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锦衣男子陡然一阵高声大笑,领着那两名男子扬长而去了,笑声久久回荡在空无一人的集市上。
……
谢留尘心中忐忑,缓缓走到山脚下。转过山林的那一边,正等着一个黑袍人。黑袍人见他到来,开门见山道:“任务可完成了?”
谢留尘低着头嗫嚅道:“没,没有。”
黑袍人又问道:“那,困在千重影壁之下的修士,死了几个?”
谢留尘头愈低了些:“只,只死了三五个,都是被远渡而来的魔兵杀的。”
魔气突然一阵躁动,黑袍人发出一声冷笑:“也就是说,你什么都没做成?”
“没,没有……”谢留尘脸上一慌,电光石火间,心思蓦然一动,忙道:“不过我打伤了商离行!他,他现在受了重伤。”
“嗯?”黑袍人听闻此事,将怒气一收,沉吟片许,道:“秋水门门主?他现下何在?”
谢留尘谨慎答道:“入口一经炸毁后,我开启水镜幻阵,围困秋水门散修,又将他打伤,等他们进了幻阵后我便趁机潜走了,不知他们如今已到了何处,”说到这里,又状似无意提及了一句:“料想是已经突破幻境,回了秋水门了罢。”
那黑袍人道:“嗯,以秋水门门主的本事,镜中世界困不住他们,妖兽也不行。”
谢留尘道:“我不知道原来那处不是出口,而是第三重镜中世界。”
黑袍人怪笑道:“你是在责怪我?”
谢留尘急忙应道:“不,不敢。”
黑袍人嗬嗬冷笑几声之后,又道:“先前你与我交代秋水门去了千重影壁,我匆匆忙忙传讯回去,命左护法钟冥传召千名魔兵突袭而来,与你里应外合,狙杀秋水门散修,这件事本该万无一失才是。”
谢留尘听到这里,突然想起之前商离行将数千遭到歼灭的魔族尸体洒向大海之事,而眼前之人却恍若一脸不知其然的模样,看来他是这阵子在南岭大地出没,至今仍未知获魔族死讯。
又听黑袍人道:“不过如今潜藏在南岭的族人已做好备战,相比于吾族未来辉煌大业,这点小小败亡那也算不得什么了。”
谢留尘听闻魔族性情向来狂暴无常,却不知是否因为魔尊复活之事,黑袍人这两次见面尽是十分和颜悦色,教谢留尘略感不适。他心中另有一番算计,自是虚与委蛇道:“是……我的不是,我急于立功,没想到那商离行竟如此狡猾,一下子就拆穿了我——”
黑袍人摆手阻止道:“我不想听你这些废话。魔尊复活在即,我不愿多生事端。这样,此次任务既失败而返,你再去做一件事。事成之后,再谈先前应允之事。”
谢留尘道了一声是,自是低头沉默着,黑袍人道:“我要你去杀一个人……”
过了一阵,两人话毕,黑袍人拿出一张传送符,甩到谢留尘身上:“本来以你的地位,这种珍贵的传送符是万万无权享用的,但既为我族办事,那自是要备下脱身之策。”
谢留尘将手上传送符妥帖收好,不动声色道:“我知道了。”
黑袍人又道:“此人修为地位皆是不同寻常,三百年来一直紧咬我族不放,将来战场上也恐成最大变数。杀了他,将来回归魔族,你便是族内骄傲,族民心中的英雄人物。”
谢留尘顿时作出欢天喜地的神态,直道必将此事办妥,不负族人期望。那黑袍人不耐多言,便拿出一枚传送符消失而去了。谢留尘收敛虚假笑意,留在原地,思索半日,等将心头诸般纷杂想法捋了个条理有序了,才心思重重离开山脚。
走到秋水门营寨外,商离行正站在路口枯树下等他,见他走来,笑颜逐开迎上去道:“事情都办好了?”
谢留尘微微点头:“嗯。”
商离行见他眉间紧锁,忙将他搀住,问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谢留尘轻轻挣脱了他的手,转过身道:“我们回去秋水门吧。”
商离行头回见他如此主动,心中欢喜,领着他往秋水门驻守的营寨走去,步履轻快,路上介绍了好一番边界景致,谢留尘心事重重,也没将他的一席碎语闲言听进耳朵。
当日商离行自昏沉中醒来后,调养几日伤势渐缓。两人坐在海岸礁石上,首次开诚布公,约法三章。商离行答应此后不再过问谢留尘与魔族交往之事,只要谢留尘不再作出伤害人族、有悖道义之事;而谢留尘亦答应与他一道回秋水门,前提则是他与魔族之事全权须由自己处理,至于如何告知商离行事端经过、又要告知几分,却是要由自己拿主意。
两人之间你提一句,我添三句;你添三句,我再补三句,针锋相对中,却也不知是谁退了一步,又是谁占了绝大便宜。
一路回了秋水门驻守之地,里面已是沸反盈天了。一听闻商离行平安归来,纪清当头第一个迎了出来,在营寨门前见了他苍白面容,眼眶先是一红,哑声道:“门主,你,你总算回来了,你的脸色……”
商离行温和道:“我无事,只是之前真气透支过度,修养几日便能恢复了。”
其余三十余名修士、与驻守当地的上百名散修,共一百来人也纷纷围上来,亲切问候商离行伤势。众人七嘴八舌说着话,所说者无非“门主这一趟辛苦了”、“我们日夜盼望着门主归来,好一阵担心不已……”之类的话。商离行浅笑着将众人劝开,见纪清心情十分低落,又柔言劝了几句,纪清这才恢复如常面色。待见到商离行身后之人,又是诧异道:“谢……谢道友?你怎么也在这里?”
谢留尘遭他一喊,登时迎上周围数百散修好奇打量的目光,心中大为窘然。
商离行适时为他解围:“谢师弟伤势好转之后,前来千重影壁历练,在海岸边恰好与我遇上了,我们二人在路上聊剑术聊得起兴,于是一同前来。”
纪清挠挠头,似乎有点不理解,想到千重影壁之事,又多问了一句:“那,那门主抓到那个黑袍人了吗?”
未待商离行回答,何所悟突然插嘴道:“入口已被炸毁,将人留着无用,当然是毁尸灭迹了,这也要问?”说罢,有意无意瞥了谢留尘一眼。
商离行接道:“是,他在千重影壁想要逃走,被我杀了。”
纪清犹是不解道:“可是门主之前不是说他本性不坏,想将他救出泥淖吗?怎么又杀了?”
商离行亦别有深意看了谢留尘一眼,笑盈盈道:“助纣为虐,执迷不悟,还留着作甚?”
谢留尘狠狠瞪他一眼,却是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开口反驳,当下只堵着一口气,胸口似被一只兽爪挠了下,恼人得紧。
众人在营寨前聊了几句,气氛一派温馨和睦,突闻寨门外传来一阵高声大笑。却是曲空青从外面游玩回来。他大步流星走过来,只几步便掠到众人身边,兴冲冲道:“边界虽无人烟,但壮阔山海、高林丛木倒也是风光无限啊。”
商离行看向他,讶异道:“原来曲少阁主还没走吗?”
纪清低声嘟囔一句:“他,他不肯走。”
曲空青哈了一声:“商门主回来了。”目光一转,看到商离行身后的谢留尘,又是眼前一亮,围着他走了一圈,上上下下一阵打量,惊喜道:“你是妖族的!”
谢留尘急忙摆手摇头:“不,我不是……”
曲空青一瞪眼睛:“怎么可能不是?人族有长成你这样的?”
何所悟硬声硬气道:“那妖族都失踪三百多年了,这小孩儿才十来岁,哪儿生出来的?”
曲空青也不理他,只径自围着谢留尘转圈,一边走一边摇头赞道:“美……太美了……”
谢留尘被他看得心头恼火,便想动手。商离行适时低咳几声,道是自己颇感不适,众人急忙回神,将他迎进营寨中,谢留尘不喜生人探视目光,紧跟在他身后,眼神不经意一扫,扫视到纪清复又红通通的眼眶。心中怪道:“这纪道友怎么比女孩子还爱哭?”
在主营里坐下后,众人继续商议应对魔族之事,只道千重影壁之下的魔族入口已遭炸毁,魔族定将走其他暗道渡海而来,未来又该产生何等变数、当下又要如何应对云云。
戚如意听闻商离行回转,抛下手头事务,急匆匆走进来,以尖细嗓音汇报异常:“门主,前几日对面海面一阵喧嚣翻滚,北陆魔族竟有数百人嘶吼悲鸣,直至声嘶力竭,声音遥遥传来,数夜未消。不知到底是何缘故?”
商离行与那日前往千重影壁的数十位散修对视一眼,眼中笑意烁然道:“那日进入千重影壁,在地穴中截杀千名越海而来的魔兵,魔兵尸身顺着海水飘往北陆,料是魔族目睹同胞之死,有所戚戚然吧。”
戚如意闻言大喜道:“好哇!这真是出了一口恶气啊!怪不得近日里这么静悄悄的。”他小小喝彩一把之后,又拣着些重要之事汇报一番。
商离行神色淡淡听着,等他说完,问道:“祁欢呢?还没回来吗?”
戚如意顿了一下,道:“没有。”
商离行面容染上忧色,戚如意立即道:“门主放心,我们会持续打探祁欢动向,一有消息会立即传讯给门主。”
商离行颔首道:“也只能这样了。”说到这里,他突感心口一痛,识海一阵晃荡,下意识脱口道:“不好!”
众人见他脸色陡然变得苍白,纷纷问及发生何事,这时一名貌不惊人的散修走进来,发抖的手,递上一块绣着几叶红枫的丝帕,低声道:“门主,有几名散修在凡间巡视,遭一伙不明来历之人杀害了。”
商离行气息不稳,连手也跟着微微抖着,接过那方丝帕,又惊又疑道:“是……是妖族……”
身前众修士纷纷失声道:“妖族?妖族不是失踪了三百五十年了吗?”“怎么突然出现了?”“妖王为何要对秋水门散修下手?”……
商离行定定看着丝帕上的枫叶,面色沉重道:“没错,是妖族现世了。”
第四十章
千重影壁驻守散修惯常交替,祁欢无故失踪,赋阳生另有他用,被商离行点名带走,边界只留戚如意与手下一百来名散修。商离行带着谢留尘、纪清、何所悟与赋阳生,与五十名散修,马不停蹄赶回秋水门。曲空青缠着纪清,不愿离去,众人也只好随他去了。
半日之后,众人终于回转秋水门,甫一进入议事厅,便有等待在此的数十位散修急切迎上来,见到商离行一张脸白得渗人,又把溜到嘴边的一腔话同口水吞了回去,只悻悻道:“门主,你的脸色——”
商离行径自坐下,摆手制止道:“无妨,先说说现在的情形。”
一名文质彬彬的散修迎上来道:“十天前门中六名修士到小里村巡视,遭三名不明来历的男子所害。闻讯之后,我们当即派遣部分散修赶去调查,在事发当场见到各人断肢残骸,死得十分惨烈。当时清查现场,发现整个村落已成废墟,荒无人烟,我们只在现场捡到那一张绣着枫叶的丝帕,和一个疯疯癫癫的凡人。”此人在秋水门中处理各种繁浩讯息,做事向来井井有条,三言两语便将来龙去脉交代得一清二楚。
“十天前,那正好是我们进入千重影壁的第六天,”商离行听得一边颔首一边附和,又问道:“各大宗门那边怎么说?”
一位身形粗犷的修士呸了一声:“那群老不死的介日里躲在深山修仙炼丹,怕是连今夕何夕都不知晓了,问他们顶个鬼用!”说到这里已是怒火中烧,兀自骂骂咧咧个没停。
商离行命他安静,蹙着眉道:“那妖族那边又是什么情形?”
又有一名散修上前道:“启禀门主,据驻守凡间的门人回报,只说大约是半月前,西涯山突然开了。”
“突然开了?”商离行眉头未展:“什么意思?说清楚些。”
那散修道:“那夜西涯山突现红光漫天,西岸摇晃了整整半夜,一片硕大陆地缓缓浮现在原有山体上,有部分住得近的门人在岸边将一切看得清楚,确实是那失踪了三百年的妖族突然离奇现世,次日凌晨,消息便已传遍整片南岭大陆,”说到这里,望向商离行,又添了一句,“那时候,门主你们已经不在秋水门了。”
商离行面上愁色遍布,沉吟片刻,又道:“他们是如何杀人的,那个凡人又交代了什么,将当时的情形说得清楚些。”
却见方才那文雅修士又走上几步,有条不紊道:“我们当时在村落里找了半晌,始终见不到一个人,第二日才在一处灌木林中发现一个疯疯癫癫的凡人,手里攥着一颗发亮的珠子,口中只喃喃道‘杀人了!杀人了!’我们将他神智唤醒,才从他颠三倒四的口中听闻一些真相。原来他是一名在小里村买卖糕点的小贩,那日赶去集市卖糕点,有三名陌生男子到来,买了他的一屉包子。其中一名高大男子将在场另几名修士拦住——那便是秋水门门人了。那男子问了门人几句莫名其妙的话之后,突然口中发出几句怪异语调,门人当即被撕裂成无数碎片,血流一地。经他复述当时的情形,我们揣测,那名高大男子该是随从一类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