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宁国分成了四份,梁国拿到了最南边的一份。梁国的边境向北扩出几十万公里,以凤凰江为界,与燕国南北相遥。凤凰江成了两国的公共河道。
上个月,凤凰江接连发生了四起杀人夺货的惨案。整艘船的人,都被一刀砍下头颅,运送的满船活物,也被江匪尽数劫走。
在赵凌的记忆里,凤凰江水匪横行,不是一日两日。
在他还没出生的时候,宁国宁氏皇族几个祖爷爷辈儿,都曾经组织人马去打过几次,但都以失败而告终。水匪深谙水性,打不过就跑,还是直接弃船游泳逃跑,跳下水散开无数方向,官船根本追不上,官兵跳下水去追,水下功夫不如从小混水的水匪,也是徒劳。
梁国与宁国一样,是马背上的民族,骑兵可以一当百,却没有一队拿得出手的水师。
书不是白抄的,前几天抄过的那本靖安皇帝正史里说,宁国分裂后,洛溢直管西都,对那群水匪依旧束手无策。
同样饱受困扰的,还有北边的燕国,燕国蔺亲王亲自南下,花了几天几夜做通了洛溢的工作。
燕梁两国,与几家水匪的头子谈判,达成了一重隐形的约定,水匪只劫过路商船,官船与客船不碰,且劫财不杀人,只要不逾越这条界限,沿岸官府上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那些失了财物的富商给以财税减免,作为安慰,大事化小。
这一计,倒是非常有效,凤凰江流域安然无事至今。
可上个月开始,河道又变得不太平起来。接连的四起惨案,让地方官焦头烂额,受到波及的几座城的民怨,已经几乎沸腾。有吃饱了撑的的百姓,闹官府不作为,自己组织起来,扛着锄头铁锹,日日在江边游荡。
最要命的是生意,整个沿江码头,清淡萧索,往来客商宁愿选择绕到东边走陆路,也不再经过凤凰江。
凤凰江的税收,数量庞大,少了这一条纵贯东西的生意线,梁国倒是没怎么着急,但今年收成不好的燕国急了,而且燕国的一个年轻大臣,死在了第四条被劫的船上。
于是蔺国出精兵十万,沿江扎营,发誓要靠人数,彻底的根绝凤凰江水匪隐患。
梁国与燕国交好,从没把凤凰江当成边境,西都都护眼见北边的十万精兵来此驻扎,问清楚缘由后,差人快马加鞭的报送梁都,问该如何是好。
赵凌基本上能推断出,几个故友在昨夜得出的一致判断,能不打仗,就不打仗。
想想,蔺王爷此番南下,名为探亲,实则是试探口风。见梁帝没有出兵参与的意思,也不勉强,从前宁国只派几千人上下,自然对付不了水匪,如今他十万精兵,大不了就把凤凰江填平了一了百了。
梁帝得到奏报时,蔺王爷已经离开。他不是不放心燕国,也没必要派兵马去对峙,问题是,那是宁国。
宁国二十年前,刚经历残酷的战争,苟延残喘存活下来的,与迁徙到此的梁国百姓,和平关系十分的脆弱。被灭国屠城的仇恨,一直以来都埋在他们的心中。一旦有打仗的苗头,他们真的大有可能与水匪为伍,掀起动乱。
没有人,再想看见有人死。
必须阻止燕国的行为。
然而,梁国皇帝命令不了燕国皇帝。最后只能靠人情。先稳住燕国王爷,赶紧查案子,水落石出,抓捕凶手,给燕国一个交代,燕王爷多半就撤兵了。
他赵凌已经死了,洛溢就是拉人情的最好的人选。蔺祝翁总会给洛溢几分面子,毕竟洛溢救过他的命。
赵凌边看边理出头绪,抬头,正对上洛溢的眸子。
洛溢似乎很期待他的看法。
但十三皇子能有什么看法?活了十八年连宫门都没出过,怎么可能从奏折里短短的几句话里把家国大事看清?
赵凌规整的把奏折放回去,选了个最没逻辑的看法说,“我们得防着燕国,万一他的兵打完了水匪,再南下打我们可怎么办?”
“也是,”洛溢竟然赞同的点点头。
得到洛王爷的肯定,十三皇子得表现的心花怒放,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对对对,大梁也得派十万兵马,与他们隔江对峙!他们敢打,我们就打回去。”
洛溢应该能感受得到,这位十三皇子虚有其表,长得好看但内里是个草包,将来接了洛家家财与洛家军后,非但不能光耀门楣,反而大可能,把洛家千秋万代攒下来的家底给掀个底朝天。
现在退回换一个,还来得及。
洛溢没做评价,他站起来,摸了摸十三皇子的头顶,用慈父一般的语调说,“今晚赴宴,与我一起。”
赵凌没反应过来,被他摸了一下。
头顶有只手?他迅速闪开,差点没一个鹰爪手把洛溢的胳膊给扭断。摸头不长个儿知道不?他这辈子已经够矮小了,比洛溢的肩膀还要矮一点,十八岁的年纪,也没太有长个子的可能!
他气的涨红了脸,大叫,“我三天没洗头发了。”
你不是有洁癖症吗?恶心不死你。
说完,赵凌呼呼的跑回书房,大门一关。什么不好摸,偏偏摸头。
薛家有个奇怪的祖训,跟先祖皇帝与洛家祖先的披衣典故一样奇葩,幸运的是,这个祖训仅限薛家内部人士知晓,没有流传开来,供民间编排取乐。
从小他就知道,他母妃喜欢的人,并不是他父皇,想嫁的人,也不是他父皇。
可薛家的嫡小姐,婚事怎能由得自己做主?最后还是风风光光的进了皇家的门,册封贵妃,怀上了他,位及荣宠。
他问过母妃,那个男的有什么好?只不过先一步认识,摸过头顶而已。父皇对她是痴心一片,百依百顺,入宫这么多年,都没有感动过吗?母妃回答他的时候,笑的很好看,像个不谙世事的闺中小女孩儿似的,娇羞可爱。
好在,他姓赵,不姓薛,这祖训与他无关。
可他心里为什么这么介意呢?表现的比洛溢这个洁癖症患者还要不自在。难道洁癖症也会传染吗?
第15章
洛溢说的赴宴,不出意外,是乌岚请客。乌少爷亲手做了一桌子菜,专程请了洛王爷与十三皇子,恭喜十三皇子美梦成真,过继到洛王府做世子。
恭喜个屁。
不过能换得如此美味一席,自己暂时小小的牺牲,还是值得的。
“十三,快尝尝,这是刚从湖里捞上来的大闸蟹,肉嫩鲜美,大梁独一家的!趁热吃。”乌岚给两人前面的碗里,一人放下一只。
“我不吃。”赵凌把碗推开,伸着筷子够别处的菜。
“那给我吃。”乌岚当仁不让的把赵凌眼前的那只拿了回来。
乌岚关心的又不是他,洛溢吃不吃,才是重点。作为洁癖症患者,洛溢是不可能上手的。上辈子有丫鬟小厮伺候,但今天,乌岚的雅间只有他们三人。
见乌少爷细心的把蟹子的八个脚一个一个的拽下来,只剩下个圆圆的壳子,他熟练的用小刀剖开两边的硬壳,三五两下,雪白的花花肉就被整块儿抠出来。
如同武学高手熟悉人体穴道,专业厨师也深谙每个食材的经脉骨骼。赵凌学着比划了几下,蟹子的肉跟壳,这么简单就分离了吗?为什么他每次都废了九牛二虎之力,依然碎成半条半条的?
乌岚把剥好的蟹肉,尽数挑进了洛溢的碗里,一副求表扬的讨好表情。
赵凌装没看见,小孩孝敬大哥哥而已,没啥羡慕嫉妒的。如果他赵景明不死,乌岚也得连他一起孝敬。
忽然,一双筷子略过眼前,一整块白花花的蟹肉落到碗里。
“给我?”
洛溢继续,悠然的夹了一片菜叶,没搭理他。
赵凌受宠若惊。
正是刚刚乌岚剥出来的那块。洛溢转手挑给了他。
他不是不爱吃螃蟹,而是懒得剥壳,蟹子壳尤其坚硬,还没多少肉,上辈子就是如此,别人剥给他的他才吃,自己从来不下手。
那些年行军,长途跋涉,吃的喝的经常就地取材,一次经过海岸,军中吃类似蟹子皮皮虾一类的硬壳物种,他跟洛溢自制始终看着别人吃。
洛溢是嫌动手脏,他是嫌剥壳麻烦。军营里向来祖看不起都城里富家子弟的坏习惯,两人为了稳定军心,就统一口径对外宣称——不爱吃。
抬头看看,乌岚也没不高兴,剥下一个蟹钳子给自己吃。乌家的家传生意经之三——少操心。送出去的东西,卖出去的东西,无论将来变得是贵是贱,人家要怎么处置,与他们无关。
“给我的?”赵凌想确认,白给的不要白不要,“那我吃了啊!”
洛溢停下筷子,“长个子。”
咳咳咳,赵凌险些被蟹肉给呛死。
重生回来,他发现洛溢没那么闷了,还继承了他曾经的很多优良品质,比如说嘴巴毒,一针见血的讽刺到他最最柔弱的伤口。
用事实说话,他无法反驳。
他顶着赵敛的矮个子,走出门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赵家人。
不说梁帝赵起英明神武,乱臣贼子赵小七潇洒风流,皇族的其他默默无闻的血脉,上下三代,也都生的高挑出众,唯独出了个他。他连比他小三四岁的十四皇子与十五皇子高都没有。
听了洛溢的话,乌岚捂着嘴笑的前仰后合,举拇指赞同洛溢说的话很有道理,还把自己刚剥好的蟹肉也全都挑给了十三皇子,“多吃点,多吃点,长个子啊!”
长你妹!
默默的吃掉蟹肉,赵凌偷偷露出整齐的小白牙,行呀,洛浮洵,是你先惹我的。
赵凌看眼前菜里,伸筷子夹了个辣椒,送到洛溢碗里。
正所谓,有来有往。
你给我蟹肉,我还你辣椒。
洛溢挑食严重,最讨厌吃的是辣椒,讨厌到连看一眼都会有强烈的的不适,偏偏他赵凌无辣不欢,每顿饭少了辣椒无滋无味。
乌岚已经尽量不让辣椒出现在他的菜里,这一个漏网之鱼,大概是副手配菜做拼盘摆设用的。
依着赵凌的经验,洛溢遇到辣椒在前,最激烈的反应,曾经直接掀翻过餐桌,最不激烈的反应,是打碎眼前盛辣椒的碗。
扫了乌岚少爷请客的闲情雅致,万分抱歉,可谁让他刚刚伙同洛溢一起嘲笑他个子矮?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赵凌坐等大难临头,准备好可怜兮兮一问三不知的说辞。十三皇子跟洛溢不熟,这种隐藏的很深的生活习惯,不知道情有可原。只能说瞎猫撞上了死耗子,不小心触了洛溢的霉头,犯了洛溢的忌讳。
洛溢端起碗,就着饭,把辣椒拨入口中。
什么情况啊!
他一直以为,像是他与闷葫芦这种,从小到大被长辈拿来当榜样的孩子,总会坚持自己是对的,改变对于这些人来说,无非天方夜谭。他从没期待洛溢会有什么改变,就像他从没想过改变自己一样。
“你看着我做什么?”洛溢问赵凌。
赵凌迅速低头,您老人家变化太大,我有点接受不了。
洛溢吃完辣椒,随手拿起右边的酒杯。
赵凌化妆若无其事的品尝美食。刚刚,他趁着两人不注意,把洛王爷的酒杯,跟自己的做了调换。桌上两个坛子,乌岚给赵凌倒的是酒,给洛溢倒的是水。
辣椒的事,是心血来潮,换被子的事,却是赵凌蓄谋已久。马车上,他就在想,如何歇斯底里的挑战洛溢的底线。洛溢对他一再宽容,弄得他现在根本不知道,洛溢的底线在哪里,只能不断的向下试探。
辣椒你可以吃,但酒你能喝吗?你可是与洛王妃发过誓的!毕竟在洛溢心里,谁也没有他死去的妈重要。
洛溢端着自己的酒杯,轻轻抿了一口。
赵凌期待的风暴式愤怒,并没有发生,旁边乌岚时不时的讲他做生意时候遇上的奇闻异事,烦的要命,而洛溢一顿饭吃的相当淡然,辣椒带酒的饮食攻击对他毫无作用。
不会吧,难道洛溢趁着自己不注意,又换回来了?
赵凌偷偷的伸手,装作够很远的菜,其实想趁人不备把两杯酒换回来。他要尝尝洛溢的酒,如果是水就罢了,如果是酒,他可要好好合计合计,是谁让洛溢打破守了十多年的誓言的。
赵凌正一丝不苟的做亏心事,门外有人敲门,吓得他迅速把手缩回来。
是宁庄。宁庄一直守在门外,此时来报,“王爷,皇上微服出宫,与萧丞相一起,现正在府上等着您。”
“好生招待,我这就回去。”
洛溢起身,赵凌不动。他没打算跟着洛溢回去,一桌好菜尚且不论,皇上大晚上来洛王府,还带着当朝丞相一路,准没好事,指不定心血来潮把他叫过去问几句“有没有惹洛王爷生气?”“要好好孝敬你养父”“不要让洛王爷失望”的屁话。
最重要的事,他不想叫他大哥父皇。
“我没吃饱。”赵凌表达出自己对美食的恋恋不舍之情,“我留下吃一会儿,等吃饱了,让乌少爷送我回去就好。”
洛溢没说什么,与宁庄吩咐,让他的贴身侍卫留了下来。乌岚跟着,反复保证自己定会把赵凌安安全全的送回去。
等洛溢走后,赵凌招招手,“小庄,一起吃。”
眼前晃过皎洁的白光,剑锋削掉了他半根头发,刚端起来的酒杯竖着被劈裂,流下满手都是酒。
不吃就不吃,这么凶做什么?这是在他面前显摆剑术吗?洛溢拿他当世子,宁庄只会吓唬他,又不敢真的拿他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