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水龙局只在城防中有火情才排上用场,被使到这一处却是第一次,而水龙局,一般分为扛龙夫和挑水夫两类,一架水龙必须配备水桶十担跟随。
‘水龙’是各府各县救火的主要工具。
傅玉和段鸮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见识到水龙局,还是在江宁府的时候,司马准管辖下的水龙局多由一个椭圆形大木桶,两个紫铜活塞缸以及一根横木杆组成,使用时启动横木带动活塞,用压力将水从输水带中喷出。
而顺天府虽没有官府可以调配的水龙局,却有一支民间百姓为内外城而私下训练的水龙队。
这一支水龙队,被傅恒设法找后来,又得知是朝廷突然下令水龙局当街抽出大明濠沟渠所有的地下水,自是挑着横木杆和活塞杆就来了。
眼前,众位水龙局来的汉子只从头到脚包好浸透了烈酒苍术灰的布巾,又一次一次大喝着一鼓作气向下抽水。
可以往他们只救火送水,还没有主动从地底的洞穴想方设法地抽出水来过,一时不过一刻,北起西直门内的横桥,顺着京城北高南低的地势,自北向南流经今赵登禹路,白塔寺路口,太平桥大街上就挤满了看热闹的平民百姓。
虽外头有一圈白布死死拉着不让常人看,但这一场大事却也牵动着全城上下的心。
结果,就在约一个时辰后,随着那往常用木塞压力来抽水救火的活塞杆里随几名水龙兵的胳膊往下按压而发出一阵老牛般的‘噗嗤噗嗤’声。
一件骇人听闻,令所有在场被隔在外圈的百姓都吓得不敢吱声怕事情发生了。
为了不引起更大的京城中的骚动,一开始傅恒就已经照着傅玉和段鸮的话,将周围百姓尽可能地隔离在两边道路之外,更让茶楼上能看到底下动静的常人都尽可能考虑到危险性而全部推开。
可当銮仪卫和水龙局的朝廷官兵一起将那些被抽上来的污水一点点榨干,又押送到内务府后找来沿街米铺,金铺的老杆秤一点点清理从大明濠的淤泥和废水,竟从其中找出了将近过千市斤的小孩子人头和人骨。
——千市斤的小孩子人骨。
这一个骇人听闻的数字,可不是在痴人说梦,因为这大明濠底下,分明是一个埋葬活死人的尸坑。
而像是里头的一切尸骨竟像是经过了无数年头屠宰,分尸和处理下水一般,在京城这一面‘明网’中不知多少年秘密消失的人口,竟在‘暗网’世界中被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完全处置了。
“——呕!呕!”
可就算早有预料,之前也见识过真刀真枪的大案,可乍一见那成桶成桶被抽干上来的尸骨人头,傅恒手下的这帮协助水龙局抽水的銮仪卫们还是一个个胃水翻涌,吐的很惨。
一帮子年轻却也尽忠职守的面孔,全部是第一次见到这么骇人听闻的恶性大案。
不得已,脱了自己一身明黄色棉甲就跳下这尸体坑的傅恒只得面色有些冷地自己强忍着恶臭在污水里帮忙完成这一作业。
而越往地下河泥深处的沟渠挖,再进一步地抽开这底下的泡着尸骨的黑水。
其中更有一些常人所不能接受的可怖之景,诸如一开始傅玉和段鸮所发现的孩子人头坑已是极其可怖,更有一具死时还没烂的,经由污水浸泡,又经历了压强密封,气体膨胀,已彻彻底底地成了一具小孩子浮尸。
那一具尸体目测应该是一名男性,且年岁刚好在九岁到十一岁间。
可表面已经严重浮肿的小孩子浮尸出现的那一刻,傅恒就已意识到了这是自己要找的目标。
视线所及,在最里头的水渠顶部,那身体中缺了一只手,一条腿,但其余肢体均已经膨胀到数倍大小,表面泛着死鱼肚皮般惨白的巨人观正漂浮在最深处的泥潭和污水里。
一个本就残缺的孩子,死在了这里,不得不说看得人触目惊心。
而光是用肉眼这么近距离看,只能看见这具尸体整个如同恶鬼般胀大的头颅,体内气体变强导致口腔里和圆鼓鼓眼珠,这也让銮仪卫的一名小兵对着傅恒就制止了一下。
“傅,傅恒侍卫!你千万别下去!那,那东西肚子里的尸气随时可能会暴涨的!”
“没事,水龙局和大伙能做,我也能做,我与你们一起下去,这底下积尸严重,若不在最快时间内清理干净,怕是会有疫病出没,你们且将竹竿子递给我,这具尸体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孩子!”
面露坚毅的傅恒这一声令下,其余銮仪卫也是心底一沉,众人自知此案不破,那顺天府的安定怕是也不保。
他们也是常人,家中亦有孩子,姊妹,哪里不明白这案子背后当真藏得是何等造孽深重,多少条无辜孩子的性命。
而万分现实的一点是,尽管他们如今是找到了大明濠的出口,因为时间朝代久远,官府也已经无法再对着这些人头和骨头进行尸检了。
除非有一具可以追查到线索的关键性证人尸体出现,一时间,身上都是不要钱直往下滚落汗水的大伙如扎入水底的活鱼一般顶着这巨大尸体的恶臭继续作业。
于是约四个时辰后,伴着所有面孔上绑着的消毒布巾都已被汗水浸透的兵丁一起堵在濠口,那最大的一具明显死亡时间在七日左右的孩子浮尸,借由銮仪卫所有人的力一起打捞上来。
“好!大家辛苦了!”
随着底下的傅恒的声音响起,四面八方陆续被隔在一旁的百姓的鼓掌声响起,流露出一丝喜悦的众人面上来不及收拾,却也赶忙先一步清理沟渠,又用明火和各种清洁的净水彻彻底底地将地下收拾起了残局。
这下,这一起贯穿了五年的大案背后隐藏的真相终于是要拨云见雾了!
第123章 【五更】第五十回
1740年
顺天府
第九日, 当京城中的天色彻底天黑下来,又一次全城性的抓捕也随着銮仪卫的兵马撤退而正式收网了。
大明濠底下的一场惊天动地的大发现。
让先前已被迫停下八日的进度再度收获了重大进展,而一次性从中收获了大量的尸骨证物, 也彻底带来了一场清查。
关于这一起案子,自大明濠那一场拼死逃生后, 就也没来得及能休息一下的傅玉和段鸮这边另有两个重要发现。
彼时, 他们已回到了内务府,因水龙抽上来的污水尸骨需要由专人经过处理才能收拾出具有验尸价值的证物。
所以彻夜, 不得空隙,二人都是十分忙碌。
他跟傅玉,都是命途多舛, 久经坎坷。
走到这一步,不说其他的, 只有一股万夫莫关的气魄来,即便是眼前有万敌, 这万敌在他们眼前亦是不可惧怕的。
所以到天色完全沉下来时, 已换回了各自制服的两个人才正式去见了大明濠地底的那一具最重要的尸体——‘透明人’。
说来很巧,自第一案到现在,他们到这一步正是像闯过千关万险。
如今,他的身上已是一身锦鸡批冠的官服, 不再是破旧寻常的布衣。
他亦和傅玉回到了这一方朝堂, 不再畏惧于眼前,更有劈开天地之势一往无前地继续追寻着自己的青云直上。
而当又一次需要直面尸体,拉下白布, 看清楚底下的尸体,段鸮用自己的双眼看着那面目全非的尸体面孔,却也仿佛回到了那最初离开顺天府,一心要寻找当年案子真相时的决心。
【“段玉衡,你还记得当初那句我对你说过的话么。”】
【“这世间人命皆不在你眼中,你比常人聪明,也比常人冷血,对于生这回事,时间过得越久,你只会越发觉得漠然。”】
【“最开始,你会觉得旁人杀人并不是一件特别残忍的事,人如牛羊,你毫无波动,慢慢的,你自己也会喜欢上那种杀掉一个人的感觉。”】
这一番话,当时曾令他一度感到自己深陷于困局。
自少年时,一步步走到如今,始终坚持着自己的生存价值段鸮的心里确有过动摇,他也自我怀疑过自己真的是不是一个冷血的潜在犯罪者,正因如此,他才会想去寻找真相,进而反驳那个在顺天大火中对他进行命运预判的那个人的话。
可如今,当面对着这决定这这一切案子最终真相的尸体,他内心其实所带来的不止有为他人之性命而产生同理心,更有坚定无比地要以此来解开世人之苦,之痛,之冤情种种的决心。
而同理,当同样面对着这一个决定着众人,傅玉亦有着对于生死的全新的认识。
那一日被火焰包围着的夜里,当一身是血地倒在神武门下时,他也曾被问到如果成为了为救人间而失去手臂的断臂罗汉,他究竟该何去何从,那时候的他以为自己或许等不来希望了,可是一切却也来的不算晚。
因为就算他真的成了断臂罗汉,他却依旧是他自己,永远是不可被打倒的他自己。
想到这儿,这无论何时都最相信彼此的二人其实内心却已是共同坚定下了一个想法。
一番配合下,二人再一次对‘透明人’的死亡真相于尸骨上进行了一番严丝合缝的比对,却也发现了最初的两个要点。
其一,这就是那一具当下已膨胀到数倍大小的孩子尸体。
经核对,他就是他们此前一直要找的关键,即那个无名无姓的流浪孩子——‘透明人’本人。
因为这个孩子到死,都没有一个具体的为人所知的名姓。
负责收殓尸骨的官府再询问过段鸮后,只得将其记作,顺天府无名氏,又派仵作连同段鸮和傅玉一起对其进行了一场正式的死后尸检。
这一场彻底性的尸检,若说他们两个人所要面临最大的困难,即在于死者是真正的无名无姓,关乎于他的过往病史,出生年岁,还有籍贯,外貌等都只得依托于死后的追寻。
所以在对其尸身进行彻底的脏器解剖,和口鼻,各肢体,骨骼等多方面的检查后,案件调查这一边却也需要更多心力,才得出了一些有价值的线索。
根据那具尸体的腐烂程度,还有他身体上亦有一对人为所造成的残缺手脚的证人指认特征。
这具顺天府无名氏的尸体,刚好符合死亡八日的这一特殊时间。
除此之外,造成他的直接死亡死亡原因,也是一个很重要的点。
那就是根据他的口鼻积水情况,和肺部淤血状况,他是死于呛水窒息,而且不是人为性的机械窒息,这就是说,他本身被关在地底后直至水位上涨后才被淹死。
可在淹没进水底后,只有一只手一条腿,没有他人帮助就很难推开上方沟渠石板的他却数次张大口继续向上呼救,直至嘴巴完全呛水进入气管造成了死亡。
这也就侧面证明,他在那一夜因某种原因进入大明濠地底后,就被人从上头故意断绝了出口,这使得这个本就行动不便的流浪孩子在底下不断地哭喊,却无人应答。
直到就这样被活活憋死在了地下,又浸泡在污水中成为了一具无名无姓的浮尸。
若不是,傅玉和段鸮循着和媛格格的求救线索找到了大明濠的底下,之后水龙局又设法抽开水挖开沟渠,这具尸体怕是真的要从此深埋于地下。
除此之外,他的身上还有一个特别之处。
那就是在他的脖子上,似乎曾经挂过什么类似坠子锁链似的东西。
因在他的后颈处,是有即便尸体腐烂也还保留的晒痕的。
这一圈晒后后清晰可见的绳子印,或许是这个无名氏很长一段时间都佩戴的某种独特配饰,但在他死后,这个脖子上原本的东西就消失了,可他一个小乞丐,莫说有金银玉石了,怕是连个吉祥物件都没有,怎会有这样一个可证明他出生的东西。
“这或许是一个证明他出生的东西。”
“可对于一个没有父母和详细身世的孩子来说,那个一直被他挂在脖子里的到底会是什么呢?”
——这一点,倒成了一个傅玉和段鸮心中的存疑之处。
不仅如此,在这个属于孩子尸体的手中,还死死攥着一个指甲套,在那个景泰蓝制指甲套的银质沟槽内,负责检查的仵作找到了一些皮肉碎屑,这应该就是那造成断指的工具所在。
那么当日这个无名氏到底是如何绑走和媛格格的就有了一个相当清晰的假设前提了。
因无名氏是一个只有十岁左右的小孩。
所以于第一日案发当日,他自马球场外的大明濠爬进了内部,在作案前,他是有过迟疑,恐惧的,那个门房兵丁的话就是最好的证明。
可最后,在某种利益的趋势下,他还是做下了此案。
他的体型,和本身的肢体残缺令他本身可以在大明濠这样狭窄的沟渠内前进。
当他进入马球场内部,并占据先机见到和媛格格后,他可能一瞬间以误闯的小乞丐的身份来示弱,误导了和媛格格,之后这个孩子猝不及防发起了绑架,和媛格格拼死逃跑,却被拽入了大明濠,从‘圆’中被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