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彻底安静了下来。
萧阎嚼橘子的动作也停在了那里。
有什么东西,像是即将破土而出的芽,在土里蓄势待发,只差一步。
沈京墨其实并不娇气,一向不挑食,但是只有一点,他很爱吃橘子,却十分不喜欢橘皮的味道。尤其是剥橘子之后,留在手上的气味十分刺鼻而且弥留很久。
说出去很矫情,所以沈京墨一贯都会在人前忍着,大多时候是不吃的。
好多年前,一个学生翻墙去摘树上的橘子,捧着过来给他吃,他盛情难却,就不小心将这事在其面前吐露出来了。
那个学生,他记得是叫……
“……萧…阎?”沈京墨说出这两个字,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他看不到对面人的脸色,无法判断自己的对错,可是对方沉默越久,答案似乎也就更明显。
就连萧阎也没想到,最后让自己曝光的,会是这样的一个细节。
他伸手拿起橘子,掰了一瓣放到嘴里,牙齿咬破橘子的胞衣,汁肉溅出来,流淌在舌头上。真的挺甜的,只是没有沈京墨可口。
“你是萧阎吗?还是……还是你认识萧阎?”
萧阎嘴巴张了张,竟然一时组织不到语言去表述,不过最后他还是给了沈京墨答案,就称呼道:“老师。”
真的是他!
沈京墨的灵魂几乎都震撼了一下,手里的橘子都掉到了地上,滚了好几圈,沾满了灰尘,可怜兮兮躲在角落。
所以,他竟然是被自己的学生抢过来,照顾着,共寝着,还被…强吻了!
是什么时候开始,萧阎有了这个心思的?
像是看穿沈京墨的心思,萧阎自嘲地笑笑:“我以为老师早忘了我,毕竟你的学生那么多,我也不算什么。”
沈京墨低下头:“我……我记得你。”
萧阎,萧阎。
他记得这个孩子倔强、有骨气,有一股野性,一直都很桀骜。
第一个想起来的场景,就是萧阎同别人打完架,肩膀淌着血,却眉头都没有皱一下的模样。
多么可怕的孩子。可那个时候他很心疼这个孩子,经常把他带回家,做饭给他吃,给他包扎。
这个孩子好像一直就是我行我素的态度,就连沈京墨有时候也奈何不了。当年,沈京墨发烧坚持带病上课的时候,萧阎就会一副欠他钱一样的眼神,拽着沈京墨的手逼他去休息。哪怕沈京墨摆出老师的威严命令他,他也一步都不退让。
多年过去,他的脾气只增不减。
现在的沈京墨内心如经历一场暴风雨,原本好不容易收拾出来的安定,一下子被打得七零八落。
他设想过千百种可能,唯独不能接受的,就是这个结果——这么违背伦理和道义的结果。
萧阎看到沈京墨表情的剧变,问道:“知道了我是谁,你想跟我说什么?”
沈京墨暗暗咬了咬舌头:“你说过的,我猜出来,就让我走。”
萧阎有种心都被人踩了一脚的感觉,声音也冷下去:“你竟然还想走?”
沈京墨有一点心虚地回答:“萧阎……我…是你的老师,一日为师,终生皆是。”
“呵呵……哈哈哈…”萧阎阴阳怪气地笑起来,“老师?对,你当然是。”
他这么阴阴的说话方式让沈京墨有些不安,随即,就听到他压在自己耳边用气音说:“我早就想试试,上了自己老师是什么滋味。”
“你……”
好没脸的一番话,沈京墨蹭的一下心里就卷上来乱七八糟的滋味,有羞愧有愤怒有无奈。
他想推开萧阎,只想一个人静一静,却被萧阎抓住了腰。
“我本来不想这么快的,”萧阎的手在沈京墨脊椎骨上弹钢琴一样滑舞动,“知道吗,老师?你每次红着脸的拒绝,都让我忍不住想吻你。”
“萧阎你闭嘴!”沈京墨想捂住他的嘴,只是看不见,只能瞎子摸象一般乱挥双手。
“为什么不让我说,以前是老师教我的,要知无不言。”
“萧阎!这…这不一样…这是不对的!”
“不对?”萧阎已经有些忍不住想一口咬死沈京墨了,“那你跟着别的男人去上海就是对的?跟着我就是不行?”
“我……”沈京墨胸口一窒。
“可你知道吗,老师,我这个学生,就是喜欢和自己的老师同床共枕,就是喜欢抱着自己的老师,更想看到老师为我露出情动的表情。老师,这样的学生,是你亲手教出来的,满意吗?”
啪!
一个巴掌带着无法遏制的愤怒和委屈打在了萧阎的脸上。
第111章
这一巴掌,算是打出了一道裂痕,也是沈京墨被送走的导火线了。
廖勤说完,许杭心里就有数了,无非是一个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另一个赌气罢了。
“许先生,沈先生听您的话,您劝劝他。”
“劝他什么?我觉得他没做错。”
廖勤叹气:“鬼爷脾气就是倔强,沈先生……”
许杭轻笑一下:“他脾气倔强所以咱们都得让着他,沈老师脾气好所以活该受着,凭什么?”
“呃……”廖勤被噎了一口。
怼的反正是萧阎,不关廖勤的事,许杭也不为难他,便说:“行了,他既然要送,那就送回来吧。”
“您不管了?”廖勤试探着问。
许杭摇了摇头:“你家主子什么德行你不知道吗?说是没用的,得让他自己看看,把人送回我这儿会有什么后果,他才会知道自己错没错。”
想想也是,真要是回去劝,鬼爷一定会把人轰出来。
这时又听许杭说:“对了,后日是段烨霖的生辰,我打算给他办个宴会,就在金燕堂里头,你回去给萧阎带个话,就当是我的请帖了。” 廖勤点点头,不过却补了一句:“段司令这宴会办得倒是急。”
可不是么,哪有只剩两天了才着急请客人的?只是廖勤不知道,并不是办得急,而是因为这事是许杭说话的这会儿功夫,才刚刚决定下来的。
就连在小铜关工作的段烨霖,也只是冷不丁打了个喷嚏,浑然不知呢。
就在许杭送走廖勤以后,同样内容的请帖也往日本领事馆送了一份。
正在梳妆的章饮溪听到这个消息,把手里的茉莉粉一丢:“我才不去呢!”
章修鸣却显得很有兴趣:“哦?鬼爷也去,你难道不去?”
“真的吗?!”章饮溪顿时兴奋起来,她数次相约,萧阎连面都不见,这次终于有机会能见到他了,“我请他他都不肯,那个什么司令的破生日宴他也肯去?”
“你这话在我面前说说就罢了,段烨霖可是司令,你不能太嚣张了,这里是贺州不是上海。”
章饮溪一点儿也没听进去,只顾着在那里挑选衣服。
最后知道这个宴会的,是段烨霖本人。当他亲耳听到许杭这么说的时候,张大嘴老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过去这几年,别说办生日宴会,就是许杭能记得这日子的时候都没有,段烨霖一般都在小铜关与公事为伍,一碗面条加个蛋就算是打发了。
乍然要办宴会,他还有些不习惯。更何况,许杭竟说要把宴会办在自己的金燕堂里头。
“少棠,你没发烧吧?”段烨霖用手背去探许杭的额头,被许杭打掉了,“你不是一向讨厌别人来金燕堂的么?”
许杭反问:“你不乐意?”
段烨霖马上说:“当然不是,我只是太过意外。”
“最近总有人在金燕堂外打主意,与其让他们在外头像苍蝇一样惹得人头疼,不如我就大大方方让他们进来一探究竟。”
段烨霖知道他说的就是章家的人,一想到章修鸣他就脸色一黑:“你请他了?”
“什么叫我请他?名义上,可是你段司令请的他。”
“你不怕别人奇怪,我段烨霖的生辰宴会,却在你金燕堂办?”段烨霖记得,许杭一向很忌讳这一点。可是许杭听到,淡淡一笑,说不出是不介意还是自嘲。
“你觉得,过去这么多年,你日夜往金燕堂跑,真的就没人在后头说三道四吗?不指出来,一是怕你段烨霖的威名,二是给我许大夫面子而已。”
但凡长眼的人,不会有找死的去触段烨霖的霉头,而许杭那里嘛,人生在世,难免有个三灾两痛的,得罪谁也不好得罪大夫。 段烨霖揉了揉许杭的头发:“好吧,你既有心办,那就好好热闹热闹。”
任何宴会都是大型的社交场合。
说起来许杭虽然没有办过什么喜宴,不过金燕堂原本格局就很不错,雇了些人来装点,再预定了昌隆酒店的酒席,宾客也只是来凑个热闹,并不会太过苛求。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宴会是自家心上人办的,所以段烨霖腰杆儿挺得特别直,人来敬酒都喝得特别畅快。
另一边的萧阎就闷头喝得特别不快,他一杯接着一杯,眼睛在宴会上看来看去,都没看到熟悉的身影。
然后就更郁闷了。
许杭远远看到萧阎的神情,就附在抄蝉衣耳边,吩咐她叫后院的沈京墨出来。
正这个时候,章家兄妹也进了金燕堂。
把送给段烨霖的礼物放下,章修鸣直奔着许杭而去。
“许先生,”章修鸣拿着酒杯跟他碰杯,“好久不见了。”
“很久吗?昨天你不是还来药堂里买药么?”许杭拆他的话。
章修鸣说起一些油腻的话一点也不害臊:“大概…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许杭连笑容也懒得给一个,章修鸣也不太介意,把杯子里的酒喝完,放下空杯子,问他:“许先生是不是不喜欢我?我总觉得你对我有一些敌意。”
“章先生侯门显贵,我对你只有敬畏,不敢敌意。”
章修鸣舔了舔舌头,有些诱惑的口吻:“这便是很生疏了。许先生,如果你肯放下成见,或许你会发现我也是值得深交的。”
这话其实还是挺隐晦的,也还算客气,只是许杭的回答就显得很生硬了。
“我就是这么不近人情的性格,满贺州城都知道,章先生不用热脸贴我的冷鞋底,委屈了自己,也膈应了别人。”
说完了,许杭转身就借口去厨房看看点心做好了没有,多一点点的眼神都不舍得给章修鸣。
被晾在原地的章修鸣暗暗捏紧了手,牙关咬得紧紧的,额头青筋爆出,太阳穴一突一突的。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软硬不吃、不识时务的家伙?他什么招数都用了,竟一点儿成效都不见,甚至变本加厉。
他章家二公子的名头一摆出来,多少人不得是弯腰哈背的,多少人不得是客客气气的,他一个小小大夫,凭什么这么心高气傲,不把他放在眼里!
章修鸣已经有些到了愤怒边缘。
咔嚓一声! 宴会的一个角落,发出一阵摔杯砸碗的声响,瞬间就吸引了所有宾客的目光。
大家应声望去,就在园林的靠近门槛处,章饮溪盛气凌人地,站在一个半跪在地上的男人面前。那男人捂着额头,额上微微渗出鲜血。
第112章
章修鸣第一反应就是章饮溪又惹祸了,而当他看清那个男人的脸时,他就明白为什么章饮溪这么生气了。
那是他们花了很久力气都没找到的沈京墨。
先前派出去的人说,最后查到的线索是金燕堂,他还以为是弄错了,没想到人真的在这里藏着。
章饮溪张嘴就是犀利的话语:“你倒是很能躲啊,瞎了眼还这么能折腾。”
沈京墨抖得如筛糠一般。
原本,他听蝉衣说段烨霖过生日,想着受过他一些恩惠,需要当面恭贺才行,谁知刚入园子就撞上了章饮溪。
好死不死,端着酒杯的他还弄污了章饮溪的裙摆。章饮溪没看清人是谁就甩了一巴掌,看清了人以后直接拿酒杯砸了他的头。
在听到章饮溪声音的瞬间,他宛如坠入十八层地狱般不得翻身,甚至腿软得站不直。
那个酒杯在额头被敲碎的瞬间,他的心也像一件瓷瓶被狠狠地砸烂在地上。温热的液体顺着眉眼流下,虽出血不多,可糊在脸上,也显得严重。
他们二人站得远,大家只知道似乎是在争吵一些什么,却不知是什么内容,渐渐被吸引过去。
一看宾客靠近,章饮溪立马收敛了一下表情,这里不是外头,不能大肆把人绑走,那样就说不清楚了。
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她以身子为遮挡,往沈京墨口袋里塞了个什么东西,却假装是安抚他一般拍拍他的胸口,然后用一种不轻不重,但是大家都能听到的音量说:“你别害怕,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不会和你计较的。”
章修鸣知道自己妹妹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便顺势装模作样起来:“小妹,怎么了?”
众人伸长脖子,地上半跪着的男人脸色惨白,一副做了错事般的恐惧,连头也不敢抬,眼睛无神空洞,是有几分可怜。
可若是欺负他的是章饮溪,那就没人敢多嘴了。
章饮溪故作天真地拿手遮住自己的手腕,略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说:“没、没什么,就是不小心撞着人了。”
“咦…父亲送你的那个宝石手表怎么不见了?丢在哪里了?”
他的声音故意有点大,就是要大家都听清楚,让众人眼睛跟着他的话语指引。
“方才我在园子里逛,和这个人撞了一下,然后就找不到了,我正问他有没有见着呢,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胆子小得很,一直发抖,还摔了一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