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脚踹在他肚子上,将他踹了个趔趄。
这时,和他相好的画师惊醒过来,他看着我,眼中满是嫉恨。我当时想,我若非是太平的面首,他一定会冲过来掐死我吧!
可是,我有什么错!
我冲上去又踢了史岳两脚,彻底毁灭了他对我的幻想。等我发完了脾气,他的相好才过来将史岳扶了回去。
我不屑的呸了一声,晚上却再也不敢睡了。
后来的几天,相安无事,我放松警惕,以为史岳他们是决计不敢报复的。
不想,我太低估了他们。
那时候已入腊月,皇帝迎使图的下半部分已经修复得差不多了,上半部分离地面大概二十尺,人必须登上天梯才能完成。
我记得那天很冷,天空落雪,独见冷阳。
我站在天梯上端着彩料,拿着画笔,正在修复一朵祥云剥落的边缘。
这时,我就觉得脚底下微微晃了一下。我心头一慌,向下一看,他娘的,史岳一手扶着梯子,正不怀好意的看着我。
我意识到他想要做什么,急忙呼唤救兵,可前后叫了好几声,除了自己的回音,完全没人答应。这时从门口走进来史岳的相好,冷笑着说,管事的太监去迎接羽林军了,冬宫这片儿,现在只有我们三个人。
我一听就发现事情不妙了!可是,我才不会向那两只兔子求情,我嘴里骂骂咧咧,把太平也抬了出来,心说怎么着也要忌惮一下吧!
不想史岳突然将支撑在天梯间最底下的一块踏板掰断了,我一下子住了口,正惊讶于他的手劲儿,那兔子又掰断一块!我有些傻眼了,情急之下就往下爬。
谁知我没下两步,就听咔咔两声,天梯立在地面的两脚向旁滑了开去,终于失稳,我惊呼一声,直接从上面摔下地来!
我当然没被摔死。那两只兔子显然事前经过了精密的谋划,即不弄出人命,又能让我吃尽苦头。
我先是撞上旁边一根盘龙柱,额头被撞出一个大青包,然后屁股落地,差点被摔成残废。
这时,我看见几名太监走了进来。
他们见到我的样子,显然吃了一惊,忙问原委。我听见那两只兔子说,是梯子坏了,我才从上面掉下来的。
呵呵,当你被孤立的时候,即使有理,你也会百口莫辩。
太监数落了他们几句,几个人将我搀扶起来,问我有没有大碍。
我看了史岳他们一眼,发现他们也没那么轻松,似乎也担心我讲出真相。我说过我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更何况,我们争执的因由,实在难以启齿。于是我苦笑着,对太监们摇一摇头。
太监就安慰了我几句,然后说,羽林军已经到了,总管大太监召集所有的工匠到祭祀台训话。
我当然知道羽林军是皇宫的亲卫军队,得罪不起的。于是,只得捂着屁股,顶着血包,一瘸一拐地去到神宫外的祭祀台。
经过刚才的事情,我们冬宫一行人到得最晚,是以全站在了人群最后。
上百号的工匠密密麻麻,又遇着下雪,我完全看不见前面的情形。只听见总管大太监用他那不阴不阳的声音高声说道:“端月祭祀将近,为保大周昌盛,羽林军奉御旨,酌,左郎将暮大人带军驻扎,督-尔等日行,护-神宫平安。”
我心里咯噔一响,心说又是个姓暮的,正猜测着这个“暮”字是不是和暮晓川的那个暮相同,就听总管大太监喝令道:“请暮大人入正殿!”
前面的人群默契般地分为两边,让出中间一条丈来宽的道路。
我一瘸一拐地走到一边,看见史岳他们去了另一边,不自觉地又瞪了他一眼。不过,他的注意似乎完全被吸引到了前面。只见他双眼放光,脸上的神情和头一回见我时,简直像极了!
我不明就理,也朝前方看去。
我就看见一名身着绛色军服的年轻军官,骑着一乘同样是绛色的骏马,从通道那头,缓缓走到这头。
那一刻,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有那么一瞬,我以为自己肯定是被摔得神智不清了!
他是……暮晓川!
暮晓川,真的是暮晓川!
他眼里的神色,从来没有改变过。他经过我,居高临下俯看我,仍是那样的淡漠,仅属于他的淡漠,仿佛从来没有认识过我。
我不知道与他对视了多久,也许只是经过我身边的一刹那。
雪雨中他的背影渐渐远去,人们四下散去,只留我一个人孤零零地伫立在祭祀台。
呵呵~曾经入室行窃的盗贼,成了守卫皇宫的将领,应该没有比这更荒谬讽刺的事了!
我除了震惊,只有傻笑。我甚至连冲上去质问他的勇气也被这突入其来的变故冲散了!
我忽然想到了鹤先生-那位教书先生同样消失了一年多的时间。
鹤先生,暮晓川……这不会是巧合!
可,若这一切都是阴谋,那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第17章 影子
羽林军进驻万象神宫后,迅速将各个要口里三层外三层的保卫起来。工匠们见这阵势,更是不敢怠慢,纷纷加紧赶工,恭迎武帝圣驾。
至于暮晓川,打从头一天起,我便没见过他人,问那些羽林军,他们也是不讲的。我问过两回,没个答案,心想再打探下去,人家还以为我图谋不轨呢。于是,我不得不暂时忍下一切好奇,专心修复壁画。
一天晚上,我做了噩梦。
我梦见自己手腕上戴着一对儿碧玺手钏,当中那粒饱满的红色碧玺突然闪出一道亮光,我一看,碧玺里面平白出现一团火焰。我想将手钏扒掉,可是任我用多大的力气,它们都纹丝不动!突然,手钏自己不见了,里面的火焰落在我手上,点燃了我的皮肉,我痛得大喊,却怎么也叫不出声,眼睁睁地看着火焰迅速的从衣袖漫延到全身,烧得我的骨头噼啪作响……
我惊醒过来,后背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透了。我看向史岳他们,没想到正好看见那两只兔子在干龌蹉的勾当!
本来之前的火气还没过去,这会儿我终于忍不下去了,破口大骂,叫那两只兔子滚,别脏了老子的眼睛!两个人没好气的白了我一眼,兴许是担心我将事情闹大,不甘心地分开身子,不过仍是躺在一起。
我在梦里受了惊吓,醒来遇到这种事儿,一时睡意全无,心烦意乱地穿了衣服,披了狐皮大氅摔门而去。
不过,一出宫门,我就后悔了。外面下着鹅毛大雪,寒风嗖嗖地刮着人脸,将我的尿劲儿也冻了回去。守在宫门的羽林军走过来问我话,我心里一溜,就想对史岳使个阴招。
我对守卫说,冬宫里有两条小蛇,也不知是怕冷怎么的,整晚钻人被窝,我实在受不起折腾了,让史岳他们在被窝里捉蛇呢,我出来透口气。
守卫听我说的煞有其事,问我,这大冬天的哪来的蛇。我充愣道,我也不知道,你们要是不信,自己去看。
其中两个像是听出点儿门道,向同伴们使了个眼色,便进了宫门。
我幸灾乐祸地偷笑,转眼处,却见远处的走廊边上,立着一个人影。
是暮晓川。
我没想到他会在冬宫,当时心里着实也吃了一惊。有一个瞬间,我曾厚颜无耻的猜测,他是在等我。哈~好吧,不论如何,我得抓住这个机会,好好跟他“叙旧”。
可我刚朝暮晓川的方向迈出一步,便被羽林军拦下了。
“子时已过,不得随意走动。”他们命令道。
我昂首道:“我乃暮大人故友-长安宁海瑈,有话与大人讲,请军爷通传一声。”
那人见我义正言辞,似乎得罪不起的模样,果真就去了暮晓川那儿禀报。
我站在原地等,心想若是那强盗翻脸不认人该怎么办?却也只能故作镇定,心下反悔。
过了一会儿,通传的士兵转了回来,恭敬的对我说,暮大人有请。
我这才松了口气,裹紧了大氅,走向那个男人。
那段路,我走了很长的时间。越是靠近他,我越是心慌,之前想好的说辞一点点的遗落在身后……我突然想到,若暮晓川是危险的,我为何仍要执意接近!我发现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但我不能回头了。我看见那个阴郁的男人倚在暗红光亮的柱子旁,双手交叉抄在怀里,那双淡漠的眼睛,却是看着外面漫天飞舞的白雪。
他这个样子,让我想起了淮汀阁初见时的情形。那时候,他也是这样看着外面的焰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犹豫着要不要打断他,却听他先开了口。
“长夜难眠,你……有话问我?”他已经看出我的来意,哑着嗓子问。
我板着脸,点点头。
“在你眼中,我仍是一个盗贼吧……”他叹一口气,又转眼看向飞雪。
我看到他眼角的哀愁,只觉心跳莫明的加速着。
“你不担心我告发你?一定是你伪造户籍履历,才骗过兵部!”我试图用讥讽掩饰我面对他时的慌乱。
“你不会讲。”暮晓川目光如炬,仿佛看透我的心思。
“谢谢你。”他突然对我说。
我愣了愣,不明所以。
“帮了我。”他续道。
我这才恍悟,原来他说的是把手钏带给鹤先生的事情。
既然提到这个,我索性问:“那条腰带是怎么回事?”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说:“一份谢礼而已。”
“谢礼?嗬,天底下还有用脏物当谢礼的!真要谢我,不如真金白银来得实在!”我有些得理不饶人的架势,如今想来,似乎只有在他面前,我才会不自觉地随着性子。
“你怕,便扔了吧。”他说。
“怕?我宁海除了怕死,什么也不怕!”
暮晓川突然笑了一下,仍然是很浅的笑容。
“你很怕死?”他问我。
我讥讽道:“我可不像暮大人有铜头铁臂,刀枪不入,我这种人,只能谨小慎微的活着。”
他点点头,像是在思考什么,然后他就朝我缓缓走近。
他伸出一只手,拍拍我的肩,摇曳的火光中,我看见他脸上隐隐透出一种绝决的神情。
他说:“我,不会让你死。”
我不太明白他这句话的含义,可是之前那种身在山中的异样感觉,此时,却更加强烈起来。事到如今,所有危险的信号全都来自我的“感觉”,没有人叫我应该如何做,也没有发生任何真实危险的事情。但暮晓川的那句话,仿佛在提醒我,我将来,或者正在经历的某件事情,关乎生死。
我不由得有些担忧,再也不想与他耍嘴皮子,也顾不得臣节使仪,直说道:“暮晓川,咱们挑开天窗说亮话,你故意接近我,到底是何目的?”
“我从来没有故意接近你,只是……我们每次总能相遇。”
他收回手去,重新倚靠在柱子旁。
我以为他在敷衍我,于是走到他跟前故技重施:“你不讲?好啊!那我便散扬出去,羽林军的左郎将大人便是长安城内的强盗笑笑生!”
暮晓川凑上脸来,我心虚地避开他的眼睛,看见他被雪风吹裂的嘴唇动了动。
“我说了,你不会。”他说完,径直朝另一头走去,再也没有回来。
呵~人家早就看准我是个胆小鬼不敢滋事,就这么轻易的将我打发掉了。暮晓川与鹤先生到底有何瓜葛?那个强盗又是如何做上五品官位的?我吹了一晚上雪风,连事情的皮毛都没有问出来!倒是把自己弄得杯弓蛇影的,甚至怀疑史岳那小子是来害我的。
说到那两只兔子,那晚上可不好过。哈哈~以为我不在,便可以无发无天,没想到被羽林军逮个正着!两个人光着屁股在大殿里蹲着,好不狼狈。管事的太监也被惊动了过来,一看这还得了,万象神宫是武曌神权的最高象征,那两只兔子竟敢在这地界儿私通,一定要严厉惩罚,杀一儆百。
我往回走的时候,赶巧了瞧见史岳和他的相好被人绑了出来。原先我还有些郁郁不快,这会儿眼前一亮,一路小跑的过去。
我就看见史岳他们惨白着一张脸,衣衫不整的被撵出冬宫,临了那兔子回头看了我一眼,眼里既恨又怨。我一心看笑话,朝他呸了一声,得意地转进宫门。
大殿里九只钨金暖炉碳火未尽,我缩进暖暖的被窝,一觉就沉了下去。
不知睡了多久,我隐约听见有人爬梯子的声音,心想定是史岳他们开始修复壁画了。他娘的这么快就被放回来了,还以为要吃多少苦头呢!
我迷迷糊糊的想着,睁眼一看,大殿外头已经是的白天了,这才舍不得的爬起来,向身后看了一眼。
的确是有人站在天梯上修复壁画。
我正想调侃几句,却突然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
“暮晓川!”我惊呼。
我看见身着绛色官服的左右郎将大人专注地描绘画中残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慌乱的穿好衣服,抬眼一瞧,只见暮晓川不知何时已经下了天梯。
他走过来,将毛笔彩盘递到我手上,像看一个傻子一样的看着我。
我的确像个傻子,根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暮晓川竟然会在冬宫里修复壁画!也罢,人家是五品大官,现在这万象神宫就他官最大,人家想干什么都行。可是,他竟然有胆量在神宫的壁画上动手脚,他,也会画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