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多几年,不,多几个月也好。
人有了留念,才会畏惧死亡。可是,他又不想师父为了自己去祈求旁人,即便那是神明。
尔冬回到屋中,枕寒山见他蹙着眉头,便问起缘故。
尔冬如实说,“师父,世上有神吗?”
“修士可通过修行成仙,但无人能通晓宇宙、登天成神。”
“神并无实体,却可一念之间移山填海。他视其它生灵为蝼蚁,龙凤都未能入眼,更何况渺小的人类。可天道爱人,自人类开蒙后,神逐一陨落了,此后世间再无神祇。”
尔冬听得似懂非懂,只知蛇神不是神。世上有仙,但没有神。许是神的存在过于逆天,天道又怜惜卑微的人,神渐渐陨落,而人成了这片大地的主人。
枕寒山只将其一告知尔冬,但也隐瞒了部分。
世间并不是再无神明,恰恰相反,人类的兴起与昌盛造就了一位神。只是这位神祇的出现,于人类而言,是一场灾祸。
人类渺小却坚韧,正因如此,他们能在浩瀚的土地播下繁衍的星火。九州四海,再无像人一般既能创造辉煌都市,又能扎根荒凉大山的生灵。但是,也没有哪一种生灵像人一般欲壑难填、勾心斗角。
背叛、厮杀、仇恨,人心难测。千年以来,只有人族造成了不下百次的大小内战,修士也好,凡人也罢,为蝇头小利厮杀得头破血流者,数不胜数。
天道爱人,却也恶人。杀神就此而生。
杀神神格以千年为一轮回,诞生于人世,用血重洗人间。人若自相残杀,冤魂难被天地净化,则会加速神格的轮回转世。
世人只记得百年前龙族南侵造成的大战,但忘了再往前追溯数百年,杀神神格降生于一凡人身上。这人令人间化作炼狱,令生灵涂炭,令万物恐惧。
或许是时间过去太久,凡人追求权势,修士渴求成仙,所有人都忘了头顶还悬着一把摇摇欲坠的利剑。这柄利剑随时都有可能落下,将人间刺得支离破碎。
那些腥风血雨的往事终究成了模糊的传说。或许,只有寿元漫长的妖族还记得一星半点。
九州之南的漠原迎来了早春。
本应热闹的春景在这里只剩下一片寂静。春已到来,虫鱼鸟兽却还冰封在漫漫寒冬之中,到处都是凛冬时节的萧瑟。
村寨里。
天阴沉沉,春雨绵绵,房间里有些闷,待久了仿佛胸口郁结着一股气。
尔冬一整日无所事事,他实在不愿出去再被人窥探,只好坐在房中发呆。师父也在一旁静坐。尔冬看着他,不知师父心里想些什么,有时候,他莫名觉得师父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想的却是另一个人。
师父比他的经历丰富,见过许多人,遇过许多事,可是他从没有跟自己谈起过往事,一分一厘都没有。
尔冬有些失落,他心里明白不能强求太多,毕竟自己的身份摆在那里,师父没有对他恶言恶语,已经是他的福分。
谁让他是个满手杀孽的坏人。
这么一想,尔冬既感到委屈又厌恨自己,他没有前半生的记忆,除了那些支离破碎的画面,尔冬对以前的自己毫无了解,甚至可以说,之前的自己对他而言就是个陌生人。
为什么他要替一个陌生人承担罪孽?明明他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满是血债的身份要落到他的头上?
如果他没有这重身份,师父也许不会对他这般冷淡,不会连多看他一眼都嫌脏。
尔冬越想越委屈,可又不能大声宣泄出来,只能把委屈憋在肚子里。
胡思乱想着,尔冬枕着手臂,不知不觉地昏昏睡去。他又做了个冗长混乱的梦,细碎的声音似有人在他耳畔轻语。
无数人的说话声在他脑中炸开,可他一句也听不清。
他们在说什么?
为什么说个不停?
尔冬被吵得难受,他仿佛成了一叶小舟,吵杂零碎的人语是舟下汹涌的波涛。巨浪将小舟推上浪尖,又将它扯进深渊。
他捂着耳朵,可还是无法阻隔那些声音,就像脑子里住着无数小人,他们在放声尖叫、在喁喁细语、在横眉冷笑,像台上的戏子般不停地大哭大笑。
忽然之间,耳畔骤然清静。
尔冬睁开眼睛。黑夜沁入他眼中,纱帐在月色中轻轻飘动。他下意识起身去找枕寒山。可寻遍了屋子,他都没有见到男人的影子,只有月光静静地流淌了一地。
最令他恐惧的念头再次浮出脑海,并一瞬间占据他的所有思绪。尔冬睁大眼睛,瞳仁里装着呆滞与畏惧。
如果师父也不理他,他就真的什么也没了。没有父母,没有朋友,没有过去,没有将来……虽然还会呼吸会喘气,但和一具冰冷尸体又有什么两样?
屋外竖着几个黑影。他不顾一切冲了出去。月色皎洁,将大地照亮。那些黑影呆滞缓慢地在圆月下行走,犹如游尸般动作僵硬。他们都是落云寨的人。
那些人睁着空洞的眼,漫无目的地在月光照拂的大地上走动。
尔冬找不到枕寒山。
他找遍了寨子,都见不到一片青色的衣角。
尔冬满心懊悔,他宁愿一辈子待在草木不生的无名山,守着那一方平凡无奇的小院。虽然那样的生活重复且枯燥,但他一抬头便可见到师父的身影。
至少,那时他是安心的。
即便枕寒山很少搭理他,但只要知道师父那里,他便不会感到彷徨。
可是,现在……
身旁的黑影抽搐般抖动起来,一瞬间那些僵硬如死尸的身体有了动作。
离尔冬最近的是一个中年男人,那个男人瞳孔骤然紧缩,一脸畏惧地瘫倒在地。
“有蛇、有蛇!不要过来!别过来!不要杀我!”男人屈起手指,在脖子上用力的抓扰,仿佛有东西盘在他的脖颈上,他要将那物扯下来。
男人翻起白眼,黑色的瞳仁仅仅占了眼眶的一小部分。他口吐白沫,在惊叫与惶恐中,倒地不起。
接二连三的黑影冒出歇斯底里的呼叫。“别打我!我错了!饶了我吧,爹!”“还给我,别杀我的孩子!”“蛇啊!滚开,滚开!”“救我,我要死了!救救我!”
如噩梦初醒,那些人浑身抽搐,口中冒着呓语。
月色依旧皎洁,月亮像个巨大的圆盘挂在不远处的天空,近在咫尺。
作者有话说:
20
枕寒山睁开眼睛,额上布满了细碎的冷汗。屋子里点着醒神的香,可他低估着蛇神司梦的能力,竟也被蛊惑了心智,不由陷入那段记忆中。
他紧握枕边的香囊,香囊里散发出一股浓烈的香料味,这股气味终于使他心情平复。但是,尘封的记忆一旦被惊醒,就没有办法将它再次封存。
那幕画面重现在枕寒山眼前,每个人,每张脸,所有人的眼神都历历在目。
被鲜血重新染指的古战场,修士、水妖的尸体横七竖八地铺了一地。在那战场的中心,尸体反倒是少了。
数十个修士手握长剑,剑尖指向同一个方向。战败之人狼狈地跪在地上,束发的发冠早已被剑气震碎,白发倾斜而下,竟如流淌的月光般铺了一地。
那人如困兽般被人围剿,身上如顶着千钧之力,就连手臂都无法抬起。他毫无反击之力,甚至跪着都略显吃力,可即便面临绝境,他还是一副不悲不喜的样子,暗红色的眼睛似古井般不起波澜。
“水妖,尔等不甘蛰居北境,竟南下侵占人类土地。现今败于剑下,可知错?”
修士声如洪钟,清朗的声音传遍战场各个角落。战败的水族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阵心的白发人却嗤笑一声,勾起嘴角,吃力地抬起下颌,让众人可见他不屑一顾的神情。
“我是错了,可是你们当中哪一个人比我错得少?”
修士中的一人怒道:“你这妖物,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一道凌厉的剑意扫向白发人,他的脸颊上又多了道血痕,血渗了出来,汇成一条血蛇,蜿蜒向下,滴落在衣裳上。
他身上的衣裳吸满了血,自己的,旁人的,血渍都干涸了,令衣裳原本的颜色被血掩盖。
“清纭,你说,我说错了吗?”白发人笑着看向不远处的修士。那位剑修垂下眼睛,没有表态。
“你与北域龙族的皇子交好,皇子不顾人妖有别,待你一片赤诚。可你却背信弃义,亲手剜出好友的心脏,令他修为大减,再也无法担任护族之职。”
剑修尚未开口,他身旁的修士却斥责说,“闭嘴!你竟还妖言惑众,将脏水泼给清纭真人!”
“清瑜,你这么着急地为清纭辩护,果然和他是同类人。只可惜若是你师兄发现了你魔修的身份,为了大义,他会毫不犹豫将你斩杀的,”白发人弯起嘴角,笑道。
清瑜脸色变得难看,从齿缝间挤出两个字,“胡说!”
“我可以胡说,但你手上数千颗妖类的内丹,上千条小妖的命,可不会说谎。”听罢,清瑜脸色还算平静,眼睛里却泛起了杀意。
二人僵持之际,有人说,“快快杀了这魔物,别让他再蛊惑人心。”
“是,杀了他!”
“赶紧让这魔物血债血偿!”
面对众人匕首般尖锐的目光,白发人无畏地扬着嘴角,他似乎已经预想过今日的局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毫无畏惧。
“这妖魔毫无悔心,纵然今日杀了他,也起不到威慑警戒的作用,”清纭说。
一人接上清纭的话,“清纭真人说的有理,可这魔物杀了这么多人,若不斩了他,岂不是更无法警戒旁人?”
“我倒是有个办法,”白衣修士笑道,“他既厌恶人类,不如让他尝尝做人的滋味。封印他的能力,让他用人的躯壳活着。”
“我宗盟一向推崇仁义慈悲,这种做法既不用徒增杀孽,又可警戒后人。”
“清斐真人心怀慈悲,用心是好,可这等妖孽留着始终是个祸害,怎能保证他不会有朝一日,摆脱封印,再次危害人间?”
白衣修士微微一笑,“道友可曾听说山河归一阵?”
“山河归一阵?”众人议论纷纷,不明白他的意思。
清纭说,“可是上古遗留的阵法?据传闻说,修士入阵后,不论实力强弱,都会与凡人无异。”
“不错,山河归一阵会限制修士的修为,但也能扼制心中欲望,对付这类杀欲过盛的妖魔,再适合不过。”
有人问,“这法子虽妙,可是派何人去看守水妖?山河归一阵可困住魔物,但于修士而言,何尝不是一处牢笼?”
修士寿元比凡人长久,但绝大多数修士还未踏入仙门,就已老死。除了极少数天资聪颖的奇才,或有可能体验仙家极乐。
对众人而言,放着大好日子不去修炼,守着一个魔物,谁会乐意?
“我看,还是将他杀了,一了百了,对这魔物,还需谈什么善心?”
“清斐真人为人良善,但不必怜惜一个妖魔的性命。他死了,对大家而言,才是好事!”
“先看看谁乐意入归一阵,再定夺吧,”有人说。此言一出,众人纷纷看去。那人白了脸色,赶忙说:“小道法力低微,怕是受不住归一阵的影响。”
众人各执一词,人群外响起一个声音。
“我愿入归一阵。”
声音如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声音的主人走上前来,一袭青衣纤尘不染。
“这是何人?”
“寒山君?”
“真有人愿意入阵?”
枕寒山一番话,如石子坠入池塘,激起层层涟漪。旁边的修士脸色都变了,小声地与他人议论。
“他是何人?好生面熟。”
“天下数一数二的丹药师,你竟然不识!”
“我听说,他与那水妖曾是旧友,会不会私下放了魔物?”
“怎么可能?寒山君早与那魔物决裂!这场战役里,寒山君赠了无数救命丹药,你上次吃的那颗,正是出自他之手。”
“话虽如此,他与魔物毕竟是旧识,让他看守,宗盟会放心?”
“那不然你去入阵?”
“宗盟谢过寒山君,”清纭一开口,众人纷纷噤声。宗盟盟主是天下修士的魁首,自上一任盟主渡劫失败,身死求仙之途,清纭俨然成了宗盟的领袖。他这话一出,无异于表明了宗盟的态度。
旁人不敢置喙,默许了清纭的决定。
“今日起,北域水妖暂时收押宗盟禁地,择日由寒山君送往山河归一阵。”
修士们的视线再次汇聚于阵心,白发人面色苍白,时间过得越长,阵法施加在他身上的痛楚越是翻倍。
他顶着钻心的痛,挺直身子,面向众人,修士让他活也罢,让他死也好,这人的神色都未发生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