离开殷家,齐庸凡不好空手而去,装了个零食礼盒打算送给柳元子,祝贺她新婚燕尔。
段家在小河对面。齐庸凡费了不少功夫才走到那儿,难得的婚礼给平静的村镇带来了几分热闹。
这回段家拿出真金白银来办了一场浩浩荡荡的婚宴,数十桌流水宴席摆下去,桌桌鸡鸭鱼肉,跟过年似的,忒气派。
平常舍不得吃的白面亦跟不要钱一样,几桶几桶地搬出来,每人都能打上一碗香喷喷的白米饭。若是不够,还能再添。
段家是个大家族。或者说古代的地方姓氏一般都能衍生出庞大的亲众。七大姑八大姨坐了好几桌。
齐庸凡递上请帖,由于礼金事先给过了,便无视了段家人伸出来要钱的手。
那小少年见他不给钱,暗自淬了口唾沫,随手给他指了个角落里的偏僻位置,一边嘟囔道:“嫂子娘家人真抠门……”
他说话音量颇大,仿佛就是故意说给齐庸凡听得,想逼对方燥得掏钱。
齐庸凡权当没听见,要知道他上次已给了一大笔钱了。
他径直走到桌位坐下,刚上了几道前菜,都是譬如腌脆萝卜之类的农村风味的特色小食。这桌暂时就他一个人。他很随意地夹了几筷子菜,嚼了嚼,感觉味道还不错。
片刻以后,三三两两的人坐到了他这桌来。他们并不认识他,并未多言,只是彼此与相熟的人攀谈着。
但很快齐庸凡也遇到了认识的人。屠户陈生与他的妻子也来参加婚宴,正在交礼金。
齐庸凡多看了两眼,这一瞬陈生刚好抬眸看到他,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碰撞,莫名有些尴尬。
第三十九章
南山镇小河对面是一个小型的段家村部落, 周围扎满了篱笆,里头是各式各样的土坯房, 与附近镇民隔居而住。
据说段家以前出过一个考上举人的读书人,自恃书香门第,加上族民踏实肯干,农夫种的粮食能养活自己,经商的又赚了不少钱, 渐渐发展为如今这般规模。
夕阳下坠, 中间的空地上摆了好几张大圆桌, 顶上搭着简陋的布棚。请来的乡下野厨正在翻炒大锅菜,油烟顺风飘了过来, 令人馋得直流口水。
齐庸凡瞥了眼陈生,没啥想法, 自顾自地夹了一颗大白菜吃。味道还不错, 起码比他想象得好吃多了。
陈生与他妻子在附近转了一圈, 发现只有齐庸凡那桌还有空位, 便只能悻悻地走过来坐在最边上的位置。
镇上长大的人大多知根知底, 很快有人向他们打招呼道:“老陈, 怎么你也来啦?肉不卖了?”
陈生陪着笑道:“我跟段家有点亲戚关系, 今儿来吃喜酒, 所以提前关店了。”
“听说段家今日喜宴用的肉都在你家买的?老陈赚了不少吧,呵呵……”
“那没有。”陈生连忙摆手,叹气道:“都是自家亲戚,最低价半卖半送, 权当礼金了。”
又聊了几句,大家很快将这位新来的屠户抛到一旁,聊起了最近镇上的新鲜事儿。
左侧的大胡子男神神秘秘道:“你们还记得前天官府派兵挨家挨户巡视的事儿吗?”
“呦呦,谁不记得啊!就差把我家米缸翻个底朝天嘞。可怜见的,刚买一块猪肉就被天杀的衙役趁机摸走了!”
“我听说是在找什么人。”
“没错。”大胡子男咳嗽一声,道:“便是在找那通缉令上的状元郎齐雍!”
他加强了“齐雍”二字的语气,吓得齐庸凡手一抖,夹到半空中的肉片巍巍颤颤掉在饭桌上,油水好巧不巧地溅了陈生和他老婆一脸。
陈生:“……”
齐庸凡挠头,“抱歉啊。”
被这么一打岔,众人忍不住回头看了齐庸凡一眼,而后又继续八卦去了。
“嘿!我见过齐雍!”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爷子道。
此言一出,把齐庸凡吓得半死,赶忙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压压惊。
大胡子男取笑道:“您就别翻这陈谷烂账了,不就是见了齐雍小时候一面嘛,自打他高中状元后您翻来覆去不知道说了多少遍了……按我说啊,您一把年纪了,怕不是老眼昏花看错喽!”
老大爷怒气冲冲地反驳道:“我没看错,十几年前我眼神还好着呢!”
除了齐庸凡和陈生夫妇,几乎满桌人都笑了。
“齐家人也是精明,老早躲进哪个旮旯村里,官府就是有心要寻也找不着……”
“齐雍肯定不会回南山镇的啦,逃命的人怎么可能会逃回家乡?官府那些人真是脑希得劳(土话,脑子有病的意思)。”
“就是就是,劳命伤财就为了找一个驸马爷。哎呦,北边都闹饥荒了,也没人去管管。”
“想管也有心无力啊。若是朝廷要赈灾征粮,苦得还不是我们老百姓!”
“还是阿叔看得透,不愧是念过私塾的读书人。咱们小老百姓就别管那些杂七杂八的咯,先填饱自个肚子要紧。”
此言一出,大家也顾不得说话了,齐刷刷地伸出筷子,往桌上的肉菜扫射而去。
而就在他们聊天那会,齐庸凡已经把满桌的菜都尝了个遍,吃得七八分饱,坐在木板凳上摸着圆滚滚的肚子,望着众人龙争虎斗一般抢夺一块红烧大肥肉。
就算南山镇属于当地较为富裕的地方,但也不是谁都能吃上肉的。不晓得是不是又要征兵的消息传出来,粮价像插了翅膀一样不断上升,陈生家的肉价也趁机翻了一倍。
大部分人家只能在逢年过节沾些油荤罢了。
因此吃喜酒对镇民来说无疑是难得的美食,而再难得遇上段家这般出手阔绰的人家,称得上是盛宴大餐。
酒足饭饱,大家继续唠嗑。段家人派小孩过来,一个给送了一颗红艳艳的喜蛋。于是一桌人全都在称赞段家的大方。
齐庸凡第一次瞧见古代喜蛋,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会,装在布袋里揣进怀中。
不知何时起话题引向了陈生家。
相熟的人问道:“老陈,你家那屋后来租出去了没?”
陈生摇了摇头,“没呢,挂在牙行里一直没人来相看。”
“按我说啊,你就是要价太高。”那人不满道:“都是一个镇上的,谁不清楚租间屋要多少钱啊?我看你就是被上次租你家屋的冤大头给养刁了胃口,还盼着杀猪呐?”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凝固的气氛犹如粘稠的液体漂浮在半空中。
而大家都不知道,某个“冤大头”此时正坐在酒席间,安静地看着这一场闹剧。
陈生摸了摸鼻子,狡辩道:“我家用料踏实,家具都是顶顶好的……”
“呸!咱镇上,谁不知道关家的木料才是顶顶好的。你好意思租每月250文,就你家那地方,最多就值150文!”
镇上租房本来就便宜,陈生开得价格确实有些高。
这番话引起了众人的共鸣,大家纷纷开始指责陈生。
“老陈,你最近越来越鸡贼了嘿,一斤猪肉敢卖两百文,啧啧,不愧是杀猪的,杀猪专业户啊!”
“我上次去了趟月牙镇,那边的猪肉才卖160文一斤!妈的,好几次钱都被你这老小子赚了去。”
“你是仗着自家是镇上唯一的肉铺嚣张起来了是吧?”
一跟钱沾边,镇民们顿时不理智了,什么难听的话都骂得出来,以往的乡里乡情全不在乎。
也许钱对富家来说只是提高生活质量的保障。但他们而言,钱意味着生存。
陈生被这一通骂得有些心慌意乱。趁机抬高肉价诓人确实做的太过火了,可他以为不会有人发现。
事实证明镇民们并不蠢,都是穷苦老百姓,谁不晓得货比三家?
如此一折腾,陈生和他老婆只好向众人许诺明日一定会把肉价降下来。
而有些前几日在他家买肉的人则叫嚣着让他退钱……
陈生实在没办法了,只好说自己要去如厕,然后趁乱带老婆溜了。
齐庸凡望着他狼狈逃窜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纸是包不住火的,这便是贪念最终的结果。
……
齐庸凡来得晚了,没看见拜堂。待吃完饭,夜色笼罩之时,众人开始嚷嚷着要闹洞房。
新娘子,也就是柳元子此时应该已在洞房里等候了。而新郎官段铁被生生被灌下去好几斤酒,一直在跑厕所。
大部分镇民吃完饭后就各回各家了。少数留下来的都是段铁的亲戚朋友。
齐庸凡没急着走,站在一旁看了会热闹。
段铁看起来还是个小少年,白面清秀,穿着大红衣袍,颇有几分气质。就是有点矮。
好几个缠着头巾,作书生打扮的年轻人,约莫是与段铁一起在私塾念书的同窗。
齐庸凡看到关谷,便打了个招呼。
关谷见状,忙挥动小肥腿跑了过来,道:“齐老板,来吃喜酒啊?”
“嗯,我跟女方认识。”
“走走走,我带你闹洞房去!”关谷一挥手臂,颇有挥斥方遒的气概。
“不了。”齐庸凡道:“我跟段公子说句话就走。”
“嘿嘿,段铁是我兄弟,他上私塾时老喜欢躲在书桌底下偷吃你家面包了……谁知道最后却把你家女小二给拐回了家。”
齐庸凡笑了笑,想来段铁也就是个小屁孩嘛。
暗夜沉沉,烛火照亮了屋内的热闹喜庆。人们推搡着,欢笑着,酒味与食物的香气弥漫。
段铁沉醉在这样的气氛中,晕乎乎的脑袋晃动着,他咧开笑,正与友人说些什么。
忽然被人从背后拍了拍肩膀。段铁诧异地转过身,看到隐隐有些熟悉的俊美男人,愕然道:“齐……老板?”
“嗯。”齐庸凡面无表情道:“以后要待柳元子好一些。”
臭八嘎,抢走了他的得力员工!
说罢,他就走了。
段铁二丈摸不着头脑,嘟囔道:“莫名其妙……”
第四十章
王奎的父亲王大力, 是龙游商行会长,亦是越川县鼎鼎有名的富商。古代商人虽然无甚地位, 但若是有钱到了一定境界,当地官府也得给几分颜面。
更何况王大力能将生意规模扩到如此之大,肯定与某些官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本人仅认得些字,自打经商以来吃了许多没文化的苦,便大力支持教育, 在县城里开了好几家私塾, 从小培养孩子读书。
即便商人的后代无法科举, 可王大力依旧日夜望子成龙。他生了好几个儿子,个个精明干练, 让他甚是欣慰。
谁知后来出生的小儿子王奎,却令他大失所望。这孩子打小就皮, 在私塾里偷摸同窗的屁股, 大了以后日日厮混在小倌馆。
一度还有小倌找上门来说要嫁给王奎作男宠……把王大力给气的啊, 当即动用家法将小倌打得皮开肉绽, 撵出门去。
王奎一回家, 发现心爱的小倌被打得半死, 脸色阴沉, 恶狠狠道:“我要离家出走!”
王大力不屑道:“你有本事走啊?如今你穿的吃的, 哪样花得不是我的钱?”
王奎被这番话刺激到了,立刻拂袖而去。然而他没钱没地方去,连件衣服都未带出来,只得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暗恨自己为何如此不理智,却又拉不下面子回去。
当时正值严冬,北风那个飘啊,刮得王奎那张细皮嫩肉的小脸蛋生疼。包子铺的香味钻进鼻间,然而他却没钱去买一个往日他压根看都不想看一眼的大包肉。
就在此时,苏钟意宛如一线救命的曙光,出现在王奎面前。他手里提着两个大肉包,买了一碗热腾腾的菜汤,递过来道:“小少爷,你想吃这个吗?我瞧你盯着包子铺看了许久了。”
王奎来不及说话,劈手夺过肉包,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没几口呛住了,他咕噜咕噜灌下热汤,咳嗽了一阵,道:“我没地方去了。”
苏钟意望着东家少爷,狐疑道:“莫非王家破产啦?”
王奎:“……我离家出走了而已。”
“你家离这儿也就隔着一条街,天寒地冻的,您还是赶紧回去吧。”
王奎摇了摇头,“谢谢你的包子,以后我会把钱还给你。”
苏钟意还赶着去店里上工,走出去几步,见王奎依旧可怜巴巴蹲在地上没有要走的意思,禁不住劝道:“小少爷,你作什么孽呀,父子连心,您快些回去认错,老爷肯定不会怪您。”
“他不会怪我?”王奎讥笑道:“他有那么多好儿子,又不差我这一个。只怕会动家法将我打得皮开肉绽。”
苏钟意想了想,发现王奎所言确实如此。以东家的脾气,怎么可能不怪罪他?
一时同情心泛滥,他柔声道:“您要是真没地方去,不如先去我家?”
王奎扭头盯着他,眼前一亮。
“虽然我家是租来的屋,有些简陋……”苏钟意腼腆道:“但前几日我买了几斤炭,您可以烧着取暖。”
就这样,王奎去了苏钟意家。
两人在一起小半年,直到王奎厌倦了对方,被王大力派去月牙镇的乡下分店,他们便再也没见过面。
这次王奎在越川县的客栈小住了一段时日,他在捣鼓店面,每天忙得跟陀螺似的不停转来转去。一边看顾装修进程,还要去市场上采购餐具。
一日,他去集市上添置盘子,正与那店家讲价。
若是换做从前,他自诩少爷气度,压根连对方找的钱都懒得接。但如今他要做生意了,才懂得凡事都要精打细算,能省一点是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