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留尘点了点头,装作少不更事的模样问道:“风归云……他与你们有什么矛盾?”
白萱表情忽而有些不自在,只不明不白道了一句:“门主没与你说,就表示他不想让你知道此人之事。谢师弟,你为何不去问门主呢?”
谢留尘心中大叫:“我就是不敢问他,才来问你的!”
白萱见他懵懵懂懂的样子,展颜一笑道:“相识三百余年来,我第一次见到门主如此看重一个人,师弟要珍惜啊。”
静了片刻,谢留尘突然道:“那风归云去了北陆,对吧?”
白萱浑身一震,惊道:“你知道?”
谢留尘点了点头。
白萱哀叹一声,道:“没错,此人身份实在不能告知,这也是为了秋水门的声誉着想。”
谢留尘听到这里,心中已是有了主意,只丢下一句:“我还要去练剑,白姐姐,暂时失陪了。”
便错身走开了。走了几步,突然又转头问道:“白姐姐之前与我说的秋水门密探是否也是九子之一?”
白萱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而后缓缓点头。
谢留尘留下一句:“我知道了”,匆忙忙与她告了别。
没心情理会惊惑忧虑的白萱,他持剑在手,怒气冲冲赶回商离行院子,只待要去找那人要一个交代!
……
踏上柚木长廊,正好看到一道身影自长廊那头昂首阔步、徐徐走来,脚步不由得一缓。那道身影正是纪清。
谢留尘见他气度从容,剑意内敛,眼神充满自信神采,与往昔大相径庭。很快醒悟过来,眼前这人不是纪清,而是他那个刚从凡间归来的妹妹纪柔。纪柔虽是女子,但偏爱作男装打扮。与她容貌肖似的哥哥纪清站在一起,一时间倒有些雌雄莫辨之美感。他想起先前在北陆海岸遇到纪柔追杀魔族、狠厉下杀手之事,心道这人听命于商离行,多半也是个杀人不见血的厉害人物。
纪柔也是刚好看到了谢留尘,眉间好奇之色闪过,兴致勃勃朝着他走来。她高高昂着头,冲口道:“你就是门主房中的那个人?”
她这话说得好没礼貌。谢留尘颇为恼怒剐她一眼,纪柔却似浑不在乎,将他全身从头至脚打量一番,见他手里拿着剑,一时兴起好斗之心,挑着眉道:“你也是剑修?”
谢留尘随意点点头,以示默认,见她仍定定挡在自己面前,心生不悦,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纪柔也不拦他,在他错身走开的瞬间,又淡淡瞟了一眼他手中抱着的修明剑,缓缓开口道:“门主何等人物,竟会为你铸炼本命剑,你究竟用什么本事勾引了他?”
谢留尘脚步一顿,大怒道:“你在胡说些什么?!”
纪柔从容出剑:“是剑术奇才还是投机取巧之辈,与我一战便知。”
谢留尘死死按捺住心中那股滔天愤意,冷着声道:“我现在有事,不跟你打!”
纪柔忽然冷冷笑了一声,剑光一闪,横剑劈来,剑尖直指谢留尘心口。
谢留尘惊慌之下,退后几步,急忙伸剑去挡,借以挡下纪柔这突如其来的一招。
纪柔哪肯给他喘息机会,蕴含双生杀意的后招即刻袭来。
谢留尘虽剑术有成,但毕竟年幼体弱,剑术修为哪里比得过这位几百来岁的成名剑修?且他被怒火烧了心智,又对敌经验稀缺,根本看不懂纪柔那般迂回老练的剑势。加之修明剑虽附有越天石之灵性,但尚未开刃认主,十来个来回之后,便教纪柔打落在地,一道铿锵有力的落地声,仿佛将剑身砸在谢留尘心里。
他气血翻涌,狼狈倒地,头发散落下来,遮住一双含怒带恨的双眼。
纪柔仗着自己修为高上一截,将谢留尘轻松击溃,且丝毫没有身为成名剑修应有的自觉,悠悠然收剑还鞘,补上一句:“不过如此。”
见谢留尘低着头,紧紧握住剑柄的双手已泛了白,又冷着脸道了一句:“无知小辈就合该认清自己的身份,什么人是你不该招惹的,莫要妄想一步登天。”
说完话,提脚大阔步迈步而去,只留下在柚木长廊上顿挫幽远的脚步声。
谢留尘四肢麻木坐在木板上,内心久久不能平静。纪柔留下短短的几句话在他心中刻上深深痕迹,这是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意识到,原来他与商离行之间的身份地位竟是有着如此天壤之别。他向来自诩剑术出众,却不料今日遭到连番打击——被人几招打败也就罢了,竟还遭到如此侮辱性的奚落……对,都怪商离行,都怪他!
想到商离行那虚伪至极的嘴脸,他咬牙切齿道:“早知当日就该让他死在千重影壁之下,也免得今日乱我之心!”
第四十八章
回到所居院落,商离行出来相迎,见他一身狼狈,惊讶道:“这是发生何事?”
谢留尘无言掠过,竟连个眼神都不给,面无表情回了自己房间。
商离行杵在院门,看着他落寞身影,摇头失笑道:“又来耍什么小孩子脾气……”
当天夜晚,安分守已了近一个月的妖族终于再度对人族出了手。步蟾宫在抓获两名对人族修士下手的妖族,云山剑宗那边也遭受不明攻击,云山守山阵法被破,无辜死了几名弟子。局势一时紧张。消息传到秋水门这边,道是妖王在西涯山设下宴席,诚邀南岭人族几大门派之掌门,共商两族和平大事,步蟾宫、云山剑宗等大宗门门派只道来者不善,商离行与清阳真人遣来传讯之弟子商议过后,欣然赴约,言道三日后必亲上西涯山,与妖王一会。
谢留尘当夜亦接到黑袍人的密信,道是刺杀之事需快马加鞭行动下来,莫要耽误魔族行事。谢留尘尚未下定决心,随意搪塞过去。
他在房中不住来回走动,几度想出去撞开隔壁商离行房门,大声责问清阳掌门困杀当日真相,踌躇来回几次后,终于下定决心前去砸门,开了门,却发现商离行还未回来。
辗转去了前厅,看到明灯高悬,门人络绎往来,商离行与一个云山弟子商谈着事,两人高谈阔论,气氛融洽。
商离行本是一脸凝重与那云山弟子谈着事,见他伫立门栏,即刻展出温柔笑颜,起身将他牵进来。
谢留尘不认识那位云山弟子,那位云山弟子显是也不认识他。能被委以外出传讯重任的弟子一般都很有些眼力见儿,那弟子见他与商离行一人容貌昳丽,一人风姿无双,二人之间又有着过于亲昵的举动,心中暗暗有了猜想,不住明里暗里连声道喜,言辞间有着与方景林相像七分以上的轻佻。
商离行满面春风,自是不吝啬于在外人面前展现他的款款柔情。他将谢留尘牵过来坐在自己身旁椅上,谢留尘被他一搂,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禁想起白日里纪柔那一席刻薄之语,心道自己如今这般俯仰由人,在外人看来,岂不正是娈宠一般的角色?
他冷着脸坐完全场,当夜回去,提起修明剑在桌上戳出好几个窟窿,恨意直烧得双目通红。
想到黑袍人交代之事,心中几度起伏明灭的杀意终于复燃成滔天怒火:“你不仁我不义!待我将你那伪善做作的面皮撕下,看你能装到几时!”
第二日夜晚,修明剑开刃时刻到来。商离行暂且放下堆积如山的事务,与谢留尘再度踏上前往后山之途。
其时已近月末,半月如钩,为山林披上一层惨白霜辉,两人隐入幢幢山林之中,只余斑驳支离亮光星点洒落,照得彼此五官晦暗不明。
谢留尘怀揣莫名心思的一颗心,也隐在深不见底的深渊中,狂跳不已。
商离行松开与他十指相缠的手指,借着地势做了一个防护法阵,昏黑凄迷的夜色瞬间如潮涌般退去,悠悠亮白伴随着法阵蕴藉而生。
商离行将他带往法阵中央一处,道:“你先在此地坐下,灌注真气到剑身,尝试着将修明剑的剑魂唤起。”
谢留尘依言行动,在商离行设下的法阵之中盘腿而坐,将修明剑置于****,闭眼运气,进入入定之中。未几,真气果然感应到剑中剑灵的存在,那道剑灵便如一条轻盈鱼儿,先是摆尾凑上来,小心轻碰几下,又很快害羞地缩回去。
商离行的声音在一旁道:“好了,现在尝试让剑魂进入你的识海,切记不得躁进,缓缓地、温柔地将它引进你的识海,之后再将它驯化,慢慢来,不要急。”
谢留尘再度依言而行,将引至自身真气之中,那团剑灵开始躁动不安,一个劲儿后退,谢留尘耐下心抚慰着它,那道剑灵放下戒备,渐渐与他的真气融合成一体。谢留尘巨感神魂震荡,冥冥中,似乎多了一条因果线系在他身上。
商离行站在一旁守着,又觉得这样看着他的谢师弟实在看不全,干脆半蹲下来,支颐浅笑,满面宠溺看着他,满腔满怀都是在琢磨着接下来该怎么讨好于他。蹲了一阵,觉此举颇为不雅,又悻悻然站起,示意性扑打衣襟上不存在的灰土尘埃。
过了约两个时辰,谢留尘才终于将剑魂铸成。他心中不再空荡荡,转而换之是一份沉甸甸的依靠,心道从此不再是孤独一人了。
商离行凑过来,弯**,在他右颊上重重亲了一口,爱不释手地将他俊秀可人的脸蛋揉来揉去,笑眯眯道:“真厉害!我就知道你会成功的。”他取出一根银针,靠近谢留尘心口,道:“取出你的一滴心头血,不要怕。”
谢留尘看着他将银针插入自己胸膛,引出一滴鲜血。说是有多痛,倒也未必,只觉心头一阵微微刺痛,转瞬即无。
商离行将这滴血滴在修明剑上,顿时剑身剧烈颤抖,两人低头看去,只见修明剑在心头血催化下,褪去一身质朴醇光,显出原有锋芒来。
剑锋光华内敛,印入眼帘处是薄如蝉翼的剑刃。
谢留尘呆呆看着那柄剑,心中乍起异样情绪,余光感到商离行热切的眼神,不由得将头一低。
商离行笑着将他扶起,心中满是得意自豪之感,谢留尘不敢与他目光相接,乖巧地任他牵起。
几乎就在那石火电光之间,一道剑光迅疾闪过,那剑锋上的血还未冷透,转眼又添了一人热血。
商离行顿觉心口一痛,他极其缓慢低下头,只见一柄青白剑锋正插在他的胸膛处,鲜血顺着剑刃洇出,沾湿了他玄色衣襟,一点一滴散落在法阵光圈上。
而剑柄那端,正直直被一只修长白皙的手紧紧握住。
他心中冰冷一片。顿时法阵熄灭,天地无光。
谢留尘双手颤抖,目中突现惶惶然之意。那伤口其实刺得并不深,甚至对于修为高深的商离行来说,可能根本伤不到他的根基。但谢留尘生平未曾杀过一人,持着剑一时间竟不知该抽出还是该刺得更深。他甚至在心里反复说道,够了,这个深度已然足够了,只要他昏迷一段时间就够了。
商离行缓缓抬头,嘴唇微微颤动:“……你想杀我?”
谢留尘神色彷徨,双目不知看望何处:“我为何不能杀你?是……是你说的何人双手不沾血!”
商离行忍着心口剧痛道:“你……总得给我一个理由……”
事到如今,谢留尘已然不打算再隐瞒些什么了,他恨声道:“因为那个人说,我只有杀了你,才能获知自己的身世!”
商离行几乎是不可置信般开口:“原来你——”
谢留尘见他目光哀怜,陡然心生怒意,霍地一声将剑身抽出,冲口而道:“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呸!什么师长关爱!什么用情至深!假的!都是假的!”
商离行捂着伤口后退一步,眼底猩红一片:“你不信?”
谢留尘嗤笑一声:“哈!你觉得我会信?”
他本殊无杀人之意,出这一剑也只为了取信于黑袍人,但此时意气上头,好似将半年来的满腹委屈心酸尽数报复在商离行身上,深觉痛快异常。
恶从胆边生,他眼中恨意迸出,诸般狠毒之语再度由那张年幼的嘴唇冰凉吐出:“我只是一个无人教养的弃徒,从来就没有人关心我……却能意外得到商门主垂青,还,还煞费苦心帮我铸炼修明剑,哈!我既无过人本事,又无聪慧才智,唯一有值得商门主看上的,就是我身上的魔族身份。若不是别有居心,堂堂商门主怎么可能会为我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弟子做这么多?你当我傻吗?”
商离行疼痛难抑,冷风吹来,顿觉全身又冷又痛,却全然比不上心中的痛。他苦涩道:“若我说,我确实别有居心呢?因为我喜欢你。”
谢留尘大叫:“你还来装!你为了自己的地位,连自己的兄弟都能出卖,骗我一个小小弟子根本不在话下。”
商离行猛地抬头:“你还是不信?”
谢留尘大声道:“是,我不信!”
商离行突然觉得眼前这人陌生得很,他退后一步,苦笑着道:“那你之前都是在假意迎合?”
谢留尘看着他脸色倏忽惨白,心中无由来的心虚,刻薄之语一时倒说不出,只迟疑着点了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