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你有益处,”虚影轻描淡写说道。至于其中缘由,为何于兔妖有益处,他又不愿多说。
好在那兔妖好糊弄,又不是刨根问底的性子。他嗯嗯两声算是接受了这个新名,“‘尔冬’也不错,你觉得好,就是好!”
影子静默地垂下眼睛。兔妖突然想起一事,拍了下脑袋,连忙说,“说了这么多,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影子沉吟片刻,就在兔妖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时,兔妖听见虚影的声音。
“我姓枕,”影子抬起头,如烟如雾般透明的身影,慢慢幻成实体,狭长的眸子里盛着皎洁的月光,“枕寒山,这是我的名字。”
“你为何取这名?”
妖类涉世不深,索性用修行之地的名字作为自己的名姓。寒山灵气充沛,妖类众多,怕是不少花妖猫精都叫这名字。
尔冬心想,他既然知道人类写的书,说不定还识字,怎不给自己取个独特的名字?
“不知道,”枕寒山冷淡地说。
尔冬靠着一块山石,上半身趴在石头上,做足了要多聊会儿的架势。他又问,“你是竹子精吗?”
枕寒山没有回答。
“是不是竹子变成了妖,都像你这般好看?”尔冬丝毫不畏冷场,毕竟在他还是兔子时,一片落叶都玩得起劲。如今多了个伙伴,纵使伙伴不搭理他,他也能自娱自乐。
“你见过其他的妖吗?我闻到过他们的气息,只是没有见到。”
“欸,你吃果子吗?我当兔子的时候,可没觉得它们这么好吃,我那还藏着一些,你要的话都给你!”
“你喜欢什么?我明天带给你。”
尔冬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只是没能得到半句回复。他说着说着竟把自己说困了,不由打了个哈欠,睡眼朦胧地站起身。
身子还未站直,头发缠在岩石缝隙间的杂草上。头皮传来一阵痛,尔冬吓了一跳,匆忙后退。几根头发丝被扯断,痛得他龇牙咧嘴。
“我从未长过这么长的毛,太麻烦了!”尔冬愤愤说。他捋起一撮头发,作势要用牙齿咬断。
枕寒山从他手中取走那撮头发,尔冬好奇地抬起头,一双平和柔和的眼睛映入他眼中。
“过来,”枕寒山说。
尔冬听话地凑近了些,枕寒山折下一根细长的竹枝,盘起如瀑的白发。
“真厉害!”尔冬由衷感叹。不知枕寒山用了什么法子,竹枝如簪子般将头发固定,余下的头发跟马尾似的垂在脑后。
尔冬真是越来越喜欢这个邻居,只觉得他是天底下最温柔的妖。他满心装着这温柔的妖,哪还记得自己除了面前这个似妖似鬼的虚影,还未见过第二个同类。
可惜,枕寒山并非他所见的那般温柔。
竹丛下原长着一片野菊,淡黄色的花芯,围着一圈洁白的花瓣。花朵虽小,但遍布山野,倒也好看。
后来,这地长出一株菟丝草,菟丝子疯狂蔓延,所到之处,野菊渐渐枯败。它顶上的竹子漠然地望着野花野草的生死枯荣。
菟丝子占据了野菊的地盘,如一方霸主盘踞着肥沃的土地。如丝般细嫩的枝条开始探向竹枝的新叶。
竹丛中央宛若一处泉口,源源不断的灵气从中漫开,滋养着整座寒山。
菟丝子的细茎善于掠夺灵气,它明知这些灵气不是自己能觊觎的,但仍飞蛾扑火般靠近。
细长的藤茎刚一碰到竹叶的叶尖,立刻缩成一团,犹如被火烧过。
不久后,菟丝子编织的细密“蛛网”逐渐支离破碎。灵力旺盛的菟丝子如它寄生的野菊那般渐渐枯萎。
夜里,偶尔能听见若有若无的惨叫声,那应是个女人的声音,凄惨地呼叫。
“大人,求您绕过我!”菟丝子柔弱的细茎在夜风中颤抖。细微的声响从地面传来,娇柔的女声啜泣着求饶,若是有人听见,定会不由心生怜悯。
翠竹岿然不动,偶有风拂过,叶子轻轻摇晃,之后再无回应。几日后,菟丝子枯萎殆尽。幽怨凄厉的女声随之湮灭。
那菟丝子本来快开灵智,它再多汲取一些灵气,不日即可成妖。但终究动了不该动的邪念,不仅没能变妖,连真身也死透。
竹丛不远处,岩石的缝隙之间,一只毛茸茸的野兔枕着爪子小憩。
巢穴外的风声也好,异样的叫声也罢,都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它闭着眼,恬静地睡着。
夜风徐徐,竹叶沙沙作响,细碎的光芒从叶子上飘落,轻柔地荡入野兔栖息的洞穴。
一团团温暖的光一触碰到兔子的皮毛,便融入它体内。沉睡的兔妖毫无察觉,只隐隐约约觉得一股温热的暖流涌入身体,好似回到未开灵识时,靠在母兔身侧取暖,安心之感充盈全身。
睡梦中的兔妖化回原形,柔软的腹部压着一根簪子。
那根簪子是枕寒山送他的。
尔冬看着枕寒山用人类的小刀将木块削出簪子的形状。木簪被细心打磨后,再没有刺手的毛刺,摸上去光滑微凉。尔冬怕把它弄丢,即便是睡觉,也要枕着簪子入睡。
尔冬期待着第二日的到来,或许可以再在竹子下看到那个温柔的竹妖。
竹妖的笑容好似和煦的晨光,又像春夜的微风。
即便大多数时候,他不爱笑,可尔冬还是觉得,枕寒山的眉梢间流露春水般的暖意。
那真是天底下最温柔的妖了。
作者有话说:
38
尔冬在寒山修炼了许久,说是修炼,不过啃着野果晒月光。
世上飞禽走兽众多,就算生在灵气浓郁之地,也并非轻而易举可以成妖。尔冬还是只野兔时,就只顾着满足口腹之欲,成了妖,仍只想着怎么吃得更好。
像他这样有幸成妖的野兔,或许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第二个。
妖者,内化灵气,驱动五行。大妖甚至能移山填海、呼风唤雨。
可尔冬修炼这么些年,年岁是长了,修为却不见长进。他顶多唤出些微弱的水流,这点水还不够浇窝边的野草。
纵然如此,尔冬觉得自己比那竹妖强大。枕寒山化形都不稳定,大多时候仍是游魂似的魂体状态,跟月辉一般朦胧不清,偶尔才能凝成实体。
尔冬毫不羞愧,对着枕寒山放大话,“你放心,我最近修为又涨进不少,以后我护着你。”
枕寒山听罢,轻声应了句“好”。
尔冬眉开眼笑,好似自己当了会儿救美的英雄。可俩妖在寒山修炼这么些年,也只遇到过一次危险。
那次,一个寿元将近的妖修误入寒山,想夺走他俩的内丹。妖修许是快死,顾不及太多,满心只想着吞了小妖的内丹,增补修为,以延缓死亡。
妖修或许在鼎盛时期曾是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大妖,但抵不过寿元将近,尔冬手指头都没动,他就倒在了面前,彻底气绝。
这等意外增长了尔冬的自信,大妖也不过尔尔。
他哪知比起大妖而言,更大的危险来自人类。人修自诩修的是正道,但走歪门邪道的人修比妖修多得多。谋害他人性命,夺其内丹者,称为魔修。
宗盟明令禁止修行魔道,诛杀魔修,但这等便捷的修行之路仍然令众多修士趋之若鹜。
尔冬从未想到,他竟会遇上两个魔修。
“这山真是神奇,三里之外察觉不出异样,唯有入山后,才知它灵气充沛,”一个中年男子说道。男子一身道袍,腰间别着百宝囊,显然是修士的打扮。
中年男子调动体内灵气,与山间灵气融汇在一块,“妙哉!这真是块福地,在此修炼,岂不是事半功倍?”
男子的同伴是个美丽的妙龄女子,一袭紫衣,飘然若仙,只可惜眼见这处洞天福地,一双美目透着露骨的贪婪,使得精致的脸略显狰狞。
“先把主子吩咐的正事办了,”女子停下吸纳灵气,说道。
男子敷衍地说,“此地灵气充足,还怕找不到妖修?”
“小心为上,若是冒出个大妖,你我别说得到妖修的内丹,自己先成了别人的口粮,”女子目光泛冷,紧握手中的长剑。
中年男子轻蔑地哼了一声,“我囊中的锁妖阵可不是废物!大妖又怎样?来一个收一个。”
男子笑了笑,又对女人说,“鸢姬,你修炼近三百年,也算主子手下数一数二的厉害人物,还这么畏畏缩缩,传出去岂不是丢了主子的脸?”
女子不再说话,循着林间灵气最浓郁的地方走去。
山间走兽众多,但空中仅飘着一丝浅薄的妖气。走过一条小道,妖气骤然变得浓郁,女子手中的长剑剑身闪过紫光。
“就在附近,小心!”女子沉声说。
中年男子摸向百宝囊,口中默念起锁妖阵的口诀。
阵法已成,两人寻觅的妖修落入锁妖阵中,男子定睛一看,不由失望道,“只是个兔妖,晦气,寻了小半天,竟只找到个低阶小妖。”
锁妖阵中的兔妖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见两个人修突然冒出眼前,他周身泛起金光,金色的篆字如条幅似的缠绕在身。
尔冬被那些金色的篆字束缚在锁妖阵中,明明四周空无一物,他却像被罩在囚笼里,无法出去。
“有总比没有好,你去杀了它,再找下一个,”女子声音冰冷,她看着锁妖阵中有着人类外貌的兔妖,却犹如看集镇上按斤两买卖的兔肉。
中年男子上前走了一步,脚边钻出一条藤蔓,缠住他的脚腕。男子险些被绊倒,持剑的女子眼疾手快割断了藤蔓。
“什么东西!”中年男子惊诧说。
女子飞速砍断几条从地底冒出的藤蔓,藤蔓生长的速度越来越快,硬度也越发难以砍断。
女子气喘吁吁地握着长剑,挡在胸前,朝中年男子怒喊道,“还傻愣着?附近还有妖,快用法宝!”
男子用数张低阶护身符,抵挡住藤蔓的攻击,“它在哪里?”
“谁知道!见鬼了!哪种妖修可以驾驭木灵?”
“莫非是灵修?”
女子咬牙削断缠住自己小腿的藤蔓,“灵修能有这种本事?!”
“看那!”中年男子紧紧盯着不远处的竹丛,那处竹影幢幢,微弱的日光从细碎的叶子缝隙中投注而下,格外幽静。
飘渺的虚影伫立在竹叶下,看上去隐约是个男子的身型。
“什么鬼东西?”中年男子怒斥说。那抹影子不像人,也不像妖,更像话本里的鬼。
“用烈火符!”女子愤然道。鬼魅般的藤蔓虽然无法对她造成实质性伤害,但她又不得不将之砍断,如此一来真是精疲力尽。
中年男子迟疑地说,“这……”
烈火符造价甚高,本是用来保命。听见鸢姬这番话,中年男子不由犹豫起来,他不舍得现在就用掉烈火符。
“我倒要看看是什么装神弄鬼的东西!快用!”鸢姬眯起眼睛,怒视着同伴。
中年男子从百宝囊里取出烈火符,食中二指夹着符箓,闭眼默念口诀。烈火符飘至半空中,散成绚烂的烟火,道道流星般的火球砸向竹林。
火星刚一触碰到竹叶,骤然迸发出熊熊烈火。
烈火符唤来的火并非凡物。妖修本性畏火,烈火符是妖修的克星。果然,竹林沐浴在火海后,藤蔓减弱了攻势。
火舌舔舐着竹叶,发出噼里啪啦的烧焦声。烈火中的竹子摇晃着枝叶,任由大火席卷全身。
鸢姬将最后一根藤蔓砍成两截,离根的藤蔓散落在地,化成灰烬。女人勾起红唇,轻蔑地笑了一声。
“可惜了!”中年男子仍在叹息浪费了一张烈火符。
锁妖阵中的兔妖歇斯底里地喊叫,他无法闯出那无形的屏障,只能像笼中的鸟雀将自己撞得头破血流。
五指挠得鲜血淋漓,金色的篆字隐隐染上血红。
女子垂眸望着锁妖阵,“这两只妖果真是一伙的,畜生就是畜生。”
火光映着两个修士脸上。中年男子怪道,“它在做什么?”
阵中的兔妖放弃了无力的挣扎,不住地磕头,额头撞在冷冰的地面,不一会就血肉模糊,伤口渗出的血滑过鼻梁。
“求饶吧,”女子瞥了一眼,讥笑道。她转头对男子说,“想不想听畜生的求饶声?”
鸢姬打了个响指,兔妖的声音透出锁妖阵。
“求求你们放了他!”
“放过他吧!”
兔妖深红色的眼睛里跃动着火光,眼眶中的泪也映着熊熊燃烧的烈火。他不停地朝着二人磕头,只是二人神情冷漠。
鸢姬勾起嘴角,“饶过它?我还嫌这火不够大呢?我的裙子可被方才的藤蔓绞碎了!”
兔妖绝望地看着女人,一时忘了求饶,流下的眼泪冲淡了脸颊的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