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人有陋习,以人为车踏。
萧砧恭敬地亲自为这马车的主人掀开车帘,辽商萧律更是二话不说,谄媚地跪伏在地上,双臂撑着地面,屁股高高撅起,把自己活生生做成了一个车踏。
萧砧高喊道:“恭迎二殿下!”
萧府中,那些心不在焉的官员们立刻离了坐席,围聚到门外。乔九听到“二殿下”三个字时已然心中一震,他随着众人来到门外。只见车帘掀开,一个长相阴鹜的中年男人先从车里走了出来,他出来时并未踩着萧律当车踏,而是从一旁的木头车踏上走下马车。
在他身后,一个身穿锦袍、面容阴秀的年轻男子一脚踏在萧律的背上,踩着他,走下马车。
这年轻男子长了一双狭长的双眼,眉目清秀,但眉眼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狠厉气息。他拿着一把宋人喜欢用的折扇,端的是一副风雅的模样。但乔九走江湖多年,一看便知道,这青年绝不像外表看上去那般温文尔雅。
萧府外,析津府的官员们齐齐向耶律舍哥行礼。
耶律舍哥微微地笑了,他道:“舍哥路上碰到一些事,来晚了些,各位大人可不要介意。”
恍惚间,乔九仿佛从这辽国二皇子的身上看到了大宋文官的影子。可随即他便回过神,这二皇子装着一张宋人儒雅的皮囊,最多糊弄糊弄那些辽人,和真正的宋官还是不同。
耶律舍哥先抬步进府,其余人才跟着他进去。
等到官员们都进去后,趴在地上的萧律才站起来,赶忙跟了上去。
这场宴席说是由萧律主持,设宴在萧府,可从头到尾,萧律就像个端菜的小厮。宴席上下,只听得许多官员吹捧耶律舍哥和耶律勤,时不时的,左平章政事萧砧也会说上两句话。
耶律舍哥是个很没架子的辽国皇子。
乔九不知道辽国其他皇子是否也这样,但是这场酒宴上,无论是哪个官员说话,哪怕是身为商人的萧律说话,耶律舍哥都会摆出一副耐心倾听的模样。
到最后,辽官们纷纷对耶律舍哥投向欣赏钦佩的目光,连乔九都承认,这耶律舍哥是他见过的辽国高官贵族中,最和善亲人的一个。
无论他是装的还是真的,耶律舍哥都是辽国朝堂上的一朵奇葩。
宴席结束,乔九本想多和萧律说几句话,最好能将他引见给耶律舍哥,实在不行,引见给陪同耶律舍哥出席的辽国行宫都部署耶律勤也行。然而萧律根本没空搭理他,乔九只能悻悻地离开。
回到宅院后,他立刻将事情禀报给唐慎。
唐慎一惊:“耶律舍哥,辽国二皇子?他怎么会来析津府?”
唐慎只以为萧律口中的大人物是行宫都部署耶律勤,却没曾想,竟然是耶律舍哥!
辽帝四个儿子中,大皇子耶律展占了个长子的名号,三皇子耶律晗出身高贵,四皇子耶律隆真身为幺儿,辽帝晚来得子,深受宠爱。但辽帝最信赖的却是二皇子耶律舍哥。
继承辽帝皇位的两个最可能人选,一个是耶律晗,一个就是耶律舍哥。
析津府离上京有千里之遥,耶律舍哥为什么不远千里来到这里,耶律勤还陪着他一起来?
唐慎皱起眉头,仔细思索。他叫来卢深,也不废话,见面便道:“如果要你监视耶律勤、耶律舍哥的行踪,又不被他们发现,你可能做到?”
卢深这些天一直在暗中调查辽国皇廷的消息,唐慎一说,他便知道这两人是谁。卢深沉思道:“并无问题。末将虽然没有调查出耶律舍哥也来了析津府,但耶律勤的行踪末将却是早就知道的。耶律勤并没带什么护卫来,他是轻装上阵,身边也没什么好手,否则末将也不会轻易调查出他的行踪。辽国皇子的身边极有可能有暗卫保护,但耶律勤不同。只监视耶律勤,并无问题。”
唐慎:“如今耶律舍哥和耶律勤都在辽商萧律的府上,等他们离开后,你便跟踪耶律勤。”
“末将领命。”
析津府的事大大出乎了唐慎的预料,耶律勤的到来让唐慎不得不警备。他早已收拾好行李,决定明日一早就回幽州。
与此同时,萧律府上,当那些官员离开后,耶律舍哥和耶律勤并没有走。
萧律知道耶律舍哥仰慕汉人文化,擅长书画,所以特意高价买了许多名画,请耶律舍哥品赏。见到这般多的名家名画,耶律舍哥也略微吃惊,他垂眸看了萧律一眼,笑道:“萧先生家中倒是有许多珍藏。”
萧律哪敢让耶律舍哥这么说自己,他立即道:“小的听闻殿下喜好字画,特意为您搜集来的。若是殿下喜欢,任您挑选。”
“宋人有句话说的好,叫君子不夺人所好。我怎能夺走你喜欢的东西?”
“小的哪有眼光能欣赏这些,这些字画落在殿下手上,才是他们的福分。”
耶律舍哥没再多说,他细细欣赏起字画来,同时默许了萧律跟在自己身边的行为。萧律激动坏了,又不敢出声说话,只得跟在耶律舍哥身边。
隔壁房间中,唐慎的老熟人、南面官耶律勤冷着脸,与萧砧说话。
析津府的大人物、跺跺脚能让整个析津府抖三抖的萧砧萧大人,此刻唯唯诺诺,生怕一句话说错,让耶律勤不喜。二人说的是析津府近来的情况,说到最后,耶律勤看时间差不多了,起身要走。
萧砧想起一件事,他踌躇片刻,道:“大人,今日宴席上有个宋商,不知您可曾看到。”
耶律勤想了想:“坐在最边上的那个?”
“正是此人。”萧砧朝耶律勤使了个眼色,暧昧地说道:“这宋商是个茶商,生意做得挺大,想与下官合作。除此以外……他还有个儿子,长相俊美俏丽,听萧律说是个文人,很有宋国那些读书人的文弱模样,下官想……”
“砰!”
茶杯擦着萧砧的额头砸在地上,萧砧吓得睁大眼睛,不敢喘气。
耶律勤冷笑道:“二殿下的事,也是你可以评头论足的?殿下最厌恶向他谄媚送礼的小人,看来你们是没听说,上一个被送到二殿下床上的那个宋人,是怎么被二殿下一刀劈成两半、血流成河的?”
萧砧颤抖着道:“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耶律勤:“不敢就对了。下不为例,走吧!”
“是。”
萧砧和萧律送耶律舍哥和耶律勤出门,耶律舍哥挑了三四幅画,走之前他对萧律道:“今日的宴席,办得极好,劳烦你了。”语气温和,态度亲近。
萧律受宠若惊:“小的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耶律舍哥笑了笑,没再说话,上车离开。
等他们走了后,萧砧一巴掌打在萧律的脸上,冷冷道:“让你提给二殿下‘送礼’的事!二殿下是什么人,他那样尊贵的人物,想要什么是得不到的,还需要你去送礼?滚,不许再在我面前提这种事!”
萧律被狠狠打了一巴掌,心中有气,可更多的是欣喜。今晚一过,他萧律从此以后便不同常人,他飞黄腾达的未来这才刚刚开始!
黑夜中,一道暗色人影一晃而过,跟着耶律舍哥的马车而去,无人发现。
一路上,耶律舍哥闭目养神,耶律勤也没有言语。他没将萧砧想“送礼”的事告诉耶律舍哥,这事说出来只会让耶律舍哥动怒,得不偿失。
二人来到耶律勤的府邸。
下了马车后,耶律勤亲自将耶律舍哥送到厢房中。他离去时,耶律舍哥喊住了他,笑道:“耶律先生,今夜可要早些休息,明日你还要陪同本殿下去析津府军营瞧瞧呢。”
耶律勤深深地看了耶律舍哥一眼,右手握拳,横于胸口,他行礼道:“臣知道。”
卢深跟着耶律勤,来到他的书房。
耶律勤并没有回房入睡,他看了会儿书,接着起身打开书房里的暗格,将一封信悄悄地藏了进去。夜深了,他仿佛想起耶律舍哥的话,打算吹灯去睡。就在此时,一道人影破窗而入,刀光一闪,来人怒喝一声,拔刀刺向耶律勤。
“刺客!有刺客!”
耶律勤大惊,连带着在屋外监视的卢深也惊骇地睁大眼。
寂静的深夜里,耶律勤的声音传遍整个府邸,很快就有脚步声从远处传来。那刺客拔刀想杀了耶律勤,但耶律勤左右躲闪。眼看护卫就要到来,刺客一咬牙,用刀劈开暗格,直接取出耶律勤放在其中的信,转身就跑。
书房中一片混乱,卢深在屋外看得是目瞪口呆。他正思考自己要不要赶紧逃走,要是他因此被抓到,可能会坏了唐慎的大事。
接着,他就看到耶律勤皱起眉头,他从袖中拿出一把匕首,毫不犹豫地捅向自己的肩膀。
顿时,鲜血直流。
护卫立刻冲进书房,耶律舍哥穿着内衫,只批了一件斗篷,也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耶律舍哥惊讶道:“耶律大人?!”
耶律勤脸色苍白,捂着流血不止的肩膀:“殿下,有、有刺客,有刺客……”话音落下,他体力不支,后仰着一倒地,竟昏了过去。
105、第一百零五章
浓云蔽月, 冷浸天寒。
耶律勤身为辽国行宫都部署, 是三品高官。他于自家府上遇刺, 当即惊动了析津府左右相。析津府左平章政事萧砧直接领兵来到耶律勤府上, 一边捉拿刺客, 一边保护二皇子耶律舍哥的安全。
一时间, 析津府兵荒马乱, 黑夜被搅乱, 到处灯火通明。
人多眼杂时, 卢深借机离开了耶律勤府上。他不敢再待下去,生怕自己暴|露行踪。凭借高超的身手,卢深躲过侍卫的追踪和巡逻,顺利回到城东的小院。唐慎也一夜未眠,就等着他回来。
两人一见面, 唐慎便道:“城中是何情况,可与那耶律舍哥有关?”
卢深心有余悸, 道:“与耶律舍哥无关, 但是与那耶律勤有关。大人,耶律勤遇刺了,就在末将的眼皮子下, 一个蒙面刺客闯入他的书房, 夺走了一封信。但是、但是……”
卢深吞吞吐吐, 唐慎直接问道:“但是什么?”
卢深疑惑不已,他将自己瞧见的情况说了出来:“耶律勤刚把信拿出来,那刺客就来了, 显然已经等候许久,就为了那封密信而来。但是他来得匆忙,耶律勤大声呼喊,很快唤来了守卫。刺客没能杀了耶律勤,就拿了信急忙逃走。可就在他走后,耶律勤竟然从袖中拿出一把匕首,捅了自己一刀!”
唐慎听得目瞪口呆。
耶律勤……捅了自己一刀?
这事简直玄幻至极!
其实卢深也不敢相信,耶律勤没被刺客伤到,会那般心狠地捅自己一刀!要不是他亲眼所见,他也不敢相信一个文弱的文官竟然能下的了那么狠手,直接把自己的肩骨都给捅断了。
唐慎仔细思索,很快,他的脑中便想到几种可能性。
但唐慎百般思索,还是觉得不够缜密。他道:“你将萧府酒宴后,耶律勤和耶律舍哥的言行全部告诉于我,包括他们回到府上后,具体做了哪些事,说了哪些话。”
卢深一一道来。
唐慎听完后,冥思片刻,他倏地抬头:“你方才说,耶律舍哥对耶律勤说,要他早点休息,明日一早还要他陪同自己去军营阅兵?”
卢深:“是,这种事末将绝没记错。”
唐慎倒吸一口凉气:“此事,怕是与那耶律舍哥也有关联!”
卢深惊道:“大人的意思是,那刺客是耶律舍哥派来的?”
“我未曾这么说。目前我们都不知道,耶律勤到底是谁的人,也不知道耶律舍哥在这件事上扮演者怎样一个角色。但毫无疑问,此事他定然有参与。”顿了顿,唐慎突然脸色一沉:“不好,明日出城恐怕有误!”
就在唐慎意识到不对的时候,析津府左相耶律翰来到耶律勤的府上,这时的耶律勤已经悠悠转醒。他并未受什么重伤,只是年纪不轻,又流了许多血,所以才昏厥过去。他的床边,二皇子耶律舍哥早已换上一身锦袍,面色凝重地站着。
耶律勤想要起身行礼,被耶律舍哥拦下:“都部署大人受了伤,在床上歇着就好。”
耶律翰道:“下官见过二殿下,见过都部署大人。此事甚为严重,下官已经派人封锁了整个析津府,防止那刺客逃走。这大胆贼人竟然敢夜闯都部署府,简直是目无王法!殿下放心,下官一定会将贼人缉拿归案。只是都部署大人,请问您可曾看到那刺客的面孔?”
耶律勤虚弱道:“他蒙了面,我未曾看到。但是他年纪很轻,孔武有力,是个有武功的。”
这说了等于没说。
耶律翰转首看向耶律舍哥:“二殿下,请您放心,臣一定抓住贼人。”
耶律舍哥阴秀白皙的脸上是沉沉的怒意,他凝眉怒道:“竟然敢闯入都部署府,当众行凶,今日他伤了我大辽的都部署,明日可就是要杀了本殿下?如左相所说,封锁析津府,捉拿刺客,定要人赃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