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云川伸手挠着后脑勺,讪讪地赔笑道:“我哪儿知道天下真有不会游泳的人。从小到大,鹰嘴山没见过谁不会游泳。”
“人又不是鱼!当然有不会游泳的!”那人嘶哑着嗓子,在咳嗽中间挣扎着喊了一句,靠坐在树上倒气。
夏日的阳光已经升到头顶,从浓密的枝叶间洒落下来,将那人的面孔映照的仿佛透明一样,泛出一圈光晕来。
聂云川看着不由地呆住了。他没想到那张满是泥垢的脸洗干净之后,竟然是如此出奇的好看。
看他年龄,跟聂云川是差不多的,脸部线条十分柔和,倒不是说女人那种柔和,只是有种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抚摸的那种柔滑。
他的衣服经过一番折腾,已经破烂不堪,凡是露出来的地方,都是从头到脚白皙得很。
聂云川在鹰嘴山的男人堆儿里混大,什么奇形怪状的男人都见过,可从没见过这么白皙干净,仿佛不染尘埃似的。
那人的头发早就散开来,乌黑浓密地长长散在后背,又有几绺沾着水湿哒哒的贴在脸上,水珠顺着高挺的鼻梁滑下。有一些被眉毛挡住,有一些沿着眼窝挂在睫毛上。
即使是满脸泥垢的时候,那双乌黑宝石一样的眸子也是熠熠发光。现在在挂了水珠的睫毛衬托下,更显得湿润清澈,迷离诱人。
聂云川的目光忍不住在他面孔上徘徊着,看着一颗水珠从他睫毛上落下,又顺着他精致的鼻梁滑过红润的唇……聂云川心突然痉挛了一下。
方才急着救人,完全没在意。现在不知道怎么的,脑海里竟不断地浮现出压在那人唇上的触感。
那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就是不知道怎么的,总是浮现在脑海里,蹦来跳去,调皮地不愿意消失……让聂云川想再压一次。
突然,那人转过头来。聂云川正想入非非呢,没来得及收回目光,就那么明明白白地呈现了一个望着人家嘴唇,垂涎三尺的下流模样。
第6章 树咚
那人面色一变,几分迟疑,几分疑惑地问道:“你看什么?”
“哦,没什么。”聂云川也感觉到自己过于失态,赶忙尴尬地打算表示一下友好:“你别误会,我是想……”他边说话边走近那人,伸出手,想拍对方的肩膀,表示友好。
却见对方的眼神瞬间一冷,聂云川多年跟鹰嘴山各种神兽包括方禅的恶斗练出来的本能让他立时心无旁骛。双眸猛然锐利,右手一抬,“啪”一下,那人的手腕已经被聂云川牢牢抓住。
聂云川看着对方细长手指死死捏着的一块青色石头,无奈道:“又偷袭,你还有完没完!”
那人却用力一甩手,竟甩脱了聂云川,再次抓着石头向他的额头招呼过来,看样子不把聂云川开了瓢不罢休。
聂云川自然不会乖乖地待着,反手抓住对方,手臂一拧,另一只手抓住另一条胳膊往上一抬,便将对方死死按在树干上。
“喂!老子刚把你救活,你又恩将仇报!”聂云川冲着那人吼道。
那人双手被他举到头顶,身体又被死死压在树上,挣扎了半天一动不能动。累的只喘粗气:“你……呼……你居心不良!别假装救我……呼……”
两个人的距离现在连一片树叶都挤不进去,聂云川比那人高半头,对方的呼吸温腾腾地吹进聂云川的脖子,让他有些痒痒的受不了。
“你……叫什么?”
“啊?”
那人难以置信地看着聂云川,无厘头地冒出来这么一句,让那人有些懵。
聂云川盯着他,神情认真地道:“我叫聂云川,鹰嘴山少当家的,绝不是什么狗屁缇骑。所以,别老觉得我要害你,也别老偷袭我,我怕我会伤到你。”
复杂的目光闪过那人一双乌黑眸子:“我……我叫吴明,现在没钱。我不偷袭你的话……你能放开我吗?”
聂云川唇边划过一丝戏谑:“没钱没名的家伙,还想跟小爷谈什么?说出真名字,小爷斟酌着放过你。”
那人低下头,声音明显没了底气:“我叫吴明……”
“切,以为小爷是山贼就一定没读过书么?吴明?无名吧!”聂云川翻了个白眼:“我家老酸菜,从小爷会说话的时候就逼着小爷读书,读不会就放在老熊洞。老熊洞可不是个名字,是真的有一窝熊。”
“看见脖子上那道疤了吗?老熊给留的纪念。小爷的文化可不是什么私塾先生用戒尺打出来的,是跟老熊瞎子打出来,所以别跟小爷玩文字游戏。‘吴明’!”聂云川特地将最后两个字重重的说出来。
“吴明”目光怔了怔,那道疤从聂云川的脖子一直过了锁骨,在他古铜色的肌肤上,有些怵目惊心,“吴明”不禁咽了下口水。
他抬起头,再次对上聂云川的目光。奇怪的是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并不阴森,神色也并不严肃,但“吴明”的心却没来由地震颤了一下。
他不是蜜罐里长大的,心中的震颤不过是面对危险的本能。他明白,撒谎对面前这个日常跟狗熊打架的山贼来讲,是行不通的。
“我叫姜麟。”
“这就对了。”聂云川笑容舒缓了很多:“姜麟这名字多好听,姜还是皇姓呢,不比‘吴明’好?”
却没放开手,只后退了一些,从头到脚打量下姜麟道:“名字不错,这身量么……”
姜麟双手还被死死控制在头顶,又见聂云川那种眼神打量着自己,禁不住焦急又有些惶恐地道:“你又看什么呢?我说了真名还不放开我。”
聂云川坏坏地一笑:“看你有没有在身上藏银子呀。”
姜麟低头看看自己渔网似的衣裤,再看看聂云川,一副“你是傻瓜吗,要藏在哪儿”的表情。
“你等一下。”聂云川说着突然放开了手,姜麟的胳膊猛地被放开,竟有些麻木了,还在头上撑了片刻,才反过味来。
“立在这里别动。”聂云川给了姜麟一个眼神:“如果不想再进河里洗一回澡的话。”
偷袭了聂云川两次的姜麟学乖了,虽然脸上表情依然僵硬,但身体很诚实地立刻蹲在树下,仿佛一只乖乖的田园犬一般。
聂云川满意地的点点头,走进破庙,没一刻就出来了,快如闪电。姜麟立刻庆幸自己还没开始想逃跑的事情。
“给,把这衣服换上。”聂云川丢了几件衣服过来。姜麟惊讶地捡起来看了看:“你的?”
“不是,昨晚雨停了之后我去旁边村子顺的,原本想自己换,不过……”聂云川又盯了几眼姜麟露在破衣服外面白皙的肌肤:“你这样实在是……”
姜麟愣了一下,低头看看自己的模样,脸一下子红了,赶忙拿起衣服跑到树后面。
聂云川咧咧嘴:“切,都是男人,还躲什么躲。”不过说完了脸却莫名地发起烧来:“今天是撞鬼了么?怎么回事!”聂云川莫名其妙地伸手拍着自己的脸,不理解今天怎么老是脸红心跳的。
姜麟换的很快,从树后面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干干净净,利利索索。连散下来的头发都用布条绑好,在头顶绾了一个发髻,竟有些贵公子的气息透出来。
聂云川吃了一惊,打量着姜麟半天没说话。姜麟有些别扭地拉拉衣襟道:“有点儿大了。”
“恩,不太合适你。”聂云川转过头,不再看姜麟:“你能走吗?不能走我到旁边村子里给你找辆车。”
“嗯……”姜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伤口虽然已经止血,但刚才一浸水,又红又肿了。
“要不我先扶着你,到了那边村子吃点东西,再给你重新包扎一下伤口。”
姜麟对于聂云川态度的突然转变感到有些纳闷,忍不住问道:“你不打算拿我换赎金了?”
“你现在没钱,我又有急事,不能等。”聂云川说着,转过身来,双眸炯炯,认真正直地道:“你身无分文,我又不能撕票,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到前面县城找个好人家把你卖了,凑点盘缠。”
第7章 卖了你换盘缠
姜麟刚刚放松的神情立刻又紧绷起来,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聂云川,半晌才说:“你……你说真的?”
聂云川的心被那双乌黑湿润的眸子看的心跳漏了半拍,却倔强地在嘴角浮起一个邪魅笑容:“当然是真的。”
姜麟皱眉愤怒,却不知道说什么好,聂云川实在是他十八年来从未遇过的一种人。
憋屈了半天,姜麟才喷出一句:“你……你简直没有王法。”聂云川觉得那模样像极了山寨中养的小土狗,愤怒的可爱,引得人忍不住想伸手呼噜呼噜毛。
“呵呵,公子,我是山贼,当然没有王法。你若是跟别人偶遇,便是萍水相逢。跟本少当家偶遇,便是山贼的肉票。本来我可以等你弄到钱,但是现在我真的很着急,没时间等。”
姜麟冷冷瞪了一眼聂云川,神情倒似不着急了:“如果我能马上弄到钱呢?”
“那自然另当别论。”聂云川惊讶地打量下姜麟:“有钱干嘛不早说?”
“你也得让我说。”姜麟翻了个大白眼:“我刚才落水之前就想告诉你,前面的乌水镇有我亲戚。见了亲戚,我就有钱给你,可你就是不让我把话说完。”
“乌水镇?”聂云川挑挑眉毛,有些不相信地道:“乌水镇距离这里不过十里,你有亲戚在那儿怎么还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说罢又指指姜麟的腿:“那是刀伤吧?好好地,怎么会受了刀伤,还差点暴尸荒野?”
姜麟垂下眼睑道:“是我倒霉,商队遇上了泥石流。刚躲过又碰上缇骑,不由分说要把我抓起来,说我是山贼。还好天降大雨,我趁乱逃走,就是那时候被他们砍伤了。”
“遇上泥石流?”聂云川恍然道:“怪不得你一身泥垢,还因为误会我是缇骑总是偷袭我。”
姜麟瞟一眼聂云川:“那你会送我去乌水镇吗?”
“当然,有钱拿就算送你到京城都行。”聂云川说着伸手扶起姜麟:“走吧,下了这个坡就是村子,不远。到了那儿我给你找辆车,送你去乌水镇。”
雨后的天气凉快了不少,在村子吃了点东西,聂云川跟姜麟坐在一架牛车上,沿着土路往乌水镇走去。
聂云川有些不放心地问道:“你那亲戚确实是乌水镇上陈阁老?”
“是。”姜麟有些心不在焉:“我敢骗你吗?”
聂云川吹了个口哨:“吓,幸亏去年没绑了他。要不今天又给你个理由偷袭我。”
“什么?”姜麟吃了一惊:“你们想绑架陈阁老?为何?”
“还能为何,为钱呗。小镇子上住着一位阁老,多扎眼。简直是对我们鹰嘴山的示威。不过我们踩过几次点后发现,那阁老身体特差,又太老,怕一受惊吓直接死了。他家还没啥亲人,死了连个收尸的都没,所以就放了他一马。”
姜麟露出嘲讽的微笑:“哦,我差点忘了,你们是有原则的山贼——绝不撕票。”
聂云川一点都不觉得嘲讽,还伸出大拇指道:“不错,这么快就记住本山寨的宗旨。”
“你们这宗旨漏洞百出,难道没人看出来?”姜麟对于聂云川的迟钝很无奈:“如果你们绑了一个人,这个人家里有条件拿赎金出来,但是迟迟不给,你们怎么办?不撕票,难道给送回去?”
“送回去太掉价了,有损山寨威名。”聂云川大喇喇地道:“自然是留在山寨,养着。”
“养着?”姜麟一愣:“那万一永远没人来交赎金,怎么办?养老送终呀。”
“如果这种情况,那个肉票自己都不想回去。你想,家里根本没人担心他嘛。所以,只要那人愿意待着,就养一辈子,反正我们鹰嘴山也不缺他那一口饭。”
“嗳?!”姜麟觉得自己的三观被颠覆了:“那你们不是得不偿失。”
“谁说的,我们山寨这样的人不少呢。”聂云川道:“我义父说,世界上最重要的是人,钱什么的都是身外之物。反正他制定了这个原则后,鹰嘴山也没完蛋,反而一直很兴旺。各方人士都来投奔,财源滚滚呢。”
姜麟满脸不相信,试探着道:“那……万一有人违反了这个原则,比如……也许,肉票受伤、或者病死……”
“哇,那可不得了了,我义父一定会亲自自尽请罪。”聂云川一想起来就头疼的皱皱眉头:“还好有老酸菜在,要不然都不知道怎么劝。”
“你义父不是大当家?大当家自尽??”姜麟目瞪口呆:“开玩笑的吧?”
“没开玩笑,我义父都是真刀真枪的往自己身上招呼。别人身上的伤都是争斗留下的,他身上的伤,都是自己砍的。”聂云川道:“哦,除了肋骨,那都是老酸菜为了阻止他自杀,踹断的。”
姜麟愣在那儿,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这是什么样的山寨?搞笑么?死守什么逗比的宗旨,自杀当饭吃的大当家和被绑了票却不想离开的山贼众?
聂云川看着姜麟那表情,笑笑说:“没啥奇怪的,义父说过,山贼其实就是一种职业。天下所有人能干的,都是职业。只不过干的人不同,放进这份职业里的良心就不同。仅此而已。”
“哦?天下所有人能干的事情都是职业?”姜麟似乎想到什么,眼中滑过一丝暗藏的阴霾:“那你觉得皇上是什么?也是职业?”
聂云川愣了一下,很认真地想想道:“皇上不是都说是真龙天子吗?不过……也应该是个凡人吧。若是凡人,那便就是一种职业,职责就是国泰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