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儿竟是连声母亲也不愿喊了?”何氏闻言,抬起眼皮,压下心底的某种厌恶与见到白果后的心虚,端着一副慈和的表情说,“为母在这里等了你许久,婢女却说是你在忙,想来多有劳累了吧?快些过来坐。”
何氏的好脸色叫白果别扭到不行,他敛了眉目,并不听何氏的话,只是坐到大厅的另一边,等侍女沏上一壶新茶,喝下一口才慢声道:“不知您今日来府上找我何事?”
何氏未想白果根本不接她的话头,神色未变,隐约露出些不耐,却仍是勉强笑着说:“还不是你来这将军府做客多时,我与你父亲在家中都怪是惦念你,偏生你连封信都不往家里回,前些日子你父亲还问我过你在将军府里过的如何……”
白果拧眉打断她:“我在舅舅这里很好,不劳父亲与您惦念。”
何氏闻言便端起茶杯,低头遮了表情道:“瞧你这孩子说的,哪有子女未曾出阁长住在外家还不叫父母惦念的?眼下你在将军府里也住了几月,你父亲颇为惦念于你……且不说你不喜我这做继母的,便是叫你心疼心疼你那父亲,今日便随收拾了衣物,同我回家。”
白果抿唇道:“初时舅舅接我来将军府曾言明叫我在将军府中长住,父亲当初是叫赵姬出面默认了的,而且父亲是君子,想来君子一言,总没有这般轻易反悔的道理。”
何氏想起来那日自己被气昏,实在不了解后来卫西洲去往府里时都发生了些什么,于是心虚道:“那几日你父亲被为母不小心抓伤了脸,心绪不佳,谁也不愿见……你知道的,你父亲脾气上来什么难听话都说得,你莫要与他置气。”
白果闻言,抬眸平静地看向何氏:“白果从不与人置气,您今日来看我,知我过得好,回头说与父亲便是,至于回家……将军府便是我家,又如何需回?”
第67章
“大公子莫要说这些诨话,叫外人听了平白笑话了去。”何氏面色一僵,拧着帕子摆出一副细心劝说的慈母模样,“你可是咱们昌平伯府的正经嫡长公子,昌平侯府才是你家,便是这将军府你呆着再好,卫将军却只是你的舅舅舅,外甥外甥……到底还是隔着一个外字。”
白果定定看向她,终于压不住心底那堆积了十几年的怨与愤,冷声道:“您说昌平伯府是我家,难道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心虚吗?”
“你……”
何氏万万不曾想过,过去比面团还要好拿捏几分的白果竟然会对她说出质问的话,眼中的心虚之意渐浓,心中也不乏泛上几分对白果不知好歹的嫉恨。
“您今日前来若是只想看我过的好是不好,那现在已经看完,您该回了。”白果紧抿着唇,站起身对身边的管事道,“管事,送客。”
管事恭敬地走到何氏身边,笑呵呵说:“夫人,您这边请。”
何氏被这般明摆着的往外赶,脸皮如何也搁不住。
她沉下脸道:“我竟不知,大公子不过是在这将军府呆了小半年,如今却变得这般飞扬跋扈,我虽是你继母,却也是你父亲明媒正娶的正室,眼下你是连我这个做嫡母的话也不愿意听了?!呵,果然,这背后有了靠山就是不一样,大公子如今抖的真是好大的威风!”
白果见何氏露出她熟悉的表情,双眸微弯,低声道:“白果不敢对嫡母不敬,不过今日风大,您还是小心身体,趁着日光未落,快回吧。”
何氏气的一个仰倒,指着白果的鼻子说不出话。
管事做出一副送客的动作,见何氏眸底阴郁,便错身替自家表公子挡过这些个辣眼睛的东西,面上依旧笑眯眯道:“小厮已经将马车牵制府前,夫人,走吧?”
何氏咬碎银牙,愤愤转过身往将军府外走去。
她路过花厅,穿过回廊,眼看就要出将军府,脑袋冷不防被倒春寒的春风一冻,瞬间清醒了下去。
惠嫔要她努力讨好那个小贱种,可对方如今得势,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对着她这个继母更是冷眼以待,莫说讨好了,只看方才那场面分明是连接近都难,更妄论亲近。
何氏眼中的怒意消去,人也出了将军府,她细细思索着,一想到惠嫔若是得知她将这事儿办砸了还不知要怎样冷待、迁怒于昌平伯府,面色就隐隐泛起苍白之意。
春寒料峭,何氏坐在宽敞的马车里竟还觉出深深的冷意,一时间神思不属。
将军府内。
送走何氏的白果低低叹了口气,他揉揉疲惫的眉心,轻声问管事:“舅舅跟表哥何时回来?”
“许是快了。”管事回声说,“将军说今儿中午回府用膳,至于公子那边,想来也是过不了晌就回。”
年关一过,朝里堆积的事情就慢慢多了起来,卫西洲是军机重臣,晋元帝常常会召见他在御书房一论政便是一整日。
原想着今天与往日没什么不同处,压下何氏冒然到访后心底隐隐泛起的担忧,白果吩咐人摆了饭,却没想成直到他用过午膳小憩起身后,舅舅都还没能回府。
“是又被宫里的事情给耽搁了?”白果揉揉睡的疲乏的眉眼,莫名有些不安起来。
日暮西沉。
白果喂过府上的一只鸟雀,拧眉瞧着落日,放下手中的鸟食,着实不放心道:“管事,你且叫小厮去街口看看,怎么表哥还不曾回来?”
管事不敢耽误,忙差了人去看,口中还安慰着白果说:“表公子只放一百二十个心,公子他是个好动的性子,可能是从武师父那里练完了武,又转道被别的吸引了过去。”
谁料,管事话音方落,将军府外就出现了喧闹,原先被迁出府去街口探看的小厮火急火燎地跑回府内,神色惊慌不断说:“不得了了,公子他打伤了文忠公世子的腿,眼下文忠公府的人正在府外,想要闯进府里找将军要个说法呢?!”
“表哥打了人?”白果惊讶地睁大双眸,不敢置信道,“他人呢?还有被打伤的文忠公世子眼下又是个什么情形?”
小厮连忙道:“公子就在府外,正与文忠公府的人对峙呢。”
白果连忙问:“表哥可曾受伤?”
小厮说:“未曾,只不过公子瞧着神色不大好看……”
白果同小厮一问一答地说着,脚下也不停往将军府正门走去,很快,府外吵吵嚷嚷的争执音便越发明显起来。
文忠公世子躺在四人小厮抬起的软轿上,脑门搭了一块湿布帕,病恹恹地呻吟着。
他身边,一位侍妾模样的年轻女子呜呜咽咽地哭泣着,期期艾艾道:“文郞,我可怜的文郞啊,你怎么被人害的如此凄惨,这京城脚下到底还有没有公理,是不是他将军府的公子打人就不犯法了,我可怜的文郞,你睁开眼看看妾身罢。”
卫良阴冷眼瞧着,眸底阴云密布,没有一丝对文忠公世子的怜悯。
见他神色冷静,与文忠公世子整日混在一处的纨绔们忍不住纷纷跳脚道:“卫良阴,别以为你是卫将军的养子这京城里就能横行霸道了,你敢把文忠公世子打成这般惨状,文忠公府饶不了你!”
卫良阴闻言,冷嗤一声:“你们可真是好大的狗胆,竟连当朝圣上亲子的谣也敢胡造,且去叫文忠公来与我当面对峙,看这事到底是谁对谁错?”
那堆纨绔一听完,肩膀瑟缩了一下,却依旧梗着脖子说:“呸!眼下市井小巷里都传遍了,静王南下剿灭的帮派里有漏网之鱼,埋伏在静王归京的路上将人刺杀,尸骨无存!只说你们昌平伯府的嫡长公子尚未嫁进静王府就早早成了个寡夫,可见是煞夫之命,天煞霉星,我们又何曾说错?”
卫良阴眸眼一缩,一个箭步上前便要拔出腰侧的长剑。
“表哥!住手!”白果面色苍白的从将军府外跑出,他大致听到了那纨绔说的大概,脚步有些不稳,声音都是颤抖着的,“别伤人。”
卫良阴猛地转身,朝白果周围的将军府下人低斥道:“谁喊表公子出来的?快把扶表公子回府!”
“我不回去。”白果紧抿着唇走到卫良阴身边,直视着他的眼,“静王殿下……出事了?”
卫良阴咬牙道:“不过是些市井传言罢了,你快回屋去。”
白果拧眉道:“既然是市井传言那就不必放在心上,表哥又何必生那么大气。”
“他们说你不好。”卫良阴狠狠瞪向旁边的几个纨绔子。
白果瞥一眼围在将军府外的几人,便是心中慌若擂鼓,面上却淡淡说:“嘴长在别人身上我们拦不住,可他们既然妄论皇子生死,便叫舅舅明日早朝参他们一本,看谁在理。”
文忠公世子原本还在闭着眼“哎哟哟”地叫唤,冷不丁听白果一说,再也装不下去,扯了面上的湿帕子,睁眼道:“没天理啊!”
“陛下才是这大晋的天理。”白果并不惧他,声音沉静说,“表哥只是打伤了你的腿,可若是叫陛下知晓此事,你觉得结果会是怎样?”
话音方落,街角出却突然传来一声中年男子气急败坏的怒斥:
“逆子!”
文忠公怒目圆睁,他身边骑在马背上的卫西洲更是面色沉凝,看向文忠公世子的眼神十分不善。
“爹!爹你怎么来了!”文忠公世子心下一慌,屁滚尿流地从软轿上趴下来,推开身边侍妾的身子,矮了不知多少气焰地同文忠公道,“爹啊,你听我说,这回是儿子被人欺负了!”
卫良阴抱臂而立,冷笑道:“腿没断么,跑的还挺溜。”
白果拉拉他的袖子,叫他少说两句。
卫良阴撇撇嘴。
“逆子!给我跪下!”文忠公气急败坏,任凭他阵日里对着唯一的嫡子有多宠爱,此时也不禁升起几分把这孽障掐死送回去重新投胎的念头。
他自诩一世英名,怎么就生了这么个蠢货?!
文忠公世子惧怕于文忠公威严,“噗嗤”一声就跪到了地上,可谓是相当没有气节了。
“软骨头。”卫良阴低低说了一句,见卫西洲沉着脸向他走来,忙把白果拉在身后护着,抬起下巴对走近的卫西洲道,“今天是我莽撞了,回府自愿受罚。”
“家规三百遍,关禁闭七日。”卫西洲淡淡道。
卫良阴没有反驳,反倒是白果目露担忧:“舅舅,表哥他也是为了我,一时冲动……”
“莫要替他求情。”卫西洲宽厚的手掌摸摸白果的发顶,眼色沉郁,突然低声道,“果子,若是今日舅舅并非得已,擅自替你做了一个关系到你后半生幸福与否的决定,你会不会恼恨舅舅。”
白果怔了一下,抬眸道:“我只知舅舅不会害我。”
卫西洲沉默,回头看向文忠公道:“公爷,您看现下该是如何?”
文忠公不着痕迹地看一眼白果,又看向卫西洲,拱手道:“犬子顽劣,出言无状,卫公子英雄少年,今日只当替我这做父亲的教一回子了。”
说罢,文忠公看都不看满脸大骇的众人,沉着脸甩袖而走。
文忠公世子见状,与侍妾小厮一等连忙跟上,剩下的纨绔众人也一哄而散。
将军府外重归于寂。
白果站在石狮之前,终于问出了心底的疑问:“静王殿下……是不是真的出事了?”
卫西洲轻叹一声。
“人还活着吗?”
“生死不知。”
第68章
白果问出口,才发现自己声音哑的不行。
原本将军府内祥和平静的气氛陡然一僵,空气中弥散着叫人喘不过气的凝滞。
卫西洲心疼地看向面色苍白的少年,挥退周围皆是战战兢兢的下人,在卫良阴满是不赞同的目光下,还是选择将今日得到的消息与在皇宫中发生的事,郑重而仔细地说与白果。
原来,方才府外那几个纨绔所言虽不是全对却也中了七七八八。静王南下剿灭的大帮中,的确有假死逃窜的帮众在静王回京的路上做了伏击。静王身边虽有一支精锐,但伏击之人提前做好陷阱,又将重点放在刺杀头领,精锐士兵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静王独身被贼首逼至河下,人亦是消失无踪。
“快马加鞭回到皇城报信的人说,静王在与贼首打斗时被刺伤要害,河岸水流湍急,等贼人皆被擒住时,静王的人也早不知被河流冲到哪里。他们沿路寻了整整三日,而询问附近的当地人,也都说生还的可能几乎没有。”
卫西洲声音低沉:“可一日不见静王尸身,便不能说人就没了……宫内陛下得到消息,十分震怒,已经降了圣旨遣人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白果眼睛一眨不眨地听着,手指狠狠攥紧肉里都不觉得疼。
他恍惚了一下,道:“静王殿下是有大福之人,断不会……断不会就如此……”他双眸睁得极大,黝黑的瞳孔中却满是叫人心疼的六神无主。
卫西洲闭闭眼道:“还有一件事。”
“爹!”卫良阴忍不住上前一步,拦住卫西洲,“真的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
卫西洲皱眉:“良阴,你让开。”
卫良阴抬起头,护在白果身前:“父亲!”
白果怔怔地看着两人,不晓得卫良阴为何突然如此激动,但看到舅舅那隐忍而又愧疚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白果轻声开口:“是不是这件事,与我有关?”
话一出口,卫良阴身行一僵,有些慌乱地回头看向他。
卫西洲却毫无隐瞒:“是。”
白果抿了抿干涩的唇:“是否也与静王殿下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