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子脩说:“卑将不想与人主为敌。”
武孝冷笑一声,说:“朕看你的做法,却不像,总是处处针对朕一般。”
魏子脩说:“子脩不敢,但子脩说再多,也无济于事。”
“无济于事?”
武孝冷声说:“你似乎……话里有话啊?”
魏子脩说:“皇上进京城去也好,进城去看看。”
“看什么?朕生在京城,长在京城,登基在京城,治理天下也在京城,如今是时候归位了,有什么好看?这京城里的一景一物,一人一态,早就烂熟于心,没有旁人比朕更清楚了,还需要多看什么?”
武孝的话铿锵有力,半眯着眼目,微微负着手,这样的武孝让他看起来十足像是一位天子。
他似乎已经蜕变了,从当年哭鼻子的小娃娃,变成了真正的一朝天子。
魏子脩却说:“看一看……人主不认识,不熟悉,陌生的京城。”
“陌生……”
武孝有些奇怪,但不好发问。
魏子脩点头说:“人主离开京城,不满半年,这半年里,地方军涌向京城,百姓民不聊生,义父镇压叛乱,接济百姓,开仓放粮,战后重建井井有条,京城……已经不是人主所认识的那个京城了,人主会吃惊的。”
“呵——”
武孝冷笑一声,十分嘲讽的说:“那真是让朕,拭目以待啊!”
魏子脩见他不相信,也没有多说什么。
他起初也是不相信的。
其实起初,魏子脩混入难民之中,并非想要给魏满“通风报信”,而是想去见一见义父。
但是当他进入京城之后,发现一切都改变了。
玄阳,再也不是当年小皇帝力挽狂澜,却无能为力的玄阳,它变得井井有条,盎然生机,百姓虽然困苦,但充满了活着的希望,而不是苟活的绝望。
百官虽然仍然不服气魏满这个外姓登基,但都是“敢怒不敢言”,被魏满压制的服服帖帖,而各地军阀没有一个敢吱声儿。
这还是他认识的天下么?那个摇摇欲坠,百姓躺在干柴上,随时准备受尽屠戮的天下么?
魏子脩说:“只有人主亲眼所见,才能明白子脩的心意。”
武孝似乎不愿意听他说这些,就在此时,“踏踏”的脚步声响起,有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是武德。
武德走进来,看了一眼魏子脩,拱手对武孝说:“人主,时辰差不多了,该启程,进入玄阳了。”
“嗯。”
武孝微微点头,说:“走。”
他说着,转过身去,大步往外走去,随着“踏踏”的脚步声,武孝突然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却用森然的声音说:“总有一天,朕会让你后悔,朕会让你服服帖帖的追随于朕,让你知道,你算错了人。”
他说罢了,再不停顿,离开了昏暗的监牢。
武德的意思是让武孝扮作难民,精锐亲兵也扮作难民,一同混入玄阳,当然如此一来,混入玄阳的人必然非常之少,不过他们还有内部接应。
很多人都不服气魏满称帝,毕竟他不姓武,这样一来,便有很多人愿意帮助武德,如果小皇帝能出现在京城,必然引起轰然,他们不需要多少人,就可以帮助小皇帝复位。
武德说:“人主无须担心,只要进入京城,便安全了,只是……还要委屈人主一番。”
武孝眯着眼目,说:“委屈?朕的年岁虽不大,但委屈却没少受,这能算什么?”
武孝与众人乔装打扮,很快就改扮成了难民的模样,特意把脸涂黑一些,武德还贴上了满面大胡子,几乎一眼看不出面容来。
众人准备妥当,天色蒙蒙发亮,“轰隆——!!!”一声,玄阳城的大门便打开了。
因着这几日新皇亲自舍粮,所以早上开城门的时辰都提前了,难民们早早就在城外扎堆等着。
武孝本以为,这么多难民扎堆在玄阳城外,等一开城门,难民们肯定犹如洪水一般,涌向城门,非要发生踩踏不可。
但是没成想,城门轰然打开,难民们却自发的开始排起队伍,长龙绵延,双排进入城门,根本没人推搡抢挤。
武孝有些吃惊的看着那些难民,要知道,这年头的百姓都是没有什么文化水平的,肚子吃不饱,更别说什么觉悟了。
百姓为了吃,什么都能干的出来,易子而食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发生过。
连孩子都食,这时候有了粮食,他们却慢慢排队,这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真正发生在了武孝的眼前。
不可思议……
武孝正在发呆,一时没注意脚下,一个不留神险些跌倒在地上。
“人……”
武德刚说了一声,便硬生生断住了。
武孝差点摔在地上,旁边的难民赶紧扶住武孝,说:“娃儿,没事罢?”
那扶住武孝的是个看起来年岁六十多的老者,一脸的沧桑,旁边好几个人见武孝要倒,也来扶着他。
一个难民说:“可怜见儿的,必然是饿坏了,这才站不住。”
“年纪轻轻的,你是哪里人?”
“怕也是玄阳周边的罢,地方军进京,烧杀抢掠,全都抢干净了!”
“哎,是啊,可怜可怜。”
“这娃儿这么年轻,咱们都是老不死了,让他排在前面罢。”
“是啊。”
武孝一听,震惊不已,有饭吃竟然让给别人?
这些难民愿意让自己排在他们前面?
要知道在现代,排个队还经常发生打架的事情,更别说是个人教育落后的古代了,而且难民们还饿着肚子,吃不饱,却有如此觉悟,这简直是反常的事情。
武孝惊讶的说:“让我……排在前面?”
难民说:“是啊,这娃儿怕是饿坏了。”
武孝奇怪的说:“你们愿意让我先进去食粮?”
难民再三肯定,把武孝推到了前面一些的位置。
武德在后面看着,他们本是一起的,如此一来便隔开了,但武德又不好跟过去,只能隔着那几个难民继续盯着武孝。
武孝一脸迷茫,那几个难民在一边唠嗑。
“你昨日来了么?”
“我昨日没来,昨日让我儿子来的,本以为舍粮有数,就让我儿子先食,没想到人主听了,反而让我儿转告我,一同来食,都是管饱的!”
“是啊,新皇的做派就是不一样的,你们没听说么,国库都空了,是新皇把自己的钱财充入了国库,这才拿出粮食钱财,来给咱们舍粮。”
“你说说,这人主的活计,没有赚的,反而往里倒贴!”
“哎,我觉得这次的人主,那是与往日里不同的,我看着挺好。”
“你们不知道,人主不仅舍粮,还让人给咱们医治疾病,那往日里都没钱食粮,还谈什么医病?但凡有个头疼脑热,就得认命等死,但谁活一辈子,还没个头疼脑热呢!”
“是啊,丞相亲自带着太医给咱们看病,我儿还是丞相亲自医治的,说起那丞相,就跟神仙似的!”
“你不知道?他就是神仙!”
武孝一听,不用猜都知道丞相是谁,必然是林让无疑了。
武孝听他们这般称赞魏满,心中冷笑,说:“新皇不姓武,你们也拥戴他么?”
难民们一听,看向武孝,武孝心中咯噔一声,还以为自己要露馅。
就听那几个难民时候:“娃儿,你可知老夫姓什么?”
武孝摇摇头,那老者说:“老夫也不知你姓什么?你饿肚子的时候,还会问别人姓什么吗?难道不是吃饱为主么?”
“这天下……到处都是饿着肚子的百姓,只有那些吃饱的贵族,才会管姓氏之争。”
“我们不过普通百姓,每日都活在动荡之中,今日军队来了,洗劫一空,明日军队来了,把我们的壮丁杀死,掳走妻女,我们还能问他们一个个都姓什么吗?”
武孝听到这里,不知怎么的,仿佛是水珠滴落进了油锅。
老者感叹的说:“有些人干尽坏事,为了保命,我们不能问他们姓什么。有人终于来为我们做好事,难道我们还要筛选他的姓氏,才接受他的好意么?”
武孝呆呆的立在原地,几乎忘了行走,听着老者的话,那老者说的如此白话,却让他震撼良久。
老者又指着四周,说:“娃儿,你可看到,百姓们都自动排成两队入京,这是为何?”
老者不等他回答,自言自语的说:“是人主亲自教导的,他不嫌弃我们穷,不嫌弃我们苦,也不嫌弃我们脏,冒着我们之中会有细作的危险,一定要放我们入城吃粮,你说说看,我们能推挤么?大家的心都是肉长的,我们能辜负他的好意么?”
武孝已经说不出话来,他的心脏一抽一抽的,十足难受,因着这些百姓为魏满说足了好话。
因着自己努力了这么多年,却无力回天。
因着……自己的无能。
武孝微微闭了闭眼眸,心中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怅然。
“踏踏踏踏——”
就在此时,城门突然骚动起来,一队精兵开路,率先冲出玄阳城门,两列排开,守住大门。
与此同时,武德一阵心惊,低声说:“是魏满!”
果然是魏满,魏满一身龙袍,大步从玄阳城们走了出来,身边跟着穿着丞相官袍的林让。
武德一看到魏满与林让,就知道事情不好,或许已经暴露了,赶紧想要冲过去把武孝拽回来跑路。
哪知道魏满一出城,百姓们登时“躁动”起来,大声山呼,不停欢呼着,一个个似乎都像争睹魏满的真容。
武德想要往前挤,却水泄不通,根本没有办法向前。
“拜见人主!”
“拜见人主!”
“拜见人主——”
百姓们高声山呼,随即海浪一般跪了一片。
武德就在人群中,为了不被人发现,也赶紧跟着跪下来,猫低自己。
但武孝不同,武孝立在人群之中,并没有下跪,他与武德不同,他的骨气,和他的出身,让他不允许向魏满下跪。
一瞬间,武孝仿佛鹤立鸡群,瞬间“脱颖而出”。
“娃儿!那是人主,快下跪啊!”
“是啊,娃儿,愣着做什么?”
旁边几个难民拽了拽武孝,武孝却依然没有下跪,目光森然的看向魏满。
他的目光瞬间与魏满撞在一起,他敢肯定,魏满已经认出他,即使武孝穿着难民的衣裳。
就跟武孝可以认出魏满,即使魏满穿着一身龙袍一般。
魏满与林让走过来,就在武孝以为自己要被抓的时候,哪知道魏满突然膝盖一曲,矮下身来,竟对着他拜倒在地。
“卑臣魏满,恭迎人主!”
魏满跪在地上,林让也跟着拜下来,一时间,整个玄阳城静悄悄的,地上跪着百姓、难民、精兵,就连新即位的人主都跪在地上,唯独一个年轻人,站在原地,俯视着一切。
武孝吃了一惊,魏满竟然对自己下跪了,而且还称“卑臣”。
魏满垂着头,回忆起林让的话来。
林让让魏满大大方方,并且以退为进。
何为以退为进?
那便是主动退位。
魏满当时听了,自然是不愿意的,毕竟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没吃过甜头的人,永远也不会想吃甜头,但吃了甜头的人,就不可能再放弃甜头。
魏满也如此。
魏满怎么可能放弃自己苦心经营来的皇位呢?
但林让说了,只有这招以退为进,才能真正的得到皇位。
魏满跪着,眯着眼睛,没听到武孝说话,便又朗声说:“卑臣魏满,拜见人主,恭迎人主回宫!”
武德一看这场面,不管魏满是真心的,还是虚情假意,只要魏满肯松口,都是机会。
武德赶紧膝行过去,拽了拽武孝的衣袍,说:“人主!人主,这是机会啊,快应允下来。”
武孝仍然没言语,武德催促说:“人主,这是最后的机会,武家的天下,就看这一举了。”
“武家的……天下。”
武孝喃喃的叨念了一句,似乎武德的话,触动了他的感叹。
武孝轻笑了一声,又重复的叨念着:“武家的天下,你告诉朕……武家的天下,还剩下什么呢?”
武德一听,震惊的抬起头来看着武孝。
武孝环顾了一下四周,说:“大家都跪着,这里的景色真是一览无余,朕是最高的那个,但是这些百姓……不是为了朕而跪的。”
武孝一时间又想起了方才那些难民的叨念,自从开始在城门排队,他的耳朵里就充斥着那些难民的赞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