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喜欢萧景澜什么呢?
那个哭哭啼啼的小傻子总是露出些可怜可爱的傻气,可世上的小傻子那么多,他却为什么会觉得萧景澜身上有光。
他是一只深陷在深渊地狱中的困兽,可萧景澜,是一缕飘在天空中的微光啊。
那个小傻子,无论聪明还是愚笨,自由自在还是身陷囹圄,都在发着光,温暖着身边每一个人。
善意,是善意。
从三魂七魄深处,缓缓散出来的温柔和善良。
那样的温柔和善良吸引了他,可他的占有欲和偏执,却在试图毁掉那美好的一切。
他是个疯子,是个……愚蠢的疯子!
戚无行猛地站起来,快步往外走。
贵妃愣住:“哥你要去哪里!”
戚无行沉声说:“历州。”
他居然才想到,他居然才想明白!
萧景澜是个太过善良的人,他宁愿自己死,都不肯伤害任何一个人。
可戚无行,却握着一个那样善良的人的手,把利刃狠狠插进了另一个人的身体中。
萧景澜……萧景澜那样温软的一个人,杀人的过往,必然会成为他此生最痛罪苦的折磨?
他会去哪儿?
他还能去哪儿!
那个小傻子一定会去历州,会去褚英叡的家乡,傻乎乎地要为自己的罪行赎罪。
京中的风云变幻并未波及到历州府中一个小小的县城。
田间地头上是耕耘辛苦的农民,萧景澜扶着轮椅缓缓俯身捧起些泥土,低声与旁边的农夫说着水井与河道浇灌农田的法子。
褚知县也来查看农田,远远地看着那个坐在轮椅上的盲眼少年,心中百般滋味,复杂至极。
他自认年长,实在不该做此等矫情别扭之举,是死是活,恨或不恨,都该给那孩子一个交代。
可他想起自己的儿子,却有总觉得一口腥甜之气噎在胸口,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农夫对萧景澜说:“萧先生,历州城春日总是大旱,夏季又多雨,作物受不住,常常被泡烂在地里。”
萧景澜柔声问:“近处可有水库?”
农夫还未开口,身后却响起一声轻咳。
一个低沉沧桑的声音说:“明宏县地势地平,并无大的湖泊,人工发掘水库又太过劳民伤财。”
萧景澜怔了怔,不知此人是谁。但旱涝调治之法,也没什么不可说的人,于是他说:“我曾查阅过历州全境的河流湖泊山脉走势,明宏县虽无湖泊,山中溪流却细密交错,只要稍加通凿,便可成天然水网,蓄水之力不逊于一方湖泊。”
他并不知眼前的便是褚英叡之父,说话温润轻柔,不紧不慢地缓缓捻着手中的泥土,又慢慢把草叶撕开,露出里面的叶脉。
褚知县冷着脸扬着眉:“你懂治水?”
萧景澜轻声说:“看过一些著作,或许是可用之法。”
褚知县说:“京中传言,说萧家小少爷七岁时受了惊吓,从此便痴傻愚笨,连百家姓都背不过了。今日一见,发现传言果真只是传言而已。”
萧景澜怔住了:“您……您认得我……”
褚知县深吸一口气,说:“传我的命令,派人丈量溪流绘成图纸,请老师傅来看一眼,织成水网是否可行。”
衙役说:“是,知县大人。”
说着,衙役转身离开了。
萧景澜如遭重击,耳边痛苦地嗡鸣着,他支撑着想要起身,下半身却没有半点直觉,差点摔倒在地上。
褚知县把他按回了轮椅上:“别提那些事,本县不想听。”
萧景澜沙哑着说:“褚知县……”
褚知县说:“雨季就快到了,在解决水库之事前,本县不想被私情干扰心情影响公务。你若有用,本县就用你一回。若无用,也别在这时候说。”
萧景澜苦笑:“多谢褚知县……”
褚知县一张老脸拉的老长,许久之后才面无表情地说:“历州夏日里多雨,你既行动不便,出门最好让下人备好伞。”
萧景澜低声说:“多谢……”
褚知县离开了。
萧景澜微微苦笑,说:“周叔,走吧,回去吃午饭。不知道莺儿那丫头,到底学会煮粥了没。”
一匹快马冲进明宏县城中,一个胡子拉碴的高大男人满面风霜疲惫,在路边买了两个烙饼,问:“最近可有一个年轻的少爷来此处定居?他大概这么高,长得很秀气。”
卖烙饼的小贩愣了一下,问:“你找萧先生?”
戚无行疲惫地寻到山脚下那座小小的宅子。
侍女在厨房中忙碌着,管家慢慢修缮着破损的窗纸。
他魂牵梦绕的那个人,坐在树下,静静地抬头看着天光。
那个曾经哭唧唧像只猫儿一样窝在他怀里的少年,沉静温润了许多,就那样安静地坐在时光里,像一泓清泉和暖阳,只是看着,心中冰冷荒凉的苦楚便悄无声息地散在了风中。
戚无行没有靠近,也不敢靠近。
他就那样站在小院的篱笆墙外,沉默着看了很久很久。
萧景澜看了会儿天,缓缓抬起手,轻轻拢住自己的脖子,像是被什么操控着,不受控制地紧紧握住了。
戚无行吓了一跳,刚要开口,莺儿一脸灰地咳嗽着从厨房里窜出来:“咳咳咳咳……少爷……咳咳咳……”
萧景澜若无其事地松开手,无奈地温柔浅笑:“我早说过了,厨房与你八字相克,强求不得。”
莺儿眼泪汪汪:“我……我……”
萧景澜说:“拿上铜钱,去买吃食吧。”
莺儿擦着脸上的灰,吐吐舌头,拿着铜钱推开柴门。
忽然,篱笆墙外响起莺儿的尖叫声:“啊!!!”
萧景澜急忙推着轮椅过去:“莺儿?莺儿?怎么了!”
莺儿颤颤巍巍地看着那一大坨男人,哭着说:“这……这里有个乞丐……好吓人啊……”
戚无行:“…………”
萧景澜哑然失笑:“乞丐是可怜之人,有什么好怕的。”
他慢慢推着轮椅过来,从袖中摸出两个铜板,缓缓俯身递出去:“拿去买些吃的,”又说,“莺儿,去我房中取两块皂角,带他去河边梳洗一番。”
莺儿嫌弃地噘嘴:“少爷,我看他身强体壮四肢健全,若不是好吃懒做,便是匪徒吧?你可要小心些,他生的这么凶,不知道肚子里打什么坏主意呢。”
萧景澜柔声问:“你是何方人士,为何会来此处行乞?”
戚无行沉默着不说话。
萧景澜怔了怔:“你不能说话?”
戚无行心中百味杂陈,干脆闭嘴默认了。
萧景澜轻叹一声,摊开白皙的掌心,问:“我目不能视,你口不能言,倒也算是缘分。你会写字吗?”
戚无行面无表情地在萧景澜掌心写了一个字:“会。”
萧景澜温柔地笑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戚无行握着萧景澜温软白皙的手指,心神激荡震颤惶恐,一时间编不出一个像样的假名,干脆理直气壮地在萧景澜掌心写到:“你取。”
萧景澜浅笑:“姓名是人一生中重之又重的事,父母期许,立身之本,岂能随便让他人代取呢?”
微风徐徐吹过,戚无行仰头痴痴地看着萧景澜的眼睛,坚定地在萧景澜掌心划下两个字:“你取。”
萧景澜被他缠的没办法,只好说:“好好好,我替你取一个名字。”
莺儿不喜欢这个凶巴巴的男人,又害怕,又讨厌,气哼哼地说:“我看他站在门外,像条狗一样,不如就叫大野狗好了。”
萧景澜柔声责备:“胡闹。”
莺儿气鼓鼓地躲到萧景澜身后,仍是有些惧怕这个男人。
萧景澜说:“你在历州遇见我,我便为你取个厉姓,厉崖,可好?”
戚无行微微一笑,握着萧景澜的手指不肯松开,写道:“好。”
萧景澜用另一只手轻轻抚过他乱糟糟的头发:“好了,去梳洗,我们该吃饭了。”
戚无行奔波数日,满面风霜衣发凌乱,他只是太过焦急,想要快些赶到历州寻找萧景澜,却不曾想到,会被萧景澜误认成了乞丐。
他去溪边清洗了一番,换上周璞的衣服,竖起长发,刮去胡须,大摇大摆地走进小院里,在莺儿惊恐的注视下,旁若无人地蹲在萧景澜膝前,托起一只柔软的手掌,在上面写字:“你的眼睛和腿,怎么了?”
萧景澜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心疾。”
戚无行心中一痛,握着萧景澜的手,用力有些大了。
萧景澜微微皱眉:“怎么了?”
戚无行从前不懂萧景澜,于是只会一味地发疯,想占有,想撕碎,想吞吃入腹。
可后来,他懂了,却觉得更痛更疯。
萧景澜的心疾,是愧,是恨,是一个疯子亲手种下的罪孽,却要一个世上最善良的人来承担恶果。
戚无行在萧景澜掌心轻轻写道:“无事,我去给你做些吃的。”
萧景澜浅笑:“不麻烦了,莺儿买了烙饼,在厨房中温着,你去拿些来,我们一起吃。”
戚无行会做些饭菜,都是粗糙的西北餐食。
大块的牛肉煨着萝卜躺在锅里,萧景澜咬也无处咬,夹也夹不起。
莺儿气鼓鼓地骂人:“你怎么做菜的?少爷是精细身子,哪吃得下你这些猪食!”
萧景澜柔声说:“莺儿,把肉拿去再切一切便是。旁人不比你知我心意,有些疏漏,不必责怪。”
莺儿被哄得心里甜,美滋滋地爬起来去厨房切肉了。
戚无行冷哼一声。
萧景澜怔了怔,不知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可他还未来得及问,一碗热粥小心翼翼地递到他手中。
萧景澜舀起一勺尝了尝,惊讶:“肉粥?”
肉糜剁的很细,米粒煮的极软,入口十分熨帖舒适。
戚无行得意地微微翘起嘴角,托着腮看萧景澜喝粥,又隔着窗户给正在切肉的莺儿投了一个挑衅的眼神。
知心意?
这世上除了他,还有谁更知晓萧景澜的心意?
只有他,知晓萧景澜从里到外的一切东西。
爱也好,恨也罢,都是他的,也只会……是他的……
目不能视的萧景澜专心喝着肉粥,戚无行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慢慢捧起萧景澜一缕乌黑的长发,在指尖缓缓捻开,又慢慢握起,专注地把玩着。
萧景澜缓缓吐出一口柔软的气息,说:“莺儿,切个肉怎么要这么久?”
莺儿端着盘子从厨房里出来:“少爷,来了。”
戚无行依依不舍地松开手,沉默着盯着萧景澜的脸。
莺儿被戚无行的目光吓得心惊肉跳,好不容易等到戚无行吃完饭去洗碗,急忙在萧景澜耳边低声说:“少爷,我觉得那个人……那个人不对劲……他好吓人……会不会对你不利啊……”
萧景澜淡淡道:“无妨,陛下给的暗卫还守在四方,他便是想做什么坏事,也不能得手。”
莺儿还是担忧:“少爷……”
萧景澜沉吟了一会儿,说:“你去告诉厉崖,明宏县修建水网,需要壮劳力,他若想谋个差事,明日便去县衙报道吧。”
他并不在乎是否有人想害他,可若是厉崖留在小院里让莺儿不自在,送去县衙谋个差事,反倒也能帮那个口不能言的人赚个前程。
莺儿得了令箭,屁颠屁颠地跑进厨房里,喊:“哑巴,少爷让你去县衙报道,去水网当苦力!”
戚无行面无表情地刷着碗。
莺儿左蹦右跳地喊:“哑巴!哑巴!你听到我说话了吗!少爷要赶你走!”
戚无行猛地回头,野兽般的目光落在小丫头身上。
莺儿被吓得僵在那里。
戚无行微微勾起嘴角,拿手指蘸着水,在桌子上干脆利落地写了两个字:“不去。”
莺儿泪汪汪地继续找萧景澜告状:“少爷,他不是个好人。”
萧景澜缓缓慢条斯理地写着字儿,说:“哪儿不是好人。”
莺儿气鼓鼓地说:“他长得凶,凶巴巴的。”
萧景澜哑然失笑:“模样是父母给的,怎能因此来判定一人善恶?”
莺儿委屈巴巴:“他还不肯去山中帮忙,好吃懒做!”
萧景澜淡笑:“罢了罢了,明日你随我一同进山吧。”
莺儿惊讶地问:“少爷要进山?”
萧景澜轻叹:“纸上谈兵到底不够妥当,我要亲自去盯着,有些事情才好及时防范准备。”
莺儿欢欢喜喜地喊:“好!我陪少爷进山。”
小姑娘还没高兴完,戚无行就面无表情端着一盘水果走进来,托起萧景澜的手,写道:“我陪你。”
莺儿被气坏了,泪汪汪地冲出去找周叔撒娇了。
戚无行微微一笑,握着萧景澜的手慢慢放在果盘上,写道:“吃点。”
萧景澜是个没什么心机的人。
从前他痴痴傻傻地过着日子,如今心疾深重,也生不出多少防人之心。
可这人的举止实在太过古怪,仍然让他生出了些疑心。
温软细腻的肉粥,西北风沙的气息,那些投射在他身上的炽热目光,他虽看不到,却仍觉得皮肉筋骨都在发烫。
这样的目光,曾让他颤抖恐惧过。
冰冷的马鞭抚过身体,留下缠绵痛楚的红痕。
那一切都像个旖旎又可怖的噩梦,纠缠着他不放。
当他在漠北兀烈部落的营帐中睁开眼的时候,世人皆以为他已醒来了。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三魂七魄仍然深陷在过去的噩梦中,从未睁开过眼睛。
他安静地坐在桌前,听着耳边那人收拾碗筷的声音。
那么平静,那么安逸,没有风沙,没有枷锁。
萧景澜却不受控制地缓缓抬起手,握住自己的脖颈,轻轻掐下去,颤抖着,用力想要拂去上面的淤痕。
他越攥越紧,空气在肺中渐渐变得稀薄。
忽然,一只大手蛮横地拽开了他的手,急切滚烫的呼吸喷在他的脖颈上,野兽般暴怒的喉音在耳边响起。
那人焦急地握住他的手,不肯让他再伤害自己。
萧景澜沙哑着低喃:“没事……没事的……我只是……还没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