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骞翮的声音渐渐小了,但见他瞳孔剧缩,惊恐地看了公良昃一眼,还不待他启唇闻讯,沈骞翮便猛然起身,将椅子都一并带了起。
待沈骞翮再张口时,他之声线已是颤抖到不像话:“恕汀,你所谓的幽兰,与我所想那个幽兰,可是一人?”
见沈骞翮如此做派,晓舟珩心头反而一松,微叹道:“正是。”
“这……这……绝无可能,绝无可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沈骞翮一声长哀,脚下慌乱,骤觉有长矛穿魂而过,使他站立不住。
于是沈骞翮再次提手指向杨诘,怒不可遏:“你不说也要说,为甚么,为甚么,楼北吟的妻是杨府中的三小姐!”
作者有话要说:毕竟是古代,条件有限,精确到几时几刻的谁先死,谁后死,估计还是很有难度的。
再加上仵作是后到杨府的,很难保证原现场,没有被破坏(尤其指尸首被刻意搬动,挪动过)。
“幽兰生前庭,含薰待清风。” 出自陶渊明,《饮酒·幽兰生前庭》(我发现文中用了蛮多陶渊明的诗句,可能是巧合吧哈哈。)
第109章
杨诘对面前沈骞翮的跳脚置若罔闻,但见他面伏于地,缄口半响,随着一声从胸腔中发出的沉重息声后,杨诘还是选择开口:“嗯,你们推测无差,我确实不是杨埭山的亲生儿子,楼北吟才是。你们也没说错,楼北吟确实与他同父异母的三姐成了婚。”
“在成婚前,成婚后他们二人都不知这一层真实身份。”杨诘不知为何言语间又恢复了平静,“他自尽也是因为知道了真相,这……都是因我而起。”
既然这样,那故事就又要从头说起。
其实一开始,事情确实如楼慊所预料的那样,那出生没有多久的孩子被亲手送至江南地界后,就在某农户那处被细心照顾着。
那对夫妇也没有孩子,自然对这天降男婴疼爱有加,倒也并非是由于贵人所托,倒是更多出于了一种本能。
当年楼慊所取“诘”一字,自然也用了上,随了农夫姓庄,也就名为庄诘。
然而世事难料,这对夫妇不出三年就因病相继去世,孩子也就轮流在村中各家寄养,整日小庄儿,小庄儿这么叫着,久而久之,也就无人记得他原本名姓了。
待小庄儿再大些,自然而然就懂得了察言观色,平日里安安静静的,从不给旁人添麻烦。但毕竟还是孩子,也喜欢与村中一帮孩子们一同嬉闹,于是他便认识了与他同年的阿捷。
阿捷生得俊,嘴巧,讨人喜欢。他活泼机敏的性格与小庄儿恰好互补,二人十分处得来,一同摸鱼爬树,翻墙捉鸟之事可没有少做。虽小庄儿不是那种看起来好动的孩子,但他懂得以巧取胜,常常能取来最甜的那个果儿来。
每每这个时候,小庄儿都会豪气万分地将手中吃食递到阿捷面前:“让给你了。”
阿捷也未曾觉得有甚么不妥,每每都心安理得收了下。
而每次轮至小庄儿去阿捷家住时,二人便欣喜得不行。毕竟唯有这时,阿捷的爹才不让他背书写字,容他跟小庄儿去田里捉熠燿,或是跑得一身汗回家。等日落,二人便共枕一床,嘀嘀咕咕一夜,似有说不完的话。
连村中人人皆说,这两个孩子,像是亲兄弟似的。
但或许是年岁不好,不知怎的,那年村中之人接连生了肺病,皆是喘咳三日后涨肺咯血而亡,连带着阿捷的父母也未能幸免。
原本阿捷也是被双亲传染了上,亏得小庄儿日日夜夜往他嘴中塞捣烂的杏仁,症状才得以缓迟。又是修养数日后才得以下地。
毕竟终日吃阿捷家中余下干粮也并非长久之计,米缸终是会见底。于是一日,小庄儿撑着虚弱的身子出了门,希望能讨要些食物来。
也不知是小庄儿去的太久,还是如何,阿捷在饥饿与昏沉的驱使下,赤着双足,稀里糊涂也来到了小路上。
可眼前苍凉山色,贫瘠废土间哪里还能寻得见昔日那个小村庄半分痕迹。
晓来雨霁里,只余萧瑟入眼。
阿捷就这么跌跌撞撞走着,他惊恐万状,却喊不出一声。他甚是不明,为何前些日子还是山清水秀的天地,须臾间就褪了色去,还连带着甚么一并走了。
正是难捱之时,阿捷鼻间忽有异香闯入,激得他头皮发麻,恍惚中不住又多嗅了两下。
很久很久的之后,阿捷才知,那股香是从宫中带出的苦檀。
“你叫甚么名?”楼筱彻皱着眉,盯着眼前瞠目发愣的少年,“你是……家的孩子吗?”
眼前的问话之人一身素衣,青白衣料上绣满了淡色浅花。那人肤色白到骇人,身子似乎也削薄得厉害,唯剩下那张脸,像是千年之松化成了仙客,竟教岁月忘了形迹。
阿捷胸腔某处震了震,这厢哪里还能听见楼筱彻的后半句,他哇一声哭了出来,死死抱住了楼筱彻的大腿:“我、我叫阿捷。”
楼筱彻看着眼前少年的俊脸,不知为何就想起那日奄奄一息抓着自己胳膊不放的为裳。他不知那女子姓甚名谁,也不知她经历了甚么。但她竭力与自己说过断断续续的那番话,与那张凄美哀怨的面容,在此刻却再次浮现了出来。
那女子的双眸毫无瑕隙,当年往楼筱彻残留的善念之上狠狠扎了一针。
眼前少年的眼……也清透得厉害。
“你就是阿诘么?我带你回京。”远处似有村民涌至,楼筱彻一掩口鼻,着实是忍不住这处的难闻气味。
“阿捷!”就在阿捷转身之时,小庄儿快跑至人群前端,手上还揣着半个馍馍,见阿捷似乎要与生人离开,他心下着急伸手就要拉,“阿捷,你要去做甚么?”
“小庄儿。”阿捷底气不足,低声一唤,却是往楼筱彻身后躲了躲。
那个名叫小庄儿的少年与阿捷看上去一般大,个头也相差无几,那个犯上的罪恶念想又涌出了楼筱彻脑海。
他心不住砰砰跳着,哪里还有空揆度,只恐有人窥视在侧,忙冲着小庄儿一招手:“你也与我一同回京罢。”
于是楼筱彻顺利将二人带回了京城,住在了一处人迹罕至的别院。
小庄儿成了楼北吟,阿捷成了阿诘。
果真如楼筱彻所望,阿诘本事熟滑,知进退,识高下,确实有几分哄人的本事,可就是坐不住,整日想着都是那些旁门左道的邪事;楼北吟气恬神恭,进退有度,着实是识文读书的好料子,可就是不善与人交际,木讷得出奇。
见阿诘着实不喜读书,楼筱彻也就听之任之;见楼北吟无意习逢源之事,他自然也就不便强求,只是将楼北吟送去镇江,安排他入学府读书。
毕竟在宫中要维系之事甚多,自然不能时时刻刻将二人紧系在身边。
起初楼筱彻也有派人去暗中调查过小庄儿与阿捷的身世,奈何那个村落自肺病传开后便无人再居,人烟生气早已不再,短短数月就成了坟冢座座。再知晓二人皆为瑞和三年生人后,这件事也就这么翻过了页。
这就是上天……授意么?我真是要将我所想付出于现实么?楼筱彻甚是犹豫,只觉他那种换人之面的想法简直不可理喻。但每每见程阙音向自己展示成果之时,心下又是分外不甘。
至于阿诘那边,来到这京城,处处皆是新鲜事物,他自然不会规规矩矩按楼筱彻所要求那般呆在府中。
很快他便将他自己托付给了江湖,凭借天生的好皮相与能言善道的嘴,将他完完全全融入到各路三教九流当中。
偶然一次机会,阿诘进入了揞花楼,也开始为揞花楼收集情报。但坏就坏在他收着收着,心眼留着留着,时间久了就不由自主将入耳的那么一句两句拼接一处,巧合地在他眼前形成了惊心动魄的棋局——
不仅仅是有关东家长李家短的闲谈,那是有关长达数几十年的恩怨,有关先帝,有关新皇,有关……自己的真实身份。
但阿诘知晓这些的时候,已是晚了。
所以当杨诘每每勉强回想往日之时,他只觉在他成为揞花楼中一员时,便已是亲手拨开了彻彻底底,万劫不复的始端。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小庄儿才是杨埭山的亲生儿子,楼筱彻一厢情愿的搞混了。
小庄儿=楼北吟(其实这才是真正的杨诘)。
阿捷=阿诘=杨诘
第110章
说回楼筱彻这处,他每月都会安排阿诘与楼北吟会面,为达成他心中二人相似的目的,难免会提一些古怪要求。
不得不认,要达成两人形态一致的这种培养,确需时日来磨。
起初阿诘自觉这没甚么不妥,即便他无法揣楼筱彻的心思,但他也愿与楼北吟碰面。这些年过去了,也只有小庄子陪在自己身边。
听那人将将学堂之上的趣事,书中的那些君君臣臣,甚至张口闭口掉书袋氏的言语,阿诘都觉得分外亲切。
毕竟二人同病相怜,自然是要同忧相救。
本该按照楼筱彻所想,这么平静且顺利进行下去,然而二人关系却在某日里急转直下——应是阿诘心中,正是在楼北吟中举之后。
楼北吟的这般跻身,倒是楼筱彻不曾想到的。他心中矛盾异常,虽是轻而易举将楼北吟安排入朝,但反观状元这件事本身,只会将楼北吟推至人前,引些是非出来,使得自己寸步难行。可结果却让楼筱彻大跌眼镜——不知处于何故朔凤元年的这场科举,就这么在悄无声息中过了去。
仿佛根本就不曾激起过一丝半点的水花。
更让楼筱彻始料未及的是,也不知楼北吟是本就如此,还是早已踹踱到了自己的本意。自从他分进刑部之后,起初有些隐隐猜到楼北吟与楼筱彻关系的那些人还急于攀关系,可楼北吟要么只当是装作听不懂,要么就是拒绝得尤为直接,根本不留一丝情面。
久而久之,楼北吟就在被众人孤立后,在沈骞翮眼皮子底下,他硬是磨去了他最后的存在感。
楼筱彻对他自然刮目相看,加之那人事无巨细地将所在刑部大小事事上报,自然而然楼筱彻也就对他器重多了。
偏心一人,自然就会稍稍冷落另一人——
当天枰有倾倒之兆时,阿诘的心也动摇了起来,不知觉的,连指尖上也开始泛起阵阵苦涩滋味,那是没由来的妒嫉。
阿诘很没有出息地选择逃避,他选择离开京城,甚至遁去更远的江南江北一带,将他自己完完全全投入揞花楼或是奔波在揞花楼的途中。可即便是整日的趁波逐浪与孔席墨突,但心中所藏异样不但不曾消减,反而却愈演愈厉。
也许是无巧不成书,阿诘偶然间得知,这揞花楼的东家居然不是他所一直认为的杨埭山,而是……隔了十万八千里的安太后。顺藤摸瓜之下,阿诘又抓住了好些暗线:有关皇室,有关旧案,甚至是楼筱彻所闹乌龙。
阿诘甚么都清楚了。
那日,当楼北吟欣喜地告诉自己要娶妻一事,且那人还是杨府中人之时,阿诘话到嘴边,又强自咽下。
那时的阿诘也不知为何没有勇气说出真相,或许是私心作祟,或许是一时犹疑,或许是……他想彻彻底底……代替了那人。
即是朝中臣,又为江湖客,这般逍遥 ,何乐而不为?
罪毒之花的果实俨然成熟落地,无人知觉。
奈何楼北吟并不知面前好友异心已生,毫无防备间讲了他与其妻,杨府三小姐幽兰相识之由——
就如画本中所言一般,楼北吟尚在镇江学府求学时,曾去杨埭山书画铺子取买纸,哪知离开之时却与杨府的三小姐幽兰打了个照面。
“失礼。”楼北吟深知非礼勿视一词,哪怕不曾有过一丝过界之举,他也与幽兰致了歉。
幽兰见眼前之人礼数撑达,衣裳济楚,也就放下了几分戒备,回了一礼。行礼时,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但见幽兰轻撩鬓边青丝,绛纱袖中露出她半截玉笋藕臂。
楼北吟心间颤了颤,让出了一条道,幽兰侧身提裙而过,却记得了那人其貌不扬的古怪客人。
之后,楼北吟就经常去铺中买纸,一去买纸就会遇见幽兰。一来二去,就此私定终身。当幽兰问及楼北吟身份之时,他沉默半响,忆起楼筱彻那张藏满凄恻的脸,唇瓣微动,终是没能说出口。
幽兰是带不回京城的,楼北吟亦是不能留在镇江的,于是楼北吟只得两头奔波,偷偷与幽兰私会,甚是辛苦。
当然,事情还是有暴露的那么一天。
杨埭山自然怒发冲冠,但他连楼北吟的脸都不曾看清楚,就将随意将幽兰嫁给了他。毕竟他也不能如何,这种家丑若是传了出去,折损的可不仅仅是杨府在道上的声誉。
杨埭山后来自然也查过楼北吟身份,奈何楼筱彻已是做过周密布局,杨埭山只能查到那人是个穷苦小子罢了。
无计可施之下,杨埭山单独为幽兰辟出了一个院子,对她的事也不再过问。
与幽兰一起,是楼北吟此生做过的最大胆之事,他分外感激楼筱彻将他带出了阿鼻,虽不知那人具体收留自己与阿诘何用,但终究是自己的贵人。但恰恰不想让贵人失望,在镇江发生的种种,楼北吟选择隐瞒。
……
约莫是在五月初,甚至可能比那更早,楼筱彻反常地唤阿诘来,递给他了一样物什:“你带着这个,去到镇江杨府,去把货物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