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赤裸裸的拒绝,让许杭几乎耐心告罄。
今日明明是晴天,可是许杭却觉得是阴天、雨天。
这就是毒瘾,它来的时候,就像是乌云赶走太阳,越来越快,只要注射了吗啡,你就觉得呼吸都带着阳光的气息,可是毒瘾一犯,你就觉得闪电暴雨就在你耳边,紧接着就要打下来。
无边无际的绝望,浑身上下冷飕飕,过了一会儿又热到崩溃,千万只蚂蟥在吸你的血,你甚至能想象到骨头被虫子啃咬大概就是如此感受。
或者说,骨头像竹子一样在生长,要破开你的皮肉,直接扎穿大脑!
“把药给我,”许杭摇着蝉衣,“蝉衣,你最听我的话了,把药给我!”
从蝉衣的角度看过去,许杭的脸分明都要变形了。蝉衣咬咬牙,大着胆子顶他:“没有药!我全都烧了扔了!”
“你再说…一遍?”
“您把毒戒了好不好?蝉衣陪着您戒掉,您再用那个药真的会死的啊!这个节骨眼上,您还和段司令闹成僵局,我若再由着您任性,就真的是害了您啊!”
蝉衣的嗓子都是一副哭腔。
许杭一点也听不进去,毒瘾侵蚀了他的理智,他只知道面前的这个女人不给他药,便是要害他。他一伸手,摸到蝉衣怀里的针剂,便要动手去抢,蝉衣挣扎之间,药剂就掉了出来。
“吗啡…”许杭如看见救星一般。
蝉衣脸色大变,马上把地上的吗啡捡起来,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在地上狠狠一砸!啪嚓!所有的针剂顿时破碎,液体流了一地。
几乎是同时,许杭就伸手去抢救,可是他的速度完全来不及,膝盖一软,也只是让自己的手实实在在地扎在那些碎玻璃上,扎了一手的小伤口。
没了,全没了。
他最后的药,都没了。
犯毒瘾的人最容易出现幻觉和幻听,他们总是觉得别人在迫害自己,就如此刻,许杭的眼睛里看到的世界,五颜六色,上下颠倒,就连蝉衣都是那么面目可憎。
他一把掐住了蝉衣的脖子,自己的表情也很惶恐:“蝉衣,你要杀我?你要杀我?!”
“咳咳…当家的……没有…咳咳!”蝉衣努力解释,但是发不出声音来。
这时候小沙弥跑进来,看到眼前这幕吓得也是眼泪汪汪的,清脆的童音打破眼前的僵局:“许哥哥快放手啊!蝉衣姐姐要被你掐死了!”
稚嫩的儿童声音像是一道照进黑暗的光束,让许杭从妄想中找到一点理智,手一下子松开,蝉衣在地上滚了一圈,小沙弥赶忙把蝉衣扶起来:“姐姐…你没事吧?”
“咳咳…咳咳咳!”
许杭望着自己流着血的掌心,混乱的房间,哭泣不已的女人和孩子,狼狈不堪的自己,觉得一切都是那么陌生。
地上碎裂的镜子照着自己的模样,太难看了,像个疯子。
“出去。”他用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再和他们呆在一起,他怕自己又会伤害他们。
怕给小孩子看见不好,蝉衣抱着小沙弥赶紧从房间里出去,把他抱到另一个院子里去:“乖,姐姐没事,最近几天你先别到少爷的房间去,好不好?”
“许哥哥怎么了?他那个样子,好可怕啊…”小沙弥心有余悸。
“别怕别怕,他就是生病了,等病好了他就正常了。”蝉衣摸着小沙弥的后脑安慰道,不知道是安慰这个孩子,还是安慰自己。
小沙弥把脑袋从蝉衣怀里钻出来:“许哥哥是大夫,大夫不是能给自己看病吗?大夫也会生病吗?”
蝉衣看着小沙弥天真无邪的脸,心里五味杂陈:“是啊,大夫也是会生病的,你的许哥哥也一样。所以,蝉衣姐姐要给他找一个大夫,专门救他的大夫,帮他治好这个病。”
虽然蝉衣是笑着的,可是小沙弥总觉得她不是很开心,就笨拙地用手摸一摸蝉衣的头发:“姐姐别难过,哥哥会好起来的。姐姐对哥哥好,哥哥也很好,师傅说过,善心有善报。”
蝉衣看着小沙弥,伸手抱住了他,在他看不见的角度静静落泪。
有些事情她做不了的,只能求别人来做。
许杭不愿意放下面子,那就由她替他出这道门。
第159章
全城备战的第七天,日本领事馆里的人都迁出去了了,小铜关很平静,可金燕堂倒是处理了不少来暗杀的,由此便知道,小铜关里一定有了间谍。
说来也巧,日本人迁出去的那日,乔松家里那个与他离婚的姑娘被枪杀了。
这下才知道,健次在这边塞的间谍,就是这个看起来柔弱可怜的小姑娘。乔松怎么会知道,这个日日来给他送饭的姑娘,其实眼睛都盯着小铜关的一举一动,问的每个问题,看似随意,句句都在下套。
也是乔松太容易相信别人,才会把一些消息露给这个姑娘。
要不是乔松总是糊里糊涂,段烨霖嫌麻烦,也很少把事情一五一十跟他说全了,怕真的是要坏大事。所以,日本人在离开之前,处理了这个没用且不想带走的间谍。
无论如何,死了也算是了结。
在贺州城森严而日益严防的守卫中,贺州城的气氛一点点变得严峻起来。
城门的守卫变得异常严格,甚至还专门派了一些女警卫,建造临时的更衣帐篷以供搜身,总而言之,所有进出的人都被搜了个干净。
而那些从前和许杭交好,甚至是鹤鸣药堂的人,一律都被列进黑名单之中,不得出城。
这日大早,正是来往排队最密集的时候,更衣帐篷里走出一个穿着长袖棉麻宽旗袍的女人,旗袍虽然宽大,但是难以掩饰她姣好的身材。
给她搜身的女警卫做了一个放行的动作:“已经搜过了,没有东西。”
警卫员多看了两眼,只因这女子笑起来颇为可爱,虽无妆容,清水芙蓉,尤其是浅浅一笑,顺着脖子捋了一下头发,是那么的朝气可人。
在女人往前走的身姿另一面,是她勾起嘴角极精明的一笑和有故事深意的眼神。
就在这个女人离开检查且进入城中的六个小时以后,一通火急火燎的电话就打进小铜关来了。
这电话是因为乔松被派去临城接手那批药物,虽然时间还没到,并不能领出来,可是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早一步出发了。
到了临城之后,抵达医药所,乔松和从前的旧友一叙旧,一聊天才发现,那批药物昨天一早就已经被拿着特派员授权令的人给领走了,一个不剩。
“千防万防,怎么还是被捷足先登了?!”段烨霖掐着电话的手根根收紧。
乔松在电话那头一直道歉:“对不起,司令,我们已经派人去追查了,从临城到贺州如果不坐火车就只有一条路,我们的人一路追过去,好像只差一步…还是让那个人进城了。”
段烨霖让自己冷静下来:“如果进城了,不可能带着药进来,那样一定会被搜出来的。你先在临城搜一搜,那些废弃仓库、码头、破庙等等的都查一遍,看看能不能找到被藏的药!”
“是!那个进城的人怎么办?”
“我会派人继续追!至于城里…看紧金燕堂就行,不让他们有机会通消息,先这么做吧。”
段烨霖刚把电话给合上,段战舟就敲门进来了,刚刚在外面听了全程的他忍不住叹叹气: “我就知道,那个许杭不是个简单的家伙,即便被你关着,他也有如神助一样把手伸到了外面,这下可就棘手了。”
段烨霖低头一直在沉思,究竟是哪里让许杭占了手。
“之前许杭放出去的那批下人,都抓到了吗?”
“就在刚刚,最后一个下人也被找到了,所有的人都被我暂扣了,最近的行踪都问过也核对过。所以……不是他们。”
不是他们?难道许杭还有别的帮手?会是谁呢?
袁野还在国外,顾芳菲也刚刚离国,段烨霖实在想不到,究竟还能有什么人为许杭卖命?能做到这种份上,一定得是个极其忠心的人。
越想越觉得恼火,不仅仅是被将了一军之感,更有种被人当猴子一样戏耍的感觉。
士兵敲开了段烨霖办公室的门:“司令,金燕堂里有点动静。”
段烨霖放下作战计划的笔记本:“什么事?”
士兵简直是满脸为难:“是他们家的丫鬟,那个丫鬟吵着说要见司令,硬是要冲出来,士兵拦她,不准她出来,她还拿着匕首抵着脖子。怕她出事,这才先把她押过来,您要不要见一见?”
啪的一下合上笔记,段烨霖正为金燕堂里那个精明家伙气得一肚子火呢,这会儿正好撞在枪口上:“不见,让她回去!”
士兵咽了咽口水:“她说有要紧的事,事关……她家主子的性命。”谁都知道,那个许杭从前在段烨霖心里是多么重要。
果然,段烨霖眉头蹙了起来,有些不解:“什么意思?”
“她又不肯跟我们说,只是反复说要见司令您。”
真有紧急的事情,怎么会遮遮掩掩的?怕是蝉衣以为他们二人只是寻常吵架,想着要来劝和。
以前他们吵架的时候,蝉衣也会这么周旋,只是现在他们之间,可不是隔夜就能消弭的小恩小怨。
想了想,段烨霖的心就凉了:“那就是没有要紧的事,让她走吧。”
听段烨霖这么吩咐了,士兵还敢说些什么?只能一溜烟跑走了。
可是不过一会儿,就又跑来敲门了。
“司令,那姑娘在外面磕头磕得厉害,我们一要拉她走,她就寻死觅活的,您这又不准咱们伤了她,弟兄们不知道该怎么办……”
“蠢货!就不知道打晕了带回去吗?!”段烨霖显然动怒了,一掌拍在桌上,“她要跪就让她跪,跪累了自然会回去!”
士兵吓得脸都白了,傻愣站着。
段烨霖又把笔记本打开,厉声喝道:“我要处理公务了,别再来烦我,不然我以妨碍公务的军法处置你!”
于是,这次的门合上,很久都没有再打开了。段烨霖看着紧闭的门,心中积郁之气久久散不去。
具体多久不好说,大约段烨霖处理了十几份文件,喝完了三壶茶,抽了四五支雪茄,肚子开始有些饿了才重新抬起头,已经是四五个小时以后。
墙上的闹钟有些坏了,总是时间滞后。
段烨霖刚想站起来,就听到门被人撞开,刚才那个士兵着急地冲进来,差点跌倒,帽子也歪了,急急地扶了一下就开始结结巴巴地说:“司令,那丫头晕过去了!”
真是个倔强丫头,跟她主子一个德行。
段烨霖叹气:“让人找个大夫看看,抬回金燕堂。”
“不不、不是!那丫头不是跪晕过去的,她切了自己的小拇指!说…说要让您知道,她来见你真的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情……”
“什么?!”段烨霖的眼珠子瞪得极大,马上站起来往楼下冲。
大厅里,一群士兵围着蝉衣,有几个人递上纱布想给她急救,段烨霖一把就把那些碍事的人推开,低头一看,蝉衣一手拿着匕首,另一只手颤抖着流血,地上是一小节指头,脸上全是汗水和泪水,戚戚楚楚,疼得牙关打颤。
“段司令…求您……求求您了……当家的真的要撑不下去了…”
第160章
许杭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是睡在地上的,只不过身上盖着被子,脑袋下垫着一个软枕。
自己只记得毒瘾犯了以后,头撞在柱子上晕过去了,想来是蝉衣没办法独自把自己扶到床上去,索性就只能这么将就着了。
环顾四周,似乎有被收拾过,许杭动了动自己的四肢,然后缓缓从地上爬起来。
有点晕。
他很艰难扶着脑袋走到桌边,拿起水壶,摇了摇才发现没有水。怏怏放下水壶,他推开门往外走。
园子的花草没有人去打理,都显得蔫蔫的。他一步一踉跄地往外,慢慢走到厨房,打开水缸,用葫芦瓢舀了一口。
“咳咳…咳咳咳!”这水放了两天,有些不干净,许杭喝得又急,这才呛住了。
直到这时,他才想起来,蝉衣似乎不见了。
“蝉衣…蝉衣?”
他走出厨房,一面扶着墙,一面低声叫唤。按理说,蝉衣不会离得他太远才对,可是他这么叫唤,都没有人回应。
晒衣院、偏厅、正厅、下人房……除了在熟睡的小沙弥,一个人都没有。
想着蝉衣反正是离不开金燕堂,许是去了偏院,许杭的体力也到了尽头,四肢有些微微的麻痹,便也找不动了。
他再度走回正厅,将角落的柜子抽屉打开,那是他曾经放置吗啡的地方,现在已经空空如也。蝉衣没有骗他,她真的将所有的吗啡都销毁了。
许杭真的是高估了自己,他以为有些东西总是可以戒掉的。没想到毒瘾竟然是如此难以克服的东西,即便是感情,许杭也能用理智去克制,可是毒瘾吃透了他的理智,让他成为了俘虏。
双膝一软,他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
他都不知道,昨日撞在柱子上的那瞬间,他究竟是疼得不小心,还是渴求死亡。
谁能想得到,那个清风朗月一般的许大夫,现在已经和那些从鸦片馆走出来的人毫无两样,目光涣散,手脚发抖,甚至连背也直不起来,伛偻在那里,面色发灰,舌苔发白,黑眼圈厚重。
许杭头一偏,看到了柜子表面镶嵌的镜子里的自己,几乎都要不认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