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想起来,这个他厌恶至极的少年,今年也不过十七岁。
十七岁,这是个应该还在容易害怕,容易受伤的年纪。
正此时,门被轻轻扣响。
丛林赶紧撒了手,缩到一边角落里去。段战舟开了门,门外是许杭。
许杭不进去,只在门外一瞥就知道里面是什么名堂:“一大早听到这儿很吵,所以来看看。”
段战舟手插口袋:“这儿是小铜关,不是你金燕堂,这回我教训我的人你没话说了吧?”
“本来就跟我没什么关系,”许杭看了看蹲在角落里的丛林,丛林也抬头看他,“不过你既然这么不待见他,那么我借他用一用,去给我的药堂搬搬草药,你没意见吧?”
“这……”段战舟语气迟疑,显然有些不乐意。
“怎么?舍不得?”许杭故意激他。
段战舟果然炸毛:“胡说八道!你领走就是了,我巴不得看不见他!”像是为了证明自己说的话,他一把抓过丛林往门外许杭怀里一丢,砰一下关上了门。
真是个经不得刺激的家伙。
许杭一路扶着丛林,坐上黄包车。
丛林原本等着许杭先开口,可是许杭气定神闲,所以他先打破僵局:“你是特意来找我的?”
许杭笑而不答,直到回了鹤鸣药堂,到了里间拿了瓶血竭粉放到丛林面前,说道:“拿去治治身上的枪伤吧。”
屋顶的一只麻雀恍如受惊般离去。
丛林眼神收紧:“什么意思?”
“你手肘的疤痕,是你还住在金燕堂的时候,段战舟推你撞在火盆边烫的,伤口半月状。巧了,日本领事馆那晚,有个杀手,路过窗前我看见他的手肘也有这么个伤。丛林,你是个聪明的人,我们不用说得那么累。”
两个人试探性地互相对望,丛林轻笑出声,干脆大大方方脱了外衫,露出肩膀的枪伤,用嘴咬开瓶盖,将药粉倒上去。这么粗鲁的手法是很疼的,丛林满头大汗,却没有多吭一声。
是个狠角色。
他上完药,舔了舔自己的下唇:“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段司令,让他来抓我?”
“抓你就等于打草惊蛇,我更想知道,你在为谁卖命。”
“难道你现在不是打草惊蛇吗?我已经暴露在你面前,那么…或者我杀了你,或者你杀了我,难道还有别的可能?”
“当然有。”许杭站起来,从内堂里拿了一件自己的旧衣裳给丛林,让他能更换掉被血污了的衣裳。
“你‘上面的人’不管是谁,他显然与段家人为敌,可是你喜欢上了段战舟。所以,即便你被识破,你也不会回去禀报你的主子。我说的对吗?”
丛林脖子一梗,如被掐住七寸。
许杭了然于心,食指轻轻敲着桌面:“所以我才没有告诉段烨霖,你的羊皮已经遮不住了,留着你比去掉你更有用。”
“呵呵…哈哈哈……”丛林听着听着笑出声来,自然不是愉悦的那种,而是心机深邃的笑法。
他笑够了才抬起头来,“许少爷,你不告诉段司令,其实是出于私心吧?我知道,你是被他强抢回来的,从我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明白,你是个比我藏得还深的人。我对段家人出手是因为‘上头’的命令,可你……你想对段家人做什么?”
“这个不用你管。”
丛林歪着头,好整以暇:“当然用不着我管,可是我凭什么告诉你我的秘密?你大可以把我交出去,凭他小铜关有什么刑罚,我也不会说的。”
许杭身子往前倾了一点儿:“你是个专业的杀手,严刑拷打对你当然无用,可是你想过没有,一旦你没了,你‘上面的人’就会派一批新的人来对付段家人。到那个时候,你要怎么保护段战舟呢?”
这个道理其实丛林很懂,他刚才硬装的底气无非是想忽悠许杭,可是没想到许杭已经将他看穿。
“你想知道什么?”
“我说了,我只想知道你为谁效命。”
“告诉你我能得到什么?”
“出了这个药堂,今天的一切就当没发生过,我不会揭穿你也不会以此要挟你,今后大家要做什么各凭本事。”
许杭说完就给自己泡茶,他一点也不担心丛林的回答,因为他有足够的自信,丛林没有拒绝他的理由。
已经处于愠怒边缘的丛林猝不及防地一出手,爪子对着许杭的脖子就要使力,许杭只茗茶不动,薄唇轻轻一启:“用了我的药,还想杀我,不怕中毒而死吗?”
四两拨千斤,黑手在三寸咽喉前堪堪停下,极为不甘。
见他那么紧张,许杭眉眼一挑,宛如耍猴一般:“开个玩笑而已。”
区区两句话,令丛林不战而败。这一番交锋是他输了先机,现在不得不屈居人下。
讪讪收回手,垂头思索了很久,丛林的手掐着桌子边缘,良久抬头,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参谋长。”
第49章
得到这个答案,其实许杭一点也不惊讶。
参谋长是亲日派的,段烨霖则是与日寇势不两立,如今内阁之中摇摆不定,参谋长当然想要排除异己,反正段烨霖与日本人不和,借日本人的地盘暗杀最合适不过。
“这一次你失了手,只怕参谋长要对你的信任大打折扣了。”
“我可没听出你有为我可惜的意思。”
许杭摆摆手,示意丛林可以离开了,丛林出门之前回过头来,似笑非笑看了许杭一眼,道:“希望你以后别后悔今日放我一次,若得机会,我不会手下留情。许少爷,你不会总这么占尽先机的。”
许杭岿然不动,只等人走远,才面无表情地评了一句:“还是太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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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督的事情盖棺定论以后,军统还是没有离开贺州城,甚至一把拦过都督的权责之事,与段烨霖有些分庭抗礼之势。
这些都是许杭从段烨霖身上看出来的。
晌午过后,段烨霖就气急败坏地把一份文件摔在地上,大骂:“袁森这个老家伙,想敛财想疯了吧!”
许杭捡起来一看,那是一份修缮贺州城下水道及军备临时仓库的计划书,不同之处在于这份计划的金钱来源不是内阁批钱,而是想以慈善方式向一些有钱的商人公开募捐。
而原本,这个计划是段烨霖想出来的,甚至第一期的工程已经安排了工人去做,现在却被袁森给揽过去了。
“他要做就给他做吧,反正能办好就行了。”许杭说道。
段烨霖坐下灌了一口凉水:“他要是能‘办好’,我至于发火么?我还不了解他?公募而来的钱财不知道有多少会进到他自己的腰包里去!他拿了钱拍拍屁股就走了,剩下的烂摊子全是贺州城的百姓收拾!”
许杭翻了翻那份文件,眼睛一转:“不管这钱是内阁出的还是谁,这个工程总归还是国家的,出了事总是要负责的吧?”
“是。不过袁森是个老油条了,应付一下上面派来的检查的人对他而言是小事。”
“那如果出的事是不容小觑的大事呢?”许杭眼尖直勾勾盯着段烨霖,段烨霖感觉他来了主意,认真起来:“你细细说?”
许杭把文件放到桌面上:“你记不记得鹤鸣药堂对面原来也是有过一家药堂的?你知道它是如何倒闭的吗?”
“这倒没了解过。”
“那家药堂原来的当家为人宽厚,除了月例以外,每个月还会给每个大夫、药徒红包,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习惯了。可是老当家去了,新当家上台掌事之后,便去了红包这一支出。所有人平白缺了一点钱,心里都不舒服,做活儿也就克扣起来,不是少了一钱药就是诊脉不用心。渐渐的,药堂名声就坏了。”
许杭说完以后,给了段烨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不论出钱的是谁,干活儿的永远是工人,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既然从上面扳不倒,那就釜底抽薪。”
段烨霖摸着下巴,越听越是眼神放光,最后摸了摸许杭的手背:“看来有些事,我倒不如你想得细。”
说干就干,当天开始段烨霖就让乔松给第一期干活的工人每人每天多发一块大洋,可把工人们高兴得感恩戴德,直到二十天后,工程全部交接给军统,这钱自然也就停了。
人心不足蛇吞象,自古如此。
工人们因为觉着少了钱,做活儿时候就慵懒无比,每个人都想着法儿把自己的活儿少做一个大洋的量,不仅工程完成得慢,建起来的也都只是皮相好看,内里一塌糊涂。
军统哪里管这点子事,只知道面子上过得去,也就当个甩手掌柜。几月之后,一切也都算建完了。
说来也巧,建成那天,贺州城初夏大暴雨,连着下了五天,那新做的下水道与仓库本该是最牢固的,没成想,贺州城里的破庙都挺过去了,而这号称花了大价钱的新工程直接崩盘了!
雨停了大家一看,呵,好家伙,砖石都给冲得东一块西一块的,有行家拿起来一瞧,更不得了,那砖石竟都是空心的!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一下子贺州的民怨沸腾了起来。
段烨霖等的就是这一下,工程有损的那一刻他就派人一封电报传递到内阁去,次日就有督察员风尘仆仆坐火车赶下来。到了现场一勘查,这实在是瞒不过去,也就只能如实上报。
至于这中间军统折损了多少人力物力去圆谎就不得而知了,只知道内阁大为震惊,并书信通报批评,责令军统自负损失,并将此事全权转交段烨霖处置。
闹了月余,事情总算是朝着段烨霖期望的方向发展了。
而军统府上,袁森气急败坏地直摔电话:“都给我查!是怎么回事!”
下属额头冒汗,陪着小心回答:“我们去抓了几个工人,打了几顿以后没招住,都承认是自己故意懈怠……”
袁森暴跳如雷:“放你娘的屁!一个工人懈怠说得过去,所有的工人懈怠,怎么?是看不起我吗?”
“不是不是,他们说,是段司令额外多给了他们很多钱,而…而军统您没、没给,他们才……”
“段、烨、霖!”袁森狠狠踹翻了椅子以发泄自己的愤怒,面部肌肉狰狞着,青筋一下一下跳动起来,正是一只要吃人的狮子。
下属急忙劝道:“军统冷静!咱们慢慢商量,一定还能再扳回来的!”
“去!去查!老子要知道,他段烨霖的罩门是什么!”
“是!我马上去!”
“等会儿!”袁森眼神毒了毒,“顺便再去附近的几个山头上做点手脚,那些深山老林的土匪也安分太久了,咱们贺州城的司令既然这么能干,也该出去做点大事才对。”
下属心知肚明:“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袁森打开酒柜,拿出一瓶红酒,很糟蹋地咕噜噜灌下去,心里的火气一点也没消下去。
段烨霖,他敢让自己损了大半的家财,他也要他出点大血!
最好,把命也搭上。
第50章
夏至之后,贺州城热得特别快。
顾芳菲换上一身新的蚕丝的连体裤,很干练漂亮,头一次去金燕堂做客。
许杭正在替段烨霖画贺州新的军备仓库分布和下水道渠道图,一看顾芳菲来才停下笔。
“这是今夏最时兴的男装,我看你从来不穿这种衣服,一定也没有,所以送你一件,总有用得着的时候。”顾芳菲递上伴手礼。
不过许杭眼尖地发现,顾芳菲是带了两个礼盒来的,便问:“看来一会儿你还要去另一处拜访?”
说到这儿顾芳菲难得红了一下脸:“是啊,嗯…想去看看袁野。”
袁野?竟然都以姓名相呼了,再加上那一脸如夏日花朵般的面颊,许杭明白了:“没想到,你们……”
“没有没有,许先生不要乱说,我们还只是朋友…”顾芳菲摆摆手,越发不好意思,她一向是个很识大体的闺秀,做出这种忸怩的姿态,可知是动心了。
许杭轻轻笑了一下:“你衣服上头口袋里插的那支笔,好像是袁野最喜欢的那支?”
顾芳菲连忙一捂,此地无银三百两。
许杭又说:“他很好,你也很好,若是真的顺风顺水一线牵,是件好事。”
顾芳菲索性就不害臊了:“那我便承先生吉言了。”
说话间隙,蝉衣点了檀香,前几日大雨,她想去去湿气。
顾芳菲一闻这檀香,鼻翼一收,觉得分外熟悉:“这香,好像法喜寺的。”
“不愧是专做化妆品的人,这是长陵大师送我的。”许杭回答。
“长陵大师啊……”不知是不是许杭的错觉,说到这四个字,顾芳菲的眼神涣散了一下,嘴唇微微一颤,好似欲言又止。
他把蝉衣遣下去,试探道: “你也认识长陵大师?”
顾芳菲其实昨日刚去法喜寺上过香,现在被许杭这么一问,真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内心挣扎一下还是开口:“其实我昨日好像看到了些不该看的……”
“嘘……”许杭先止住她,再把门关上,“现在你可以放心说了。”
“你可知道黒宫惠子?就是那个本姓爱新觉罗,后来与日本人勾结的女人。”
“知道。”许杭不止知道,还发生了不少事情呢。
顾芳菲表情很严肃:“我是在报纸上见过她的脸,又听父亲说起过她不少事情。昨日我去寺院,结果…结果路过长陵大师的禅房,我竟然看见,她、她、她抱着长陵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