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毕,玄思真人径直走下长老位,一步一步,走到跪倒在地的云山弟子脚边。
谢留尘没有抬头,余光瞥见师尊的玄色衣摆停在脚边,而后,是师尊平静的声音:“回去吧,徒儿。”
谢留尘回了一声是,随后站起身,向掌门及诸位长老、峰主行了一礼,跟在玄思真人的身后,走出主殿。
门外围观的弟子急匆匆挪开一条通道,注目这对师徒远去的身影,谈论声不绝于耳。
“诶诶,怎么回事,他们怎么走了……不是在追查凶手吗?”
“不会是闹不和吧?我看掌门脸色好差。”
“去去,胡说什么呢你……”
清阳真人黑了一张脸。好半晌,才有一位长老苦笑道:“这,玄思长老的脾气还是一如既往啊……”
无明峰峰主哼了一声:“哼!摆脸色给谁看,那他那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是谁迫他上殿来的吗?”
一位长老试探着问:“掌门,你看这云相长老……”
清阳真人盯着主殿门外,深深长叹,良久,方沉声道:“以门派最高规格好好安葬云相长老,一木,由你去处理吧。”
坐于一旁的一木长老遵命称是。
清阳真人又冷笑一声:“至于这对师徒,呵,看来我们云山人少派小,怕是留不住这位大能修士了。”
一木长老不解:“掌门此话何意?”
清阳真人呵笑一声:“长老可记得十年前玄思真人带徒上山之事?”
一木长老点头:“记得,当时玄思真人带了一个孩子上山,便是方才那个少年罢。我还记得自那之后玄思真人便迁居磊落峰,十年来再不下山一步,也不知是何缘故。”
清阳真人眼中寒芒微闪,冷声道:“可惜时过境迁,有些人怕是忘了当初的承诺,终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留不得,留不得啊。”
殿内再度恢复死寂,天一阁弟子自觉外人身份,静静站立,不敢出声。
向晚宁悄然握紧拳头,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
磊落峰上,阔别一月,依旧是凄清孤苦的景象,玄思真人领着谢留尘,拾级而上,走回山上。
夜空浩渺,残星几点,远处烛光明灭起伏,狭窄山道上,两人一前一后,缓步而行。
看向眼前身影,谢留尘乱跳一整天的心不知为何突然安宁下来,忍不住开口:“师尊……”
总感觉,这次出门回来后,玄思真人变了很多。
是因为云相长老之死吗?
思绪一时飘远,他蓦然想起一月前乘舟出行,偶然捕获的云相长老与赵逸的谈话,也是他唯一一次听到外人谈及他的师尊。那时他斜倚船舷,闭目养神,耳力外放,尽情聆听风声割裂、海浪喧嚣,却不期然听到船舱里那番未设下结界的对话。
“……玄思此人,看似不近人情,疏淡冷漠,实则刚强独断,心里极有主见分寸……但过刚易折,心思过重,往往于修道一途上走不长远……本就非同道人,你又何需将心思花在他身上呢?”是云相长老难得一见的柔软语气。
另一道声音响起:“我也并非故意要为难与他,只是这人实在不会做人,要不是他天天摆出那副脸色,谁乐意去搭理他?”声音中带着忿忿不平,是无明峰峰主赵逸。
谈话戛然而止,剩下的已经在海浪风声中消散开去。
排除了大半无足轻重的闲言碎语之后,只有这么一句残留在他脑海——“于修道一途上走不长远……”
原来这个人,也是会死的。
高大的身影依旧,持剑的手依旧,多年前曾牵着年幼的他走上云山,走上磊落峰。他仍旧记得,那双手上带着多少层薄茧,磨得他多不舒服,总是忍不住想脱离却被握得更紧。后来,他被安排在了磊落峰,开始踏上修途,从一开始的握不住剑到后来沉迷于修炼,日子都是平波无澜悠悠而过,乏善可陈,再也没有那样亲密的接触了。
他本以为自己已然忘净,却在这条窄窄山道的夜色中,被乍然敲开尘封深处的记忆。
他想,这样无情的人不是最适合修仙吗?他怎么会老?怎么会死呢?
但实际上,哪怕常年闭关,修为仍是凝滞不前,那日渐佝偻的身躯还是出卖了他的衰老之态。
难道死亡真是不可避免之事吗?
南星师父如此,云相长老如此,玄思真人也会如此吗?
身边之人一个个离去,只余自己一人在尘世,就算能得享长生又如何?
那修仙,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般想着想着,谢留尘竟然就此陷入魔障中,浑浑噩噩站在原地,走在当前的玄思真人敏锐察觉,回身一望,当即蓄起真气,运起二指点向谢留尘灵台。
一时间,灵台清明,恍如大梦初醒,历劫重生。
谢留尘神智慢慢回复,呆滞道:“师尊,我……我刚才……”
玄思真人语气中带有少见的严厉:“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方才若不是我及时察觉,召回你的神识,只怕你就永远被困在魔障中,成为心魔的食物了!”
谢留尘嗫嚅道:“对不起,师尊,我,我只是一时神思翻涌,不料……”
玄思真人眺望远处渺茫星空,叹了口气,无奈道:“我知道你们少年多情,总是有着各种翩浮联想、旖旎绮思,但是修行之途最忌纵情任意,你要记住,不要让情绪牵动了你,而是要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做到太上忘情,超然于世,才不至于发生今天的事情。”
谢留尘虽不说,但心下却倍感委屈。他十年来首次对眼前人产生了如师如父的感情,只是尚未来得及将那点小心思整顿个明白,便遭到对方疾言厉色的告诫,明明知道玄思真人根本不知自己为何而恼,却还是有着一种自作多情的挫败感。
玄思真人又叹道:“你啊,你这样,将来怎么继续修炼下去?怎么练好剑?有谁会在你身边纠正你的不足,教导你走上正确修途,走得更长远啊……”
谢留尘嘴角抿得紧紧,心中愤怒至极,心道:“你也好意思说这种话?你什么时候尽过为师之责,你不就出来逛风景时随手扔我几本书吗?算哪门子的教导?你对得起南星师父的托付吗?天底下有你这样的师尊吗?”越想,心里越加不平。
方才心底那点温情心思已然被打击得干干净净,谢留尘甚至有些凉薄地想道,就这样吧,他既然这么不讲道理,也从没真正教过我,哪怕是死是活都跟我没关系了。
玄思真人说了几句便不再往下说了,师徒二人一时无言,待走过一刻钟,终于到达磊落峰上,玄思真人留下一句:“你这几日最好不要出门,安心在峰上修炼,任何人来召唤都不能去。”而后头也不回,飘然而去。
谢留尘一颗心被怒火烧得沸腾,他自认只是一时走神,没有犯下什么大错,却先是遭到师尊责骂,而后又是被勒令不得外出,这算什么?将他变相禁足吗?
被常年练剑磨得一干二净的少年心思,平生第一次有了叛逆的念头。
第十九章
宣和峰这边,依旧是明火幢幢的主殿,依旧是冷寂肃杀的氛围,只是这一次,没有了殿外的人声鼎沸,没有了殿内或站或跪的诸多身影。
云相长老的尸身已入土为安,喋喋不休的弟子被各自师长提溜了回去,天一阁弟子被客客气气请出主殿。
台上台下,仅只两人,一者端坐,一者低跪。由于据理力争许久,向晚宁始终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双腿早是发麻,眼前也有了阵阵晕眩感,清阳真人坐在高位上,冷眼觑着她:“晚宁,这就是你的想法?”
今日这一番师徒对峙,向晚宁在云相长老身亡后便已预料到,她一路上也想得很清楚了,她相信谢留尘的为人,所以不能眼睁睁看着无辜师弟枉死。
她自问做不到师尊的要求,或许她的心,还不够狠,还不够资格接任这偌大的云山剑宗。
向晚宁低头道:“是的,师尊,弟子所言俱出自肺腑,绝无二意。”
清阳真人冷冷哼了一声:“看来你是坚持要护他。”
他表情淡淡,却挥动袖袍,在大殿里施加威压,向晚宁面色瞬间变白,试图稳住呼吸:“云相长老的死另有真相,绝非谢师弟所为,请师尊三思。”
清阳真人再次哼了一身。
她再次叩拜:“弟子幼年入门之时,曾听师尊教导,‘仁者不以盛衰改节,义者不以存亡易心。’心存仁义、怀抱大爱方能在修途上走得更加长远,这也是师尊一向教导给我的道理——可是,”她咬咬牙,一字一顿:“可是现在师尊竟然想要违背自身言行,企图靠解决弟子以换得一时安宁,这般不分青红皂白滥杀无辜的行径,请恕弟子无法认同!”
清阳真人双眼陡睁,猛地站起,疾言厉色道:“妇人之仁!当真是妇人之仁!那谢留尘来历不明,出行前我曾让你在途中严密看管好他,却没想到你竟然心慈手软,不听为师号令,致使云相长老惨死天一阁上,我尚未拿你问罪,你竟还敢来为他求情!”
向晚宁扑地拜倒在地:“是弟子有负师尊嘱托,弟子甘愿受罚,但是,这不是师弟做的!”
“你竟还敢为他求情!晚宁啊晚宁——”他长舒了口气,想到台下跪着的女弟子毕竟身份特殊,又缓和了语气,“在这么多亲传弟子中,你向来是我最得意的那一个。你样样都好,有担当,有能力,为师一直对你很是满意,将来这整个云山也会交到你手上,可惜你为人却始终过于优柔寡断、妄自菲薄。”
他摇了摇头,接着道:“我知道,把整座云山剑宗的万千重担都压在你身上,对你而言实在是太沉重了,可是晚宁,你要清楚,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有时候你所坚守的,你所希望看到的,并不是最好的结局。”
向晚宁心下一惊。
清阳真人居高临下看着她,肃容道:“你不是一个普通的弟子,你是未来的一派掌门,你要站的,是在我这个高度上。”
属于大能修士的威压悄然撤去,向晚宁不知何时身后冷汗已浸湿衣袍,她四肢发冷僵硬,头脑却是意外清醒。
清阳真人说的是对的,为了云山数万弟子的命途,她只能站在整个门派的角度,去处理一切可能对本门派不利的变数。
身为云山掌门亲传大弟子,她自认没有商师兄那样的魄力,担得起一派之主的身份,强大到让世人心悦诚服,可以尽情尽意、随心而动;平庸如她,被安排坐在这个位置上,是惶恐不安的,生怕自己做不好,有负师长信任,有负同门期待,故而一直如履薄冰、兢兢业业。
可是,如果“不负师长信任,不负同门期待”的代价是牺牲一位无辜师弟,那建立在他人性命之上的声名地位、门派安稳又有何意义所在?
清阳真人以审视目光看着她。
向晚宁坚持道:“请掌门收回成命!”
清阳真人气得砸碎了手边的一盏琉璃灯,瞬间清脆一响,遍地支离破碎!
“好、好、好!”他连说三声好字,显然已是气急,“既是如此执迷不悟、软硬不吃,你,现在,立马,滚去禁室面壁思过,等什么时候醒悟了什么时候再来见我!”
向晚宁叩首遵命:“是,师尊。”
清阳真人拂衣而去,向晚宁只跪在地上,目送师尊离开。
烛光幽幽,空旷寂寥的大殿内,年轻的女弟子悲凉想道,我所坚持的,到底是对的,还是错的呢?
她独自坐在幽暗禁室里,面对着无边黑暗,心中犹是一阵迷惘,无法传讯,也无法出去,只能寄希望于斯人命途安康罢。
禁室的门被悄然打开了,一线微弱光亮投入室内,又很快被阖上的偏门阻隔在外,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溜了进来。
“师姐。”是方景林的声音。
向晚宁终于回过神来,望着眼前师弟,心下说不出是感激还是喜悦:“方师弟,你怎么来了?”
方景林一脸理所应当:“我来看望师姐啊。”
向晚宁挪了一个位子给他,嗔怪道:“你都不知道我犯了什么错就敢偷偷来看我,万一要是被师尊发现了,责罚你怎么办?”
方景林嘿嘿挠头:“我不知道师姐犯了什么错,我也不怕掌门罚我。我只知道师姐不会做错事,掌门他也一定是有自己的考虑,你们双方都没有错。既然你们都没有错,那相信师姐的我也肯定不会错,既然我没错,那我为什么要怕掌门责罚我呢?”
向晚宁不禁失笑。
笑过之后,却是别有一番苦涩萦绕心头:“师弟,我其实,我也不知自己坚持的是对还是错。”她顿了下,“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成为了你心中一直向往的那种人,但是与此同时,却必须得抛弃某些坚持,你会怎么做?”
方景林在黑暗中眨了眨眼:“那师姐可曾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