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承泽的确是刻意引他来的,道:“是我想来……记得以前表哥背我来过这里。”
云曦道:“是啊。那阵你还很小。”
穆承泽道:“现在大了……表哥,我可以背一背你吗?”
云曦被他吓了一跳:“好端端的为何突然要背我?”
穆承泽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表哥背过我,我自然也该背表哥的。”
他言之有理,云曦一向不忍拒绝他,心里有些意动,可一个大男人被背着很奇怪,而且背起来也会很吃力。
穆承泽仿佛看穿了他心中所想:“你放心,我力气还好,不会摔到你的。”
这个,云曦倒是知道,但想起自己是如何得知的,禁不住老脸一红。
“好吧,只准背一小会儿。”
“嗯。”
穆承泽把油伞递给云曦,然后蹲下身去。云曦尽量轻盈地趴到他背上,少年人肩宽腿长,毫不费力就站了起来。云曦快往下滑了,勉强伸出一臂,抱住穆承泽的颈项,另一手撑伞,想想这般容易勒到阿泽,伞也不好打,过了一会儿,又伸出一臂,伞架到自己的肩胛处顶着。
懊恼地发现,自己终是环住了对方,穆承泽的气息一下子围拢过来,给潮湿冰冷的天气添了几分暖意。
“表哥。”穆承泽温声道。
云曦凑上去,后知后觉这个姿势,穆承泽根本无从得知他说了什么。
这条道上没多少行人,偶尔遇见两个,也与他们差不多,是一对年老的夫妻,老公公背着老婆婆,在雨中不紧不慢地走着。
“表哥,你看。”
穆承泽的目光落在那对夫妻身上。云曦噌地红了脸,只当自己没看见,许是热血上涌暖和不少,他竟觉得一点一点有些困了。
穆承泽微微侧了下头,似乎很亲密地与他额头相抵,轻声道:“你背我过来的那天我就想过,以后也一定要背着你,要一辈子对你好,千万不能拖累你。”
“表哥,你是一个很好的人,救过我很多次。没有你,我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我该知恩图报,可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必须去做,大约是回不来的。欠你的,我这辈子恐怕都还不清了,真的很对不起,我总是这样,你对我这么好,我还要离开你……”
“若可以,真想把一生都给你。哪怕只能远远看着你也无所谓。你也许会觉得我疯了……随你怎么想……其实那次,我知道是你,明知你会为难,我还是忍不住想靠近你……表哥,我是不是太坏了,说话不算话,又总给你惹祸……”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感觉到耳边传来的平稳呼吸,费力地转过头去,接了伞,然后在对方额头上轻轻一吻。
云曦已贴着他的肩膀睡着了,穆承泽在自己的衣领后方涂了可致人昏睡的药物,云曦警觉性很好,只能这样让其睡下去,否则怕是会阻止他。这些日子,赵允在探听他的举动,穆承泽都看在眼里,也透了假的消息给云曦,他要找的人早已找到,就等着这一天了。
穆承泽笑道:“亏你这么聪明,却总是猜不到,我喜欢的是你,从你把我领回府的那一刻起,我的眼里就只有你。哪怕你不要我也没关系。”
他眷恋地摸了摸云曦的头发,仿佛想把此生所有的柔情都留下来,留在这个人身上:“我要走了,对不起表哥,你别管我了。若有下辈子,表哥也不要再救我,不救我,就不会被我拖累,也不会伤心难过了。”
大理寺很快就到了,穆承泽背着云曦站了一会儿,慢慢往回走到安乐侯府门前,春喜已过来了,正焦灼地等着他,一见他立即迎了上来。
“殿下,侯爷他……”
“别担心,只是睡着了。”
穆承泽把云曦交给春喜,想想又把挂在里衣里的玉摘下来,放进云曦怀里。这是小时候云曦送他的一块玉,每次还回去,都意味着诀别之时。
“往后,替我好好照顾表哥。”
“殿下……”春喜的眼圈霎时间红了,可她知道,六皇子的离开也是不得已。
“今年,晚些时候再去看我娘。”
穆承泽说罢,最后看了春喜与云曦一眼,打了伞重返雨中。
他的身后,出现了几十条黑影,均穿戴了斗笠与蓑衣,领头的一名黑衣男子单膝跪下,向他呈上一柄短剑。
穆承泽接过剑,道:“铭心,这一去,之后你们便走得越远越好。”
铭心点了点头。他原是云曦手下的一名将士,武艺高强,后来跟了六皇子,成了六皇子死忠。平时都在暗处,从不轻易露面。
铭心道:“那边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姓曾的幕僚躲在暗房,属下已派人守住了。”
穆承泽凤眸中满是冷戾,道:“走,先去做了他!”
45、旧仇
太子府。
穆承泓已很久没有迈出过那道大门了。还记得从前意气风发之时,他出个门都是前呼后拥,奴才一堆,大楚太子的皇服,与其他皇子不同,是独一无二的杏黄色,上头绣有九蟒,与天子比只差了一点点。文武百官见到他都要下跪,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皇帝有朝一日去了,大楚就是他的天下。
曾经,他的心腹们都这么说。可如今,他已很久没有换上那身蟒袍了。朝会没了他仍进展顺利,曾经尽在他手的礼部与御史台视他为不存在,皇帝也对他不冷不热,除了指定的太医定期会来为他请脉,逢年过节的例行赏赐,他也与其他皇子无异,至于别的恩宠,一样都没有。
穆承泓眯起双眼,他总忍不住想,缩头缩脑了这么些年,若有朝一日他死在了太子府,恐怕皇帝也不会再对他多看一眼。
近来,他闭上眼睛就会做噩梦,已经很久没睡好了,清醒的时候会想起以前。以前他城府有限,只会靠给皇帝拍马屁吸引眼球,但他知道自己起码有一个长处,礼贤下士。为了弥补不足,他在太子府养了一批心腹幕僚们,这些人为他出谋划策,只要对自己有好处,他便照着做,譬如与徐皇贵妃结盟,从三皇子手中夺到了礼部尚书之位,搅乱周贵妃拉拢安乐侯的计划……虽穆承洛3总与他争锋相对,有心腹们帮衬着,太子之位他坐得四平八稳,还真没怎么吃过败仗,那时的他,也以为帝位无忧了。
只是后来的日子,一点点偏离了他的预料。一名叫曾平的幕僚想出了一个天衣无缝的好计策,只消牺牲掉后宫某位女子的性命,既能翘动周氏三皇子一脉,又能同时拉拢安乐侯与皇贵妃,而他只需呆在幕后,纵观全局即可。知道这条计策的心腹们都道此计甚是狠毒,可历朝历代坐上那个位置的,谁人不狠谁人不毒?
穆承泓挺看不上那些庶出的皇子的,尤其是三皇子,不自量力,企图与他相提并论,也不睁大眼睛看看,他们有何资格与嫡皇子争?都是他们逼他的,穆承泓没有一丝犹豫便点了头,只恨这种计策不能多用几次。开始一切都很顺利,皇帝也厌弃了周妃,连带对三皇子与七皇子都没什么好脸色,可是后来,安乐侯硬是找到了证据,令他全盘溃败,皇贵妃被秘密处置,皇帝从此看他不顺眼,见一次训一次,几乎所有心腹逃得逃死得死,堂堂太子,一步错步步错,只能靠装病与沉迷酒色来苟延残喘。
还留在他身边的人都道忍过一时便好,这一忍已经七八年了,皇帝对他越来越冷淡,他已由装作沉迷酒色变成了真沉迷酒色,朝堂之上如今谁还记得他这个太子殿下?就连太子妃娘家,都在悄悄把庶女往另几位皇子府里塞,这是怕他这个太子登不了大位,想给自己留条后路呢?
“太子殿下,以您如今的地位,已不必再争,倘若再有所动作,反易惹火烧身。三皇子四皇子他们都盼着您再犯错,安乐侯与敬王也在盯着您,您是众矢之的,可千万得忍住了,您只要记住,您是皇上亲封的太子,是大楚未来的储君,只要您好好活下去,这皇位迟疑都是您的……”
曾平是穆承泓最得意的心腹,穆承泓与他主仆一场,临到关头找了个下人,替曾平领死。曾平改名换姓又回到他身边,除了曾平,还有零星几个老属下,总是这一番苦口婆心的说辞,依旧是要他忍耐,穆承泓再也听不下去了。
有谁想过这些年他的感受,他只是败了一次,却要罚他躲这么久,失去了往日的体面,在皇帝眼里连一句资质平平都没了,难道就不会再失去这太子之位?皇帝明明也厌弃了周氏,三皇子却深得皇帝信任,为何他还要继续示弱下去,等到三皇子被立为太子,再要他去争吗?
他如今,想争一争也实在争不了了。
“都给我滚开!”
穆承泓心头似有一把火在烧,外头的人不把他当回事,至少在太子府,他还是能做得了主的。
谁在他面前指手画脚,通通都赶出府去。曾平的话他也懒得听了,就连太子妃都被他骂哭过几回,反正他对这个女人早腻了,这个女人一定是站在她娘家那边,巴不得他不好的。他早晚要休了这个女人,另立几个贴心的!
还有那些个庸医,治不好他睡不好觉总做噩梦的毛病,非要他喝药去火,谁睡不好还能心情愉悦,心里不痛快发点火不是很正常吗?
穆承泓骂骂咧咧,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每天,他要从这样的噩梦中醒来无数次,这已成了家常便饭。他总是梦见一个藏在暗处的人,那人手持一把雪亮的剑,剑刃就搭在他脖子上,不止一次,他的咽喉被这剑刃划开,鲜红的血一下子喷了出来,喷得到处都是,穆承泓在梦里疼得无法呼吸,而那人看着他一点点死去,慢慢勾起了唇,露出了一个阴森的笑容。
穆承泓总看不清那人的样貌,可是他心里却明白那人是谁。自从夜郎国国君来皇城面君,他在比武擂台上见到了那个人,就开始不停地做噩梦了。
六皇子,那个聋子!
只是一介宫婢所出的庶子,也敢明目张胆威胁于他,每天出现在他的噩梦里,拿着剑似要索命。穆承泓不停为自己壮胆,陈嫔是自杀的,与他无关,他可是太子,只有皇帝才能动他,六皇子算得了什么?!
六皇子不语,一直乐衷于在梦里要他的命,穆承泓被噩梦搅得头疼,哪怕是用最好的安神香,也无法让他安然入眠。
噩梦持续到了上元节,到处张灯结彩。穆承泓望着各处红艳艳讨喜的花灯,心情也难得好了一些。
他照例着了太子服进了宫,皇帝身侧两边已被三皇子与七皇子占据,虽然他仍是一身太子袍,皇子皇女们对他很是疏离,他一向对这些庶出没什么真心,以前不过是为了讨好皇帝,才对略得皇帝青眼的人和颜悦色一些。看着皇帝与三皇子七皇子他们其乐融融,穆承泓心里不是滋味,很快就灰溜溜回了太子府。
他的心中又开始烦躁不堪,抬头一看,府中已无几个人了。
“殿下,不好了,曾先生他……”
仅剩的几名下人慌慌张张来报。
“行了,快滚!”
事到如今,穆承泓已不耐烦再听见哪个心腹的名字,他甚至好几次地想,养他们有何用,甚至还不如养条狗。
因上元节一直在下雨,令他浑身都不舒服,头又痛了,迫切想要酒与美色的安慰,他口中呼唤着某个侍妾的名字,侍妾没来,他又开始叫另一个,仍是没来。
这群贱人!他愤愤地想。
他站在廊道里,一阵冷风吹来,穆承泓打了个哆嗦,蓦然回首,他清楚地看见,廊道尽头站着一个人。
穆承泓身子抖了抖,在噩梦里始终没瞧见的脸,这一回终是看清楚了。
“穆承泽!!”穆承泓怒,“你到底想怎样?!”
在梦里他骂过无数次,可是对方从不理他。
穆承泽瞥了一眼如今空荡荡的太子府,因是上元节的缘故,仍挂上了应景的花灯,一片艳红。
穆承泽缓缓道:“今天,是我娘的祭日。”
“这与我何干?”穆承泓强作镇定:“她是哪个份位的人,莫非还要我亲自去祭拜她不成!”
穆承泽无视他,漠然道:“当年在太子府你的书房,是曾平出的主意,点的头,你与曾平,令她送死。”
当年的事有皇帝遮掩,本是机密,穆承泓本来心里就有鬼,他猜六皇子一定听到了风声,但是没想到,六皇子竟连这些细节都查到了!
穆承泓有些慌了,他不觉得穆承泽特意选在这一天跑过来只是为了告诉他自己查到了什么真相,恐怕……六皇子是来索命的!
他眼光四下飞窜,四周根本没有其他人,下人们都被遣得差不多了,都知道他最近爱发脾气,就算他把太子府的房顶吼破,也没人会来自讨没趣。
“曾平就躲在暗房里,你想杀就去杀,都是他一个人的主意,我、我并没有做什么……”
他不停地为自己辩解,口干舌燥,突然想起六皇子听不见,不论他怎么说,都只是徒劳而已。
穆承泓脱口而出,骂了一声娘,突然眼前一花,嘴里一阵巨痛,扑噜噜,断裂的牙齿掉下来,滚了一地。
穆承泽慢条斯理从他嘴里拔出未出鞘的凌云,厌恶地看了一眼那上头的口水与血,在他那身独一无二的太子服上随意抹了两下,擦拭干净。
穆承泓此刻满嘴都是血,不敢再说话。穆承泽缓缓抽出剑鞘内的剑,穆承泓抖了抖,顺着剑锋看过去,那剑尖上沾了一片暗红色的血迹。
穆承泓睁大了眼睛,他想起刚回府时就有人提起了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