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早已料到有这一遭,那鹰钩鼻男人却也回答了一句。
“鸟,这记号是什么?”
“这前京城尚虞备用处的特殊记号……本朝大名鼎鼎的粘杆之众,怕是已经盯上我们了。”
“粘杆之众,又是何人,怎好端端地来坏我们的事?”
明明一脸天真,声音却恶狠狠的很,被叫做‘花姑蜘蛛’的花褂子小姑娘有些不解其意。
“你到底还小,怕是不知这是群什么人,但你……可曾听过这样一个故事。”
坐在马车车辕上,说着将手指上捏着那枚罗汉钱仔细擦了擦的崔洞庭说着只冷笑了一下。
“在过去,有一种鸟,被称作万鹰之神,是满族过去的最高图腾,这种老鹰十万只里才出一只,需得在这一年的冬季,在抚远最冷最高的崖边捕捉,一旦被驯化,终生便不再改变,因此圣祖皇帝有言,羽虫三百有六十,神俊最数海东青,这就是海东青的由来。”
“那是一群生来就不怕死的人,为志向而生,为抱负而死。”
“一旦他们被选中,藏匿于黑暗中,除非得到传唤,便如巡回的鹰般再难回到家乡,只得隐姓埋名,一生漂泊在外。”
“从没有见过他们的真面目,只有他们自己才最清楚彼此是谁。”
“但这群人却一直流落于民间,以铲奸除恶为生,哪一日,其中一人因为个人命运而死了,粘杆之众就会将关于他的出身秘密保护下去。”
——“而这一次救走杨青炳一家老小,很快也可能跟着我们的脚步到杭州府来的,怕不是就是……那一群终生卧底于民间,和我等势不两立的‘海东青’。
……
远在杭州府发生的这古怪的一切,暂且无人知晓。
但当视角再一次回到千里之外的江宁府。
这一次的皖南人团伙自制炸弹案一结束,札克善他们又各自启程一走,还留在江宁府,继续调查此案后续的就只剩下富察尔济和段鸮两个人了。
关于被劫持得救后的刘岑事后得了创伤障碍,还失去了一部分记忆这事,官府那边暂时还没有后续。
因这传说中的大明空寺,恰好就在杭州府天目山境内。
此案势必和那之前的‘罗汉钱’和‘花背青蛛’再次扯上了关联。
可任凭谁都知道,一个当时正身处于江宁水井底中,被非法关十一天的正常人,是不可能听到远在杭州府的一座寺庙传来的钟声的。
一是两地距离过远根本不可能传播。
二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刘岑若是短时间内往返两地,时间也不够。
因此就连办案经验的司马准这一次都给不了他们什么太多的帮助了。
那既然,刘岑不可能在这个过程去过杭州,他就不可能听到什么钟声,更不可能在昏迷中,还在脑子确切地得出自己当时听到就是大明空寺内的钟声这一结论。
这一完全矛盾的悖论,令人不得其解。
而事后,段鸮再去江宁府大牢询问过一次杨青炳,却也没从他口中得出更多的结论。
杨青炳不知道大明空寺是什么,所以此事怕是只有一个可能。
那就是如那之前江宁医馆的一名民间郎中所说,在刘岑受伤昏迷的过程中,他可能无意中收到了来自旁人的行为和语言暗示。
什么是言语暗示?
即一种在人精神极虚弱的状态下获取信息,从而产生的心理和行为直观反馈。
在这一阶段,极有可能有人在他耳边,不停地提到过天目山大明空寺的钟声这个词。
当时的刘岑模糊间听到了,并且意识到这个地点很重要,所以想记下来,但在那之后他的伤势过重,因这些信息而产生了
以至于才让他在这一次苏醒后,产生了自己曾经听到乐山顶敲钟的错觉。
这一现象,在民间医学中,多称为自我心理暗示,就如同,一个人曾在刚出生,或某一段短见过一些画像上的景物。
此后会经过一定的想象,将这件事重新整理篡改记忆,用其他方式留在脑子里,以至于事后,产生了自己曾去过那个地方的错觉。
而仔细一想,会在刘岑被皖南人非法囚禁的那一阶段,在他耳边反复提到这个词的。
怕是只有王田孝和那伙‘皖南人’背后的主使了。
那么要了解这神秘的钟声背后隐藏到底有什么,就只有一个办法。
那就是,想办法亲自去杭州府走一趟。
看一看,那个最后留在刘岑记忆深处,天目山上大明空寺里传来的古怪钟声背后到底隐藏的是什么东西。
这种活儿,江宁府这边的官差们肯定是没办法了。
因这一次官府税银一事还没彻底解决,他们这边还有收押上报‘皖南人’团伙,的职责这样一来,刚破完一次案子的某两个人只得自己又一次准备动身去杭州了。
好在,司马准也说了,沿途通牒和驿站他可以帮忙搞定,一旦他们过去杭州府那处官府也会有人给他们接应。
但要说这么快就上路,倒也真不至于那么着急。
毕竟,江宁府到杭州府还是很大的一段距离的,就是抄最近的路,快马赶去,少说也要快十多天才能到的。
加上,他们俩虽有两匹良驹。
用不着和一般人一样在官道上坐马车赶路,但去一趟杭州也得先备好路上的一切免得出纰漏。
为了这事,富察尔济和段鸮只得又暂时在这儿江宁多呆了两天。
好在梅香客栈那边的客房还没退,加上札克善和元宝都已经走了,所以他们就保持原状各住一间空房。
期间,二人为了去杭州府各准备的,跟以前好像没什么区别。
甚至还借着这一次案子他们又没分出胜负,而扩展了一些比较私人的,属于二人之间的‘攀比’活动——
这个‘攀比’活动,往往会在一个只有他们才知道的特殊地点进行。
因数日以来,他们都没分出一个胜负,就也一直这么地干耗着。
眼前一片烟雾缭绕,白气笼罩。
江宁府一处偏僻的巷子内,门口挂满了小木牌,堂前有人在烧水的咕咚咕咚声。
莫名让人看不清楚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又在什么地方。
隔着一块朦胧的帘子,里头隐约有数条属于男子的大白腿在走来走去,空气中也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背对着这身后的雾气。
隔着一段距离端坐着,神情严肃冷漠,有种肃杀之气的二人一个抱手,一个背手身处于江宁府的某处就深吸了口气。
他们俩本是身形相仿,气质很强势的成年男子。
如此极有对比感的坐着,就有一种争锋相对,火药味十足的味道。
“喂,你这次,准备好输给我了没有?”
说着,抱着手撇了身旁的段鸮一眼,富察尔济这家伙的表情却也挑衅的意味十足。
“是你这一次做好输的打算才对。”
原本静坐着,闻言睁开眼睛的段鸮抬起眼皮也撇了他一眼。
两个人面无表情地对视间,气氛顿时凝重尖锐了许多,若不是这地方一看就不是,旁人还以为他们要就地打一架。
“做人呢,还是不要随便说大话懂么,那,我数到一,二,三,咱俩就开始啊。”
富察尔济说着摇摇手指。
“来。”
段鸮也不置可否,随之也应了。
待他们俩一起走进去这地方,盘腿一本正经地坐下。
又将身上的多余衣服一下扯开露出背肌和腹肌,两个敞开怀来,身材莫名都挺好的家伙就听着身后有个淮阳口音的老汉热络地来了句。
“二位今天又来汤池搓澡啊,这次谁先啊。”
富察尔济:“我先。”
段鸮:“我先。”
说罢,这两个大清早来泡澡堂的家伙还争抢着举起了手。
澡堂师傅:“哦哟,哈哈哈,不要抢不要抢,搓背这种事哪里还有抢的哈哈哈,不就是想看看谁坚持的比较久么。”
怕是这辈子头一次见这么‘好胜心强烈’的的两个人,这江宁府的老师傅都忍不住觉得好笑了。
对,搓背。
就是他们俩最近找到的新爱好。
都说南北澡堂有差别,光是搓背文化就可追溯到前朝,但是作为两个大男人,这怎可一日不下澡堂子呢。
也是这江宁府的搓澡师傅给他俩一人往背上浇了点热水,等可怕的搓澡巾一上背,这两个人顿时开始咬牙死撑了。
“诶,诶,哎哟,师傅你轻点——”
富察尔济这家伙捶着地发出的低头惨叫,对比一旁一声不吭但默默开始冒汗了的段鸮也是各有各的惨烈了。
要说这么无聊这么没营养的事,全天下怕是找不到第三个人像他们俩这样了。
但因为新案子还没开始,他俩又实在找不到除了和对方动手,以及故意找别人麻烦之外,可以‘决一死战’的方式了。
这两个人就因此拓展出了这一特殊‘比试’的办法。
——搓澡,定输赢。
谁坚持的时间长,谁就赢了。
起初段鸮作为这场‘决斗’的另一方。
还有点不想回应这样非常智力低下的比试,但富察尔济这个家伙口中随后的一句话,就把他给搞得也开始跟着上头了。
富察尔济:“哟,你不会是怕了啊。”
像个老头似的瘫在澡堂子里,头顶一块冒着热气的搓澡巾的某人如此慢吞吞地发出奚落的嘲笑。
段鸮:“你说什么?”
富察尔济:“再说一遍就再说一遍,你是不是怕了你是不是怕了你是不怕了。”
段鸮:“呵呵。”
远在天边的长龄和段元宝。
要是得知这两个人一朝碰到一块,居然能变得这么无聊怕是也会觉得相当无语。
毕竟,这二人以前可都是个顶个眼睛长在额头顶上,现在凑在一块反而开始变得这么幼稚,实在是有点不可思议。
但这么一遭,还真让他们俩一边无聊地比来比去的,一边把去往杭州府的一切事宜给搞定了。
离开江宁府的前一个晚上。
他俩一道出来走了走。
大半夜的,还是那个熟悉的,左右连接着大运河一段的秦淮河畔的石坝下,这一次,两个人找了个空就在底下坐了一会儿。
因明天就要动身去杭州府了,眼前未知的一场谜题又将展开。
今晚他们之间的气氛好像也不差。
也是这个时候,关于段鸮自己先前让明伯走之前就买好的那一身行头,他还是找了个时间拿给了某人。
“喂。”
段鸮想着,突然出了声。
“嗯?”
在他身旁的有个人闻言抬起了头。
“接着。”
对此,被他这么叫出来,突然之间就还这么收到东西的富察尔济反而有些意外。
他起初以为段鸮在和他故意开什么玩笑。
但等富察尔济发现对方对着他扔过来的包裹里,居然是一身一看就料子不错的衣服,还有一双鞋他顿时就不作声了。
而且说来也巧,在那身衣服的袖扣上还刚好绣着只浑身羽毛雪白,点缀着一片片黑色的鸟。
那鸟一看就和富察尔济很像,有双黑色的,极亮的眼睛,像是被认真地挑了很久。
这其实是段鸮这辈子第一次这么正经地送别人东西。
可他自己做这件事的时,心情好像也很坦荡。
毕竟,他这个人只是自律加自我约束,却也不是真冷血。
他不觉得自己就这么突然想送人东西了,是个需要藏着掖着的事,尤其他和富察尔济这样类型的人,好像也不懂得客气,所以他想送就直接地送了。
而放在平时,放在对别人身上,富察尔济这种从来不会说客气的人也就随口回答一句就算了。
但不知道怎么回事,看段鸮这么和他在这儿呆着,两个人不说话好像也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却总有种对方或许也想听听自己怎么夸赞夸赞他的感觉来了。
“谢谢。”
“嗯,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送我东西。”
“诶,话说,你怎么知道我就正好喜欢这样的呢,太巧了啊,这可真不错啊。”
听到他这话,有只总是喜欢不动声色躲在暗处,观察别人却从不暴露自己的段狐狸的尾巴好像翘起来了些。
怎么着。
貌似,还挺高兴。
这么想着,闭着眼睛枕着手臂,假装什么也不知道的富察尔济心里有点通透地悄悄翘了下嘴角,突然也觉得自己的心情变得还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