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拂衣见他身子忽然下沉,喊了一声,跟着跳下来拉他,总算及时把人抱住,但因没有借力之处,两人一同往下坠去。
片刻后,宁拂衣在谢惭英耳边道:“阿英,闭气。”
扑通一声,两个人掉入一片温热的水中。
谢惭英下意识抓紧了宁拂衣,好在两个人很快浮出水面,听见头顶唐龙的声音远远传来:“二位,恕唐龙不能奉陪……”
话音戛然而止,另一个冷森森的女子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那么你下去,陪你那些好兄弟吧。”
长剑从心口缓缓退出,唐龙不甘地想要转身。这里有一个坑洞他是早就知道的,因为太深,以前从未下去过。他故意在此处停下,就是为了引谢惭英掉下去,给自己逃走争取时间,却没料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萧茗一脚踢开他,见他滚下山坡,尸体没入长草丛中,赶紧趴在洞口,大声问:“宁公子,你们没事吧?唐龙已被我杀了!”
谢惭英刚要回答,但忍不住咳了两声,宁拂衣便替他答道:“我们没事,不过阿……公子内力逆冲,我得帮他调息一阵,暂时不能上去。你不如去城里休息,等我们出来之后,再找姑娘叙话。”
萧茗听这个声音不像谢小壮,当时也没看清楚跟在谢惭英身边的人是谁,只好道:“我在祥福客栈相候,宁公子保重!”
耳听得萧茗离开,宁拂衣借着月光去看谢惭英的脸色,在清霜般的皮肤映衬下,嘴唇更显嫣红,他一时有些愣怔,过了会儿才道:“没事吧?”
谢惭英被他那“公子”两个字喊得有点失神,几乎以为抱着自己的是谢小壮。
他摇摇头,宁拂衣便抱着他往岸上去。
幸而今晚月色明亮,坑洞里隐约还能视物。上岸之后,宁拂衣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和一个油纸包。火折子已经浸湿没法再用,便拿出油纸里的火刀火石,在岸上捡了一些枯枝落叶,麻利地生起一堆火。
两个人坐在火边,把外衣搭在一边的石头上烘烤,宁拂衣盘腿坐在谢惭英身后,道:“我助你调息,你什么都不要想,有什么事咱们回了城再说。”
方才宁拂衣也已猜到那份名单也许与谢家灭门一事有关,便叮嘱几句之后,将内力缓缓送入谢惭英体内,引导他将乱冲的内力沿着经脉缓缓行走。
小半个时辰后,感觉到谢惭英的内力已经恢复如常,宁拂衣让他好好休息,自己烧了一个火把,去山洞周围检查一番。
火光照上洞壁,宁拂衣发现上面竟然布满剑痕,再看那些痕迹分布的方向、走势,他心里一惊,忙去查看另一边石壁。
谢惭英看他脚步匆匆,道:“怎么了,师兄?”
宁拂衣恍若未闻,只喃喃道:“不可能,怎么会……”
“怎么了?”谢惭英走上前去,见他目光死死盯住石壁,便也细细打量,很快便吃了一惊:“这是……这是师兄你教给我的剑法!”
但看了一会儿他发现这些剑痕昭示出的剑法部分与自己修习的相吻合,另一些却全然陌生,是他从未见过的。
谢惭英顺着石壁往前看去,忽然发现旁边有一条狭小的石缝,只容一人侧身而过,他透过石缝向里面望过去,昏暗的光线之中只看见里面有一张小小的石床。
侧耳细听片刻,并未听见人声,便穿过石缝走了进去,发现里面是一间石室,石床旁有一张小桌,桌上是一盏燃了大半的油灯。
“师兄你快来!”他越看越奇,心道原来这里有人来过,甚而在这里生活过一段时间。
宁拂衣身材高大,折腾了一番才穿过去,险些卡在石缝里出不来。
见到石室里的景象,他心里越来越不安,心中已然有了个猜测。谢惭英觉得新奇,便四处翻找查看,竟然当真在石床下按动了一块石头。
咔哒一声,那石头松动了。
谢惭英抽出石块,伸手进去一摸,竟摸到一个油纸包,拿出来一看,是一本书的模样。
“阿英……”宁拂衣待要阻止他时,谢惭英已经打开纸包。
里面是两本册子,第一本封皮上的名字赫然入眼:《踏月流星》。
“《踏月流星》!”谢惭英惊叫道,“这是……是那个被灭门世家失传的秘籍。”
他快速翻动,粗略浏览了一遍里面的心法口诀后,胸口却像被什么突然刺中,尖锐的疼痛过后便是被什么填满似的,鼓鼓胀胀酸涩无比。
他看向宁拂衣,声音沙哑:“这是你教我的轻功……师兄,你……”
宁拂衣接过册子,没有去看一眼,伸手去拉谢惭英。谢惭英却退后一步,不愿去相信脑子里的那个念头,却还是道:“你不会是抢秘籍的人,你……你和宁家是什么关系?”
“阿英!”宁拂衣终于拉住了他,将他一把拥入怀里,像是安慰一般,在他耳边低声道:“我没事,我没事。阿英,对不起。”
这样一来,便是证实了谢惭英的猜想。他身子发抖,声音里含着愤怒,却并没有推开宁拂衣:“你还瞒着我,你还骗我!”
他终于明白,这些年来,师兄所有的温柔、纵容、体贴,那些心有灵犀的不必说出口的感受,那些只需要一个眼神便能明白的想法,是从何而来。
只因为他曾经经历的一切,这个人也曾经经历过,这个人明白他所有的痛苦、愤怒、仇恨,甚至明白那些扭曲的、忐忑的、迷茫的所有心事。
所以师兄尽力地去给他一个温柔的世界,只是为了让他心里的伤痛少一点,再少一点。
所以师兄能够接受他的所有,他好的一面,坏的一面,乖巧的一面,残忍的一面。
只因为那个断崖底下的另一块无字碑,那碑后的另一座坟墓,埋葬的是他的家人。
谢惭英终于忍不住,眼泪决堤而出。
他明白师兄为什么瞒着他,因为一个人的痛苦就已让他难以承受,更遑论两个人的。自始至终,师兄所想的,都是怎么护着他。
便是在这个时候,师兄开口的第一句话是安慰他,是道歉。
这个人怎么这么傻!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周到周三,周五、周日、周二更,隔天更哈~
☆、秘密
宁拂衣没料到自己小心隐藏的秘密会在这里突然被掘出。他自然可以找到各种理由哄骗谢惭英,告诉他一切只是巧合。
他甚至可以编出一个天衣无缝的故事,但他不想再撒谎。
在水寨时,谢惭英说出的那些话,让宁拂衣恍然发觉自己早已离不开这个人。
谢惭英任性、胡闹,脾气无常,莽撞,不顾后果。可在他面前,永远是那个听话乖巧的小师弟。这一路行来,他终于看到谢惭英想在自己面前隐藏的另一面,看到对方的小心翼翼和忐忑不安,忽然也想让对方看到自己的另一面。
不是那个强大的、让人敬仰的师兄,而是从苦难里挣扎出来的、也会脆弱的人。他知道,只有自己坦诚了这一切,谢惭英才能与他更靠近一点,才能更毫无顾虑地去做他想做的人。
谢惭英抱紧了宁拂衣,狭小的石室昏暗、阴冷,两个人都只能从彼此身上汲取温度。感觉到肩头一片温热,宁拂衣唤了一声“阿英”,想叫他不要哭。
察觉到宁拂衣要推开自己,谢惭英执拗的仍带着哽咽的声音传来:“不许放手!”
宁拂衣只好再抱住他,轻声道:“那你别哭了。”
谢惭英不服气道:“我才没哭呢,你要想哭就哭吧,我不笑话你。”
宁拂衣哭笑不得:“我没想哭,真的。”
又抱了他好一会儿,谢惭英才终于放开他,红着眼睛道:“你老实交代,否则……否则我就去找谢小壮,再也不要你了。”
宁拂衣颇有些受伤地问:“你觉得那个谢小壮比我好是不是?”
谢惭英哼道:“是!他可不会骗我!”
“额……”宁拂衣忽然有点心虚,忙道:“我都告诉你,你别生气了。”
谢惭英瞪了他一眼:“我才没有生气!”
“还说没有,”宁拂衣揪了揪他鼻子,“嘴巴都快撅上天了。”
谢惭英踢了他一脚:“臭师兄!”
转身出了石室,走到火堆旁气呼呼坐下。宁拂衣好不容易挤出去,挨着他坐了,轻轻撞了他一下,道:“我全都告诉你,你要不要听?”
谢惭英给了他一个眼神:你说呢?
宁拂衣微微笑道:“那你好好叫我一声师兄,臭师兄那么坏,才不会告诉你,好师兄才跟你讲呢。”
谢惭英强压下嘴角的弧度,似是不情不愿地握住他一只手,低着头唤了一声:“师兄。”
宁拂衣听得心头一痒,反手紧紧回握住他,好不容易压下胸中的那股冲动,道:“我也不是想要瞒你,只是……不知该怎么说。我虽与宁家有关系,但是师父养大的却也是真的。”
谢惭英抬头,火光映得他眉眼温柔。
宁拂衣终于还是轻轻抚摸了一下他的脸颊,才道:“我母亲原本是个小门派掌门的女儿,当时遭遇门派纷争,家人遇害,流落江湖时被我父亲救下,暗自倾心于他……”
宁家掌门宁真一本已有一妻一子,不过他时常行走江湖,偶尔武林中有些矛盾冲突也常请他前去决断。
只不过一次简单的路见不平,却引来一段少女情怀。彼时十九岁的沈秋,认定了宁真一,即便知道他已娶妻生子,也要终生追随他。
许是一时心软,被这样的痴情打动,两个人定了终身,有了孩子。
然而宁夫人脾气烈,在宁真一带着沈秋和年幼的宁拂衣回去时,却无论如何不许母子二人进门。
宁真一无法,只得将两个人安置在外面。沈秋生子时伤了身子,没几年便病逝了。恰巧当时浮游老人与宁真一结识,见宁拂衣眉目英挺、颇有正气,又十分聪明懂事,便有意收他为徒。
自那以后,宁拂衣跟着浮游老人常住深山,每日里只认真修习武功。
谢惭英万没料到师兄竟连常人拥有的家也未曾有过,更是心疼。宁拂衣却拍拍他的手,道:“我虽不得宁夫人认可,但我父亲却并未对我不管不顾。他是真心疼爱我,也常常进山来看望,更亲自指导我武功,将踏月流星和希声剑法都教给了我,每年我生辰也不会错过。”
“希声剑法?是你教我练的那一套?”
“是。”宁拂衣笑道,“这剑法乃是烟波庄楚家的家传绝技,宁、楚两家百年来亲如兄弟,宁家子弟熟练希声剑法,楚家儿女也精通踏月流星,双方各自倾囊相授,没有半点藏私。我父亲也一样将这两套功夫都教给我。我虽没有母亲照料,但山里的生活简单、安静,于我修炼武艺倒也大有好处。”
谢惭英静静地听着,不再出声打扰。此刻的师兄与往常都不一样,他忆及往事时,眼中仍是温柔的神色,但时而也会流露出些许怀念和眷恋。那些时日,对他来说,也是永远美好的存在。
但很快,宁拂衣的神色便变了,他微微皱起眉头,继续道:“我十九岁生辰时,父亲却没再出现。给我送生辰礼的,是楚家伯伯。他跟我说父亲这阵子恰好有事缠身,便托他过来看望我,还留下来指导我剑法。可我看得出来,楚伯伯一定有事瞒我,等他离开时,我便悄悄跟着他出山去,才知道宁家已遭灭门之祸。”
谢惭英握紧了宁拂衣的手,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宁拂衣低头看他:“阿英,我抱抱你好么?”
谢惭英伸手圈住了他的腰,道:“这次换我抱你。”见宁拂衣笑了,又加了一句,“想抱多久抱多久。”
宁拂衣把头埋进他脖间,过了一会儿才道:“我当时整个人都傻掉了,不敢相信这件事,我的父亲,是江湖一流高手。他正直、侠义,给我取这个名字,也是要我以后做个无愧于心的侠客。我想不出会有谁竟如此狠毒,也如此厉害,叫宁家无一活口。”
谢惭英身子一颤,宁拂衣便将他抱紧两分,继续道:“当年宁夫人为了家门名声,叫人不许外传关于我的存在,多年来我都隐居沧浪山,因此凶手并不知道,宁家还有一个后人。我决心要替父亲报仇,于是自己暗中调查,可查来查去却无半分头绪。楚伯伯同我一样一直在追查此事,没想到真相还未明,他竟又不幸亡故。”
宁拂衣长长叹了口气:“便是在追查此事的过程中,我与当今盟主结识,入他麾下做了一个左护法。”
“那他可知道你的身份?”谢惭英问。
宁拂衣道:“真凶未明,我不敢轻易暴露身份,什么都没跟他说。近年来,盟主与在渊堂和昆仑派越走越近,那两家都是颇有野心的人。楚家自楚伯伯离世后,在江湖上声誉名望都不及以前,在渊堂取代宁家成了三大世家之一,昆仑派恐怕对楚家也虎视眈眈。为此我曾劝盟主设法扶持烟波庄,但他只说时势如此,他能做的不多。我自觉与他在很多事情上有所分歧,便不常呆在武林盟。”
“那这两本秘籍是怎么回事?”谢惭英翻出另一本,封面上写着“大音希声”四字,“怎么会藏在这里。”
宁拂衣将希声剑法的剑谱翻了翻,翻到后半本的时候忽而惊道:“这……这是希声剑法的后半部分!”
谢惭英凑过去看,上面的剑招却是他从未练过的。
宁拂衣道:“之前我父亲和楚伯伯一同研究,分别创出希声剑法和踏月流星新的招式。父亲已将全套踏月流星教给我,但希声剑法的后半部分我却没有学到。我出山调查时,对江湖上流传关于希声剑法新剑招的事,楚伯伯竟矢口否认。我想,他也许是知道宁家的灭门之祸与这两本秘籍有关,若他承认,必定也会给楚家带来灾祸,甚而引来整个江湖的觊觎,所以连他的一双儿女都没有学会这后半本。没想到,他竟将秘籍藏在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