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珏笑罢垂眸,随蒋常唱朝之声同群臣共礼,起身后静闻旁人接连启奏,所陈诸事细致入心,禁不得为平怀瑱叹气,料他又当好一番案牍劳神了罢。
自今夏入冬,平怀瑱连月间本就忙碌不休,除三日一朝之期,两人相见时候愈发转少,就连太子都曾有问:缘何父皇时常寻不见身影。
李清珏不知平怀瑱作何劳碌,得良机过问时未解其惑,总被三言两语带过话去。
先前不算放在心上,是觉平怀瑱乃一国之君,政务缠身确是常情。直到眼下他才隐有所感,恍然料到此人大抵是有事相瞒。
李清珏不慎走神,列旁同僚何时奏完全然不知,直想着散朝之后要与平怀瑱好生问上一问。
原本如此打算,怎想下一刻,高座皇帝忽出数言震惊满堂。
“既无事启奏,则朕有一事告与众卿。
“开年之初朕观《帝训》,曰‘重贤臣,亲忠良’,此六字重比泰山,令朕长思难绝。朕思历朝历代不乏忠魂赤胆,此乃天下之幸。然天下亦有言道,‘千古忠臣难见信’,朕闻之生悲,实不愿忠骨销、忠魂断。
“朕以此自省,为君予仁予信,明察秋毫,不冤忠良。至于陈年错案,虽已时过境迁,但平反昭雪终有时,朕愿还良臣清白之名。
“宏宣年间之冤假错案,现有一桩,乃前朝尚书令何炳荣之罪。何炳荣为官清廉,政绩斐然,为人身正,其忠可鉴,万不该以叛臣之身留名于史。今朕洗其冤,正其位,追封何炳荣为文峥侯,追封何李氏为正二品诰命,赐宝地为墓,立碑文诵德。”
语出百官惊诧。
叹声纷起,堂下李清珏如立身无人之境,周遭万物沉寂,只他于空旷天地间独独立着,渐看身前云烟席卷。漫天朦雾之中有过往数十年间的众生百象,其象纷陈杂乱,而雾愈转浓……至某一时,刺目艳光倾盆泼洒,云开雾散,日丽中天。
堂中碎声始终不歇,近阶前瑜王最是平静,先呼“万岁”。众臣如梦清醒,忙收敛议论之态,随他叩拜皇帝。
李清珏于百官之中俯身拜下。
从此前冤尽去,但留何家清白于世,坦荡满襟。
延狩八年冬,李清珏辞官离朝,携兄嫂亲侄南迁闲居。
延狩九年春,帝不豫,长卧病榻。
同年秋,帝仙逝,太子即位,更年号明祐,瑜亲王摄政。
明祐帝登基当日,平溪崖如约回府,自暗处取来平怀瑱去前忽而予他之物,乃一雕龙飞凤玲珑匣。
启之,其内静置两物,玉骨山河扇一柄,暨密旨一道。
平溪崖赌物如见兄长,执扇未展,良久放回再将密旨展阅,乃平怀瑱所手书:“帝贤则尽忠,保山河永泰。帝不贤,则取而代之。”
平溪崖摆首轻笑,收信回匣,缓至窗畔倚榻远眺,静看云舒。
第一百零七章 尾声
境南闲貌与京不同,秋来枫香漫道,云雾厚重缀满天野,不似境北一碧如洗,各具风情。
此情于南属银溪为最,城人好耍且颇识享乐之道,数盏悠茶度夏,几围炉火伴冬,转眼四季皆怡然。
正逢一日之暮,三五孩童嬉闹街头,行人踱步道旁。
一座府邸临河静伫,半晌,府门两扇“吱呀”缓启,有人自内行出,月影白裳与晚霞相合。
清风徐徐拂鬓,草木清爽入肺,李清珏惬倚门柱,抬眼遥望可见远山黛影。
未几,身后有人行出,伴着声声低笑摆首:“叔爹又来此处等。”
李清珏转头望见侄儿,倒不怕他取笑:“这两日该到了。”
话落提步下阶,过街道行往河畔,看清波泠泠鱼游其里,落叶似扁舟轻荡回旋。
李瑞宁随行其后,与他比肩赏景,不时侧首往街尾眺目,算这时日那人确该到了,李清珏等了近一年的光景,如何不愉悦。想着问道:“叔爹如此不舍,缘何昨年便行离京,不与琅叔同往?”
“诸事皆需打理,否则你琅叔到了银溪,是要往客栈里落身么?”
李瑞宁听得捧心:“叔爹怎就舍得教爹娘与我落身客栈的?”
道来故作委屈,直令李清珏忍俊不禁,无奈摇头道:“不是舍得,是不舍将你三人留在京里。”
李瑞宁自也明白,不过同他玩笑而已,未再往下捉弄,一句“好叔爹”,往他身旁更近半步。
夕阳西下,两人承晚风共待月升,偶话家常。
李清珏看山看水,视线始终未往街头远望,仿佛心中寻常,并不迫切。然而李瑞宁却深知实情,想来若非迫切,他又岂会日日逢罅便来府外相候,活似一尊望夫石。
这话倒是不敢当真说出口来,免教他羞恼怪责。李瑞宁暗生好笑,但管静心作陪,以尽侄儿孝道。
不过瞧这天色愈晚,恐怕今日又待不及那人赶至银溪城了。
“风凉了,叔爹回府罢。”
转眼戌时已至,李瑞宁出言相劝。身旁李清珏颔首转身,见道旁小孩儿不知何时皆散去踪影,各自归去家中。
他点了点头,携侄儿同返府邸,不远处一架马车扬尘踏来,辘辘碾在青石道上。
蒋常连日驱车,总算赶在一日未尽前来到城里,不想入城后半晌寻不着道,迷了几圈街巷,好容易寻着地方。到时府门正掩,他瞅见李清珏小片儿衣摆,禁不住急得扬声一喊:“李大人!”
语出连忙捂嘴,这一下脑子糊涂,竟拿这旧时称呼来唤了。
身后平怀瑱失笑于车内,挑帘探出身来,未及戏言半句便见数丈开外那道厚门又启,府内人迈过门槛行出,眸底盈满喜色。
霎时相思倾涌,再无旁言。
李清珏向他迎去,足下步伐先疾后缓,一步步近至眼前。
舟车劳顿尽散无踪,平怀瑱望他轻笑,满腔话语无从述起,两相沉默。
良久,李清珏眸底光华渐渐沉淀,双瞳如墨玉涤水,弯唇低语一声:
“煜琅。”
【END】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每一个喜欢这篇文的朋友,本以为完结时会有很多话想说,但没想到打下正文最后一个字的瞬间却有种“尽在不言中”的感受了。
很爱很爱这篇文里的角色,也很爱很爱爱他们的你们。
除了感谢别无其他,以后会继续努力带给你们更好的作品,等我心情平缓一点,后面有什么感想会在微博说给大家听。
期待再会,下一篇大概是非常轻松的笑闹温馨古风文,讲一讲我们瑜王的小故事。
第一百零八章 闲聊
这是一篇表达感谢以及分享感受的闲聊章。
《山河怀璧》可以说是我写作战线最持久的一篇文了,从18年3月19日至19年8月9日。回头看看,更文日常似乎就是在QQ拉着老顾(商锦书)或者微信拉着小凤(书归)、射儿(谢四)一起云码字,对话无外乎“走啊”“走不走”“走走走”,仿佛这么隔着个电脑邀约一声,就真能打满鸡血开始敲键盘……啊哈哈。
这一年半到底是怎么匆匆而逝的啊,杜冒菜缓缓地打出三个问号。
话归正题好好来说一下这篇文吧。
一言以辟之,这是目前为止我最有自信说“全文的每一个非龙套角色都有丰满血肉”的一篇文。我用心敲打了每一位主、配角的设定,决定好他们各自鲜明的性格与受性格影响而造就的一生路线,每写到一位的剧情时,一定会设身处地去想,想想如果是我这一刻会想要怎么做,以争取达到最合理与真实。这么一路揪扯着头发行罢全文,好算可以踏踏实实地给读者也给自己一个交代了。
角色无法一一去细讲,但最想提的还是李清珏(何瑾弈)。
我们清珏真实地让我心疼啊,从前是个多么高高在上的小少爷,原本以太子伴读为起点,理当顺遂一生地登堂入室,成为平怀瑱终身不可或缺的得力良臣与灵魂伴侣,抵达更高于父亲何炳荣的位置,名载史册,书写传奇。可偏偏天有不测,一朝身陷囹圄,李清珏连“何瑾弈”这个名字都失去了。
有一个三次元的朋友问我,李清珏不会因为惨失家人的事情而迁怒平怀瑱吗,这得是多么理智的爱情。我却觉得不是的,不恨不迁怒绝不是因为理智,而是平怀瑱于他而言同样是家人的一份。平怀瑱不同于老皇帝,从小到大未有一刻不把何家当作最亲最信的自己人,李清珏一能分清是非,二把他当作自己身边仅存的温暖,是唯余的活命药了,这要怎么去恨他。
反倒是平怀瑱会从惊变的那一年起对自己的父皇产生难以调和的怨怼。他尊敬自己的父亲,蒙受了父亲多年的疼爱与培养,始终遵循孝道,却忍不住怪他过分阴狠的猜忌与冷漠。平怀瑱无法跟任何人分享自己复杂矛盾的心情,尤其不能跟李清珏说,相反,他还需要时时刻刻地关注着李清珏没有言明的情绪,生怕李清珏面临午夜梦回时的崩溃。平怀瑱似乎什么都没有失去,但实际上和李清珏失去的一样多。
这样的两个人,凭借着从不曾动摇的眷恋深爱与含着血恨身不由己的权争之志,一步步走到了高殿顶峰。最终平怀瑱为皇,李清珏为臣,逝者已矣,危机尽除。
好像到这里一切都结束了吧?然而两个人在这一刻都空落落的,因为拼命得来的东西,毕竟不是一开始就心甘情愿想要的。
李清珏和平怀瑱从始到终最想要的都是自由,生命、亲眷不受威胁的自由,以及相爱相守的自由。前者使他们不得不在皇权路上踩刀刃而行,后者恰又使他们好不容易行到终点时,又想要抽身而去。
好在万事尘埃落定后,他们确实可以自在离开了,并且平怀瑱没有忘记尽最大的努力弥补何家,还何家清白,甚至想方设法坚持兑现了“一心人”的承诺。
到这里,正文也就可以敲下杜冒菜等了一年半的【END】了。
但是故事并没有结束,还有一些事情这颗菜没有交代。比如平怀瑱登基之年,痛失挚友不愿再留皇城的容夕究竟去了哪里;比如瑜王口中寥寥带过的“心仪之人”又是哪位;更比如主角二人隐姓埋名迁往南方后,过着怎样的生活……诸如此类,没有交代不是因为忘了,而是考虑到行文节奏与剧情安排,正文内不适合突兀地讲述。
所以就安排给番外吧,至于瑜王则安排给下一篇风格迥异的文。正剧累了,咱们听听段子打打趣,走一篇笑闹幽默的江湖小古文。
期待与各位再会啦。
最后郑重地向大家说一句:谢谢长久以来的陪伴,写文真的很幸福。
Ps.
1、不用咬文嚼字的闲聊真是好爽啊。
2、有神仙读者给《山河怀璧》写了一篇同人番外,讲了讲平怀瑱与李清珏迁居南方后的幸福小日子,还替菜开了一趟车word天哈哈哈。大家有兴趣的欢迎微博主页观看,tag#山河怀璧#。
3、祝大家都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