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就得了,肃羽都和你交代了去处,你还担心什么?”方则浩问着,眼眸来回转了转,似有所思。
“我了解他,他若真去报恩,定会当面和我说的,现在他既未说具体去处,也未提何时归来,呵……他是真的走了,只拿走了四锭赏银,连行李也未收拾……”洛寻风摇着头,“我四周都找遍了,怎么都找不到他,他身上那么多伤,能走到哪儿去?”
方则浩皱起眉,“本以为肃羽对你忠心耿耿,没想到竟是个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的刁仆,这种人,走了也罢。”
洛寻风目光沉痛,“怕只怕,他离开我不是因为我打他……”
“望安兄,你和肃羽……”方则浩犹疑的问。
洛寻风看着他,缓缓道,“他对我,很重要。”
“……”方则浩听着这句话,心中五味杂陈,但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他再多加追问,他蹙眉道,“这样不是更好吗?肃羽主动离开,省得你不知如何安置他,弄得皇上那边没法交代。”
见洛寻风脸色难看,他又道,“肃羽本领高强,我们大家有目共睹,他独自一人绝不会有什么事。倒是你,可不能因为一时意气,自毁前程。你我所求,无非是在庙堂一展抱负、光耀门楣。我也是从小官一步步做上来的,时间久了,只要让皇上看到你做事稳妥、能力卓越,总有加官晋爵的机会的。”
他这么说完,却见洛寻风嘴角微勾,带着一丝嘲讽的道,“你之所求,非我之所求,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你、你到底明不明白自己的处境?一定要我挑明吗?”方则浩脸色黑起,“虽说皇上答应重审铸戎山庄一案,但他毕竟是对你下了灭族之令的人,把你放在身边,就是想看着你的表现。你现在说‘辞官’,你让皇上怎么想?又把帮你说话的我置于何地?你还要不要给铸戎山庄翻案了?”
他伸手去拽洛寻风的衣襟,激动起来,“人有高低贵贱,自由也分高低。你和我才是注定享有同样自由的人,我可以帮到你!我希望你我能够比肩,你可能明白?”
洛寻风咬牙听到最后几句,就见方则浩目光灼灼、脸色涨红,那般神情让他不由怔住,“你……”
方则浩松开他衣襟,背过身,微微仰起头道,“我没有兄弟姐妹,你和寻丘是我年少时最好的玩伴,寻丘性格沉郁,我对他印象已不深刻,唯有当年与你月下练剑、酒房偷酒的记忆,时至今日,还常常浮现脑海,”说着,他转回身,年轻的脸上神情有些拘束,“年初听到铸戎山庄出事,我曾经偷偷哭过……上一次这般难受,还是听到你被逐出山庄……”
“……”洛寻风猛地侧开了目光,方则浩说得如此直白,让他一片乱麻的心再添波澜,他抬手捏着眉心闭了闭眼,才转回头来,对方则浩道,“辞官一事我不会再提,此番你费心相助,我定不会让你为难。刚才的话……”他抿了抿嘴,“人各有志,抱歉。”
说罢,他转身向门口走去。
“寻风。”方则浩叫住他。
洛寻风止步,却没回头。
等了片刻,就听方则浩问,“你问过营地门口守卫,肃羽的去向了吗?”
“问了,他们只说肃羽是傍晚时分出营,没人注意他的去向。”洛寻风慢慢转回头。
“我明日派几个亲信出门查探,若是暂时找不见他,莫要耽误后天我们陪皇上前往湖州的行程,日后还有时间寻找。”方则浩说着冲洛寻风安慰的笑了笑,表情却怎么都看起来有些尴尬。
洛寻风朝他点了点头,道谢离开。
……
两日后。
宁州与临县的交界处,一个不大不小的镇子上,市井之中,摊铺云集,人来人往,热闹非常。
正午未到,镇上最大的酒楼云客楼已是客满,二楼雅座层设有卖唱台,一个干瘦的老头闭着眼睛,将手中二胡拉得咿咿呀呀,他身旁站着个七八岁的圆脸姑娘,穿着洗到掉色的花衣衫,一首首的唱着小曲,曲词感春伤秋,小姑娘童音稚嫩,想来对曲中意乃是一知半解,却唱得无比认真,不时有人怜这一老一小讨生活艰辛,给他们扔下赏钱。
就在这时,一群人来势汹汹的进了酒楼,为首之人抛下重金,与老板协商片刻,就见老板喜笑颜开,命手下小二快速请走楼中客人,将酒楼彻底清场。
来人簇拥着一个衣着华贵的长者,将他请上了二楼雅座,却发现卖唱的两人竟还在楼内。
“赶紧的,都给赶出去!”长者身边一个陪同挥了挥翘着兰花指的手,对老板道。
“你们慢点儿,别推我爷爷!”那一老一小被小二拉出门外,小姑娘生气的叫着,伸手去扶她的爷爷。
她爷爷倒退着出门,踉跄几步跌进人群,怀中二胡脱手而出。
街上熙熙攘攘,有路人一脚踢到那二胡,将它一下踢到远处。
“二胡,爷爷的二胡!”小姑娘挤进人群,她个子矮小,一时间被人撞来撞去,眼见着有人又要踢到地上的二胡,她急得大叫起来。
就在这时,只见一个黑衣男子从旁出现,走到靠近二胡处,弯下腰来,伸手在地上摸索了两下,将二胡捡了起来。
……
片刻后,卖唱的祖孙俩和那帮忙捡二胡的青年坐到了街角的茶摊旁。
“老人家,您的二胡没有坏吧?”青年问。
那老人一直闭着眼睛,他摸摸琴身、又拨拨琴弦,笑着道,“没坏、没坏,多谢你啊,年轻人。”
小姑娘打量着眼前的男子,觉得他好似生了什么大病一般,脸上完全没有血色,但男子的眉眼十分好看,只是说话时眼睛空空的望向前方,好生奇怪,她看了看男子放在桌上的手,瞧见他手上有很多细碎的伤口。
小姑娘又看了眼自己的爷爷,忽然伸手到男子面前挥了挥,恍然大悟道,“呀,大哥哥,原来你和我爷爷一样,眼睛是看不见的呀!”
“小娟,怎么说话呢!”小姑娘的爷爷赶忙喝道。
“没关系,她说的没错。”青年循着小娟说话的方向,朝她微微勾了勾嘴角。
小娟偎到爷爷身边,眼睛却舍不得从青年脸上挪开。
爷爷拍了拍小娟,惋惜的道,“年轻人,没想到你竟然也……哎,老天真是待人不公。”
“是啊是啊,刚才那帮人看起来那么凶,却那么有钱,老天爷就是不公平!”小娟也在一旁愤愤不平的道。
“他们应该只是路过,很快就会走的,还是莫要议论的好。”青年道,他虽然眼前一片漆黑,却仍忍不住将脸转向了云客楼的方向。
……
云客楼上,洛寻风掩嘴咳嗽不停,坐在上座的皇上皱眉看向他,道,“洛卿是不是感染了风寒?待会叫随行的御医来给你瞧瞧。”
坐在他身旁的方则浩伸手拍上他的背,对皇上道,“望安兄应是前两日淋雨着的凉。”
洛寻风忍住咳嗽,侧了侧身,不动声色的躲开方则浩的手,他哑着嗓子对皇上道,“多谢皇上关心,微臣并无大碍,只是咳嗽唯恐传染,请恕微臣离席。”
他独自走进一个临街的雅座,小二给他单独上了饭菜,他却毫无胃口,一手搭在凭栏上,漫无目的的向下眺望。
街上人流熙攘,街角处隐约传来唱曲之声,洛寻风看向那边,视线却被一个茶摊的顶棚阻断,看不见茶摊里的情形,他收回视线,失神起来。
与此同时,街角茶摊里,小娟停下吟唱,从长凳一头挪到肃羽身边,脆声问道,“大哥哥,你想听的是这首曲子吗?”
作者有话要说: 这周加更啦~~
第67章 真相(上)
“水中草绵绵,道远不可思,梦见在我畔,忽觉在他乡……”肃羽喃喃念着小娟刚才的唱词。
“是啊,刚才我们在楼里唱的最后一首就是这个曲子。大哥哥,你记性真好,这么快就记住唱词了。”小娟从旁道。
“我以前,听过这曲子,一次有词一次没词。”肃羽道,他眉头微蹙,一些记忆的碎片在脑海中交织碰撞,蛟珠岛上小倌清欢的琵琶轻拢、坠海被救意识模糊间听到的少女吟唱,逐渐重叠在一起。
“哦?年轻人,你是不是去过余杭一带啊?”小娟爷爷问。
“余杭?”肃羽心头忽然一跳,他问,“老人家,这是余杭一带的小曲?”
“是啊,以前是渔女唱来思念出征的丈夫的,后来战乱少了,这调子听起来轻柔柔的,就被我们那边的女子用来哼给小孩当催眠曲。”
“你们是余杭那边的人?”肃羽问。
“嗯,我们本是住在余杭镇下面的一个村子,小娟的爹娘两年前出海打渔遇到暴风雨,就……再也没有回来,我一个瞎眼人,在渔村里做不了什么,只得带着小娟出来卖唱谋生。”
“……”肃羽看不到小娟爷爷的表情,但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万般心酸,他听到小娟撒娇的叫了声“爷爷”,似乎扑进了她爷爷怀中。
肃羽垂了垂眼睛,接着问道,“这首曲子,是只有余杭一带传唱,还是江苏一带也有流传?”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和小娟一路走来,出了余杭地带,真没什么人听过这首曲子嘞。”
肃羽的手陡然一握,之前经历中一些一直被忽略的违和感好似熔浆复苏,亟待涌出龟裂的地表,一种发自本能的紧张从他的脊椎蔓延开来。
“大哥哥,你怎么了?”小娟看到肃羽忽然眉头深锁、一语不发,神色越来越凝重,不由去拉扯他的衣袖。
“年轻人,你怎么这么在意这个小曲啊?”小娟爷爷也奇怪的问道。
肃羽被小娟一碰,忽然手臂一动,一下碰倒了桌上的茶杯。
小娟叫了一声,茶摊老板皱着眉过来帮忙擦了擦桌子。
肃羽待茶摊老板走开,迫不及待的问向小娟爷爷,“老人家,我之前到过余杭镇附近的梅家村,听说过一件事情,还想向您请教一二……”
……
“寻风,等等我。”方则浩追着洛寻风出了云客楼。
洛寻风边咳嗽边停下脚步。
“你怎么自己拿着药方去抓药,叫个侍卫帮你不就得了?”方则浩走到他身旁道。
“趁还有点时间,我想在镇上逛逛。”洛寻风道。这两日方则浩对他的关心愈发明显,让他有些避无可避。
“你是想在镇上找找肃羽吗?”方则浩微微挑眉。
“能找一时是一时,我总觉得他好像没有走远。”洛寻风边走边道。
方则浩眼中闪过一丝阴郁,“寻风,这两日你找得够多了,我的人也在附近找了,如果他没有走远,早该被找到了。我们明日要陪皇上穿过莫霞山,去到湖州境内了,明日山路会很辛苦,你又有病在身,今日还是吃了药早些休息吧。”
洛寻风看了他一眼,“嗯”了一下,走了两步,见方则浩还一直跟着他,洛寻风道,“则浩兄,朱将军护送我们出宁州境内就要回去了,你要不要趁还有时间,回去再和他叙叙旧?”
“不忙不忙。”方则浩摆了摆手,却忽然回过味来,脸色微微一僵,随即又压下情绪,对洛寻风微微一笑道,“我陪你先去抓药。”
洛寻风蹙眉,心中轻叹一声。
方则浩陪着洛寻风到镇上的永康堂抓了药,两人从药铺出来,刚走到街上,一个穿着花布衫的圆脸小姑娘忽然冲到了他们面前,昂头问他俩道,“你们谁是洛寻风啊?”
洛寻风挑眉,和方则浩对视一眼,回小姑娘道,“我是,姑娘找我有什么事吗?”
“哦,”小姑娘低头去掏她身侧的布袋,口中道,“有人让我把这两块石头交给你”,说着,她将掏出的石头递向洛寻风。
药包落地,洛寻风几乎是将那两块石头抢到手中,他辨认着石头上的刻痕,眉头越皱越紧。
“寻风,怎么回事?”方则浩凑上前问。
洛寻风回过神,见小姑娘已跑出数步,他连忙追了上去,抓了小姑娘的肩膀,蹲下身来问道,“是谁给的你这两块石头,他现在人在哪里?”
小姑娘被他急切的模样吓了一跳,她抬起两只手在自己的嘴上捂了捂,道,“我答应了大哥哥不能说的,而且他已经走了。”
“他走去哪里了?!”洛寻风瞪着眼睛问道。
“寻风,你吓着小姑娘了!”方则浩赶了过来。
小姑娘推开洛寻风的手,转身就要跑,洛寻风绕到她身前再度拦住她。小姑娘小脸皱起,眼见着就要掉泪。
洛寻风赶忙蹲下道歉,“抱歉,我刚才问得太凶了,这个给你。”他自怀中掏出一锭银子递给小姑娘,见她不接,洛寻风道,“你帮我送信,这是你应得的。”
小姑娘犹犹豫豫的接过银子,眼睛亮了亮,洛寻风尽量放柔声音道,“给你这个石头的人,是我很好的朋友,我已经找了他好久了,你能不能告诉我他在哪里?”
“他……”小姑娘迟疑着。
洛寻风又递给她一锭银子,这次小姑娘没接,她转了转眼睛,忽然伸手指向街道左边的一个巷口,道,“他就在那里,你自己去找他吧!”
洛寻风连忙站起身,推开人群,三步并两步冲到巷口。
“肃……”他激动的朝巷子里喊,刚发出一个音,在看到巷子的模样后,便怔住了。
那是一个仅几米长的死胡同,堆放了一些垃圾杂物,一眼望穿,哪有人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