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此之外,就连件像样的配饰都没有了。
他这么多年给官府做仵作的差事。
一月那点微薄俸银也只够养活自己和儿子,加上他这脸上的伤,本不便在人前走动,要想在这松阳县供得起些吃穿怕是难事一件。
可眼下,他却也在心中琢磨着一件事。
昨晚,他已经在家仔细把这事的头绪给整理了一下。
若说真的这么轻易就把这种事当做儿戏去办了,也不像是他的性格,但怪只怪,他身上还有桩旧事牵连着。
和一个人成一次假亲,不算什么。
这亲成的是否划算且有价值,才是段大人这个人长久以来事事谋算的处事作风。
顺天府一案,时隔多年依旧是他心头一刀。
这件事一日不了,他就没办法摆脱现在的近况回到京城去,可身后那些杂事又诸多,想来也不那么容易躲藏。
原本如果没有这一遭,段鸮怕是也不会想起这件事来。
可上次一案,富察尔济却也在破案上是个奇才。
如今,一旦和这人成了假亲,却也能借其一臂之力,一年后一拍两散,正好便是五年至期,其实便能省去他不少一人隐藏于民间的麻烦。
按大清律例来说,文武官员但凡成婚,一不能娶乐人为妻妾,否则杖六十,并离异,若官员子女为之,一并如此。
二,官员不应娶辖区民女为妻妾。凡府州县亲民者,娶民女,则杖八十,三,良民与贱/民不得通婚,良指军民商灶四类百姓,与贱籍成婚者一律合离。
这三条,他和富察尔济身上的条件都算是基本规避了。
此外,他们虽一个汉人一个满人,但这其中也无皇亲国戚,却也不影响任何事,尤其这闽地街契之事早已多见,倒也不算难办。
毕竟,都说了是假的了。
借彼此一臂之力留在松阳,一边想办法查清旧案,一边继续寻找当年的线索却也对他来说不是件坏事。
可段仵作的算盘是打的不错,却不知道那个姓富察的究竟又是怎么想的。
也是这个功夫,某人倒是慢悠悠地从不知道什么地方过来了。
大白天的,依旧是那么鬼鬼祟祟地避着光恨不得走角落里才会出现。
那一只酷似蜡嘴鸟的眼睛雾蒙蒙的,却也透露出看穿人心般的冰冷平淡。
富察尔济就像个谜。
正如他身上的所有奇怪的事情,总让人猜不透一样。
着实令人想不通他到底从什么地方来,又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富察尔济和段鸮今天原本就是私下出来见面的,便也没什么讲究,他们俩原没有那么多话好说,坐在一起就是聊正经事。
他人上来时,刚好见段鸮坐在那儿。
两个人抬头之间照例对视着打了个照面,倒是比上次那争锋相对的架势缓和了点。
“段先生,早。”
“富察侦探,早。”
因为已经算是是赶鸭子上架了,今天这二人说话倒是难得客气了点,只是这两个人就算客气了点,那说话的口气也是一个赛一个的假。
他们都并不喜欢彼此。
敬而远之这一句,从来也不是虚的,因为都是心性凉薄之人,就也不可能轻易相信任何人。
可就如札克善所说,因那刘通天和严氏当初地契上的一字之差。
使得他们现在身负大清律法的约束,要是不选择结契,怕是真要因为这种荒唐的原因变成两个戴罪之身。
可这成亲本乃人生头一等大事,所以,即便已经想好了该怎么做,到了真要出来又得开那个口时。
说句难听的,这两个人变都有又闷又骚/起来。
因两个人都带着些试探的意味,更不愿将自己的筹码就这样一次抛出,颇有种在这周旋玩智斗的意思。
他们都只求,能寻个折中之法,把这麻烦给赶紧解决掉。
这么想着,一只手撑着头揉了揉太阳穴,其实昨夜也想了挺久的富察尔济便也又抬头打量了眼对面这仵作。
说实话,他觉得自己并不算是个以貌取人的人。
段鸮在他看来,长得也并不丑。
只是他觉得对方不丑,也不算讨厌是一回事,要和这个人假成亲却也是另一回事。
他性格素来放诞无忌,过去现在都是那种,从不愿被拘束的狂妄脾气。
可偏偏对面这人却是个实打实的笑面虎,总让人摸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说一句奸诈筹谋之人也不为过。
可谁让他现在也只是个——
想到这儿,不由得回忆起昨夜自己那‘朋友’离去时说的那番还有一年方可回到原位话,富察尔济便也在暗自琢磨了一下。
刚好这时,远处只传来两三下炮仗声。
两个人一低头,便见一老汉在巷子口举着串长长的炮仗点火,还有不少寻常百姓在家门口探出头看热闹,只想着这怕是哪家在办喜事。
这么一算,今日正好是法华诞辰。
按祖宗皇历上的说法适合落户定亲,所以城西有户小门户家的姑娘便在家门口放炮,等着相看好的人家来家里下聘。
新郎官家里看着颇为殷实,贴着红纸的猪头糟卤一样不缺,还有成缸的白酒黄酒被夫家人搬进院里来。
姑娘高兴,家里也高兴。
街上怪热闹的,从屋顶上炸开的炮竹花洒了一地,也是这样,这喜庆的气氛才波及到了街上。
那是寻常百姓的欢喜。
如花美眷,恩爱一生,偏偏他们这样的人,怕是沾不上这等福气了。
“实不相瞒,段仵作,我家中并无祖产,从小到大四处漂泊,还有这眼睛,加起来实属穷人一个。”
“上头有一家姐,早已嫁人,底下还有个弟弟,现因为隔着远,又各自差事便和我也时常不见,除此之外,我家人均已不在,所以成亲这事我自己便能做定夺。”
“我身无长物,唯一谋生之法便是给人查案,往常人就多有不在松阳,往后却也不知会去向何处,若无段仵作不嫌弃,你我二人约定结契后,你便可到探案斋来住下。”
一起向底下那旁人办喜事的一幕打量间,富察尔济就这么开了口。
他这一席话说的简单,却也算给足了二人之间互为男子的尊重。
“虽一切是假,但只给彼此一个名分,一年之后,官契结束,一切事了也就好聚好散,可好?”
“一切我全无意见,我父母也早已不在人世,这事自己便可定下,我还带着一子,除此之外便是孑然一身,但既是假成亲,还需约法三章,富察侦探看如何?”段鸮也这么开口道,“嗯,怎么约法?又是哪三章?”
富察尔济挑挑眉问道。
“第一,你我虽以从夫相称,但外事互不干涉,同屋不必同房,凡事有何意见不必统一,第二,俸禄金银不归彼此财产,除户籍之事外分的越干净越好,个人福祸之事更和对方无关,第三,假契约此事除了马县令和札克善,不必透露给其他人,免得节外生枝。”
这极为清楚利落地三条,把一切潜在的可能发生的麻烦都给撇清了。
狐狸就是狐狸,永远都能把自己的利益挂在嘴上。
富察尔济听闻也觉得每一条都合适,因为这些也正是他心中所想,所以想了想他便回话道,
“好,我全无意见,只听段仵作一言吧。”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这一句话,各自举杯斟茶以敬彼此,就这么做下约定了。
因为他们也用不着男女之间的婚聘六礼,媒妁之言,只需去官府记名改籍,将二人姓名从此改到一处,便可将这事办完。
在外人眼中,他们就算是一块结契了。
也是这个缘故,虽知晓这一切只是为了应付此事,二人却也走了个形式。
廿三那日,马县令亲批的那张文书就下来了。
在此之前,这位县令老爷还被这两人给反摆了一道,因这官契还在官府,二人便以既已结契,现任县令老爷也需得为这修缮契约赔偿一事反将了马县令一军。
马县令气的暴跳如雷,但拿这俩人也没辙,只给他们批了文书,还额外让札克善塞了东西让他们俩以后都闭嘴,结契了就结了,别再来折腾他。
这一日,落霞之时,他们二人从官府盖好文书出来,刚好是傍晚。
因今天就算是洞房之夜,虽这几日一切仓促了些,但男子和男子之间要成这事本也不会太过铺张,这放在晚上的一场成亲之喜就也悄悄地行了礼。
前人《温公书仪》中曾有言,古者妇人与丈夫为礼则侠拜。
乡里旧俗,男女相拜,女子先一拜,男子拜女一拜,女子又一拜。盖由男子以再拜为礼,女子以四拜为礼故也。
古无婿妇交拜之仪,今世俗相见交拜,拜致恭,亦事理之宜,不可废也。
这些于他们俩,却都成了无用的虚礼。
拜堂之时,他们俩也没多说什么,一块朝着堂前摆的三支表示父母亡故的香上一起利落地叩了头,便当做这仪式过去了。
桌上唯一的一盏红烛滴下蜡油的时候,两个人终于能端坐着。
气氛不好不坏,只能说有点根本不熟。
这是富察尔济这辈子第一次成亲。
也是段鸮的第一次。
可他们却都无太多兴致,甚至有点觉得成亲,真的是天底下最无聊透顶的一件事。
此前,札克善作为衙门里少数知晓内情的,就已经非常有人情味地送了红果白酒过来。
其余人均不知道这二人竟然已经就此成婚,这事也就这么被隐瞒了下来,到夜里,这辈子都是头一次成亲的二人就此在探案斋住下。
段元宝今晚一个人先留在义庄,把这事完全交给了他爹自己应对。
他们二人独自应对这洞房花烛,也是这连身喜服都没穿,只草草敷衍了事的像两个对成亲这种事毫无兴趣的俗人般就把这一切给混了过去。
一切都在二人计划之内。
除了到这洞房一步之时,虽他们俩都不太乐意,但这为人的基本礼仪却还是要走个过场的,于是乎,这辈子头一次做新郎的富察侦探便也提议了一句。
“……就一晚,咱俩凑活睡一次一张床,以后你就都一直睡楼下吧。”
这话,眯了眯眼睛也没做声的段鸮并无意见。
但到了真要宽衣解带躺下,作为从夫一起躺在一张床上睡觉之时,这两个半辈子都独来独往的人又有点气氛古怪了。
——总不能第一次和人拜堂,就这么输给这个人。
两个生性骄傲自负,却也都有点吃饱了没事干的似乎不愿暴露自己心底的想法。
虽然他们没有肌肤之亲,但这一遭之后,却是把两人的姓名牢牢绑在了一起。
头顶是挂着红布的床帐和灯火,一切却又有点名不符其不实。
也是这两个人谁也没有吭声的时候。
床帐两边缓缓放下。
月上夜空,影影绰绰,遮挡了一切旁人的阴影和心上的朦胧。
这亲便是成了。
这一夜,他们睡得似乎都不太好。
因为不习惯身旁躺着的有个人,即便是约定好,段鸮中途却也闭着眼睛只浅眠着过了半宿。
第二日,段鸮早早就醒了。
他睁开眼睛时,身旁那人已经不在了,富察尔济什么时候起来的,他也没注意。
不过按照官契之说,他以后也会一起搬来,两个人一起居住,义庄那边衙门拍的屋子如今看来已经是不用住了,那么以后,他便要带着段元宝和富察尔济共处一室了。
他们如今已经是成了亲,虽然除了一个名头却也无任何其余牵扯,可这也是真的
可令段鸮没想到的是,这一天和某人的名字绑上的日子,他却也遇上了一桩令他顿时忙起来的奇事。
因为一早还没出门,他便接到了一份急信,那是一份由衙役大清早帮忙从松阳驿站送来的信,另配着一张尸检画像。
这份信来自处州府,乃是一位叫做张吉的捕快亲手所书。
至于那尸检画像上的一幕,则有些背后生凉,因为那竟是一具浑身/赤/裸被分尸,唯独脚上留着红睡鞋,染着两寸凤仙花汁水长指甲的女尸。
至于底下还有一行鲜红蹊跷的小字。
“……处州府张吉,红睡鞋女尸案,富察侦探和段仵作亲启?”
第六回(上)
这封来自处州府的信, 之后段鸮还是给拆开看了下。
信里这个名叫张吉的人, 自称是官府的一名衙役总领, 他原是处州知府苏定海大人名下当差, 多年来一直负责当地刑名探案方面的事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