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玉福跟随其后,忽想适才那位姑娘背影颇为熟悉,好像在哪儿见过,一时偏又想不起来,待见到白映阳伤势严重,关怀之余,就不再去想那姑娘是谁。
自那以后,张恶虎每日都瞒着白映阳,独自去石沟崖找蛟龙,但那畜牲被斩断舌头,受了重创,已躲进深谷洞穴中疗伤,怎能轻易让他寻到。
每日出门前,张恶虎定要交代当值保丁,倘若见到孟姑娘来,一定要把佳人留住。
然日复一日,他几乎望穿秋水,孟桥妆却始终不见踪影!张恶虎伤心断肠,哭天抢地扑在白映阳床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道:“小白羊,孟姑娘为何还不来看我?”
白映阳断骨虽已接上,但他是文弱书生,身子极差,尽管从土地庙回来没被雨淋湿,也喝下姜汤,没曾想夜里菡萏出去上茅厕,一个没留意,忘记关房门,邪风入室,还是令白映阳受了凉,一连几日头疼脑热,已是病得七荤八素,如今张恶虎还整日价虎嚎不休,他不胜其烦,命菡萏把人赶走,不让进屋。
又过得数日,身子总算有所好转,连日来,白映阳只在屋内躺着,气闷得紧,眼看外头阳光明媚,让菡萏和芙蕖陪他去西厢院的池塘边散散心。
刚到院中,就见张恶虎半伏在曲桥的石栏上,魂不守舍地盯着荷花池中的花骨朵儿,三人走到他身边,他都没发觉。
白映阳在病中也听闻众保丁议论,说道孟姑娘哄保长,答应来看他却没来,定是把保长抛下了云云,当下他走上前,轻拍肩膀道:“老虎,你别难过了。”
张恶虎这才看见他,一头扑进怀中大哭道:“小白羊,孟姑娘……她抛下了我!”
白映阳安慰道:“天涯何处无芳草……”
张恶虎哭道:“我不要别的芳草,我要孟姑娘!”
白映阳忙笑道:“不如咱们去查户籍,看看她住哪儿,上她家提亲去。”
张恶虎脸上闪过一丝喜色,复又沮丧道:“她不爱我,提亲也不会答应的……”
白映阳笑道:“或许……她家里人会……答应……”这句话连他自己都不信,讲出来舌头都打结。
张恶虎当然更加不信,哭得愈发凶了。
菡萏道:“大少爷,你这么大个人还哭鼻子,羞羞羞!”
白映阳正待喝止,张恶虎先暴跳道:“谁说我哭了?”
菡萏吓一大跳,却见大少爷说完这话,擤一把鼻涕,立马又哭得比之前更加悲切。
白映阳骂道:“你胡说八道戏弄他作甚!”
菡萏撅嘴道:“我又没说错……”
芙蕖道:“菡萏,大少爷心情不好,你别惹他生气。”
菡萏奇道:“大少爷心情不好,是因为孟姑娘不睬他吗?”
白映阳大怒,举起手道:“你再胡说八道,我打你!”
菡萏平时很得两位少爷宠爱,如今挨骂,满腹委屈,眼圈儿都红了,小嘴撅得更高。
张恶虎喃喃道:“那日她还跟我有说有笑,给我换药,答应第二天来看我……”
白映阳笑道:“也许她过几日便来了。”
张恶虎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忽想起古人有诗云:三杯通大道,一醉解千愁!拉着白映阳,就要去喝酒。
芙蕖忙道:“大少爷,二少爷身子刚复元,不宜喝酒!”
白映阳摆手示意他别管,也不让他和菡萏跟来。
第10章 大醉猫
城西街道弯角处的一株大榕树下,有一家酒铺,榕树枝垂下一条长布帘,上面写着“万里留香”,酒铺前加搭有棚子,挂上竹帘子遮阳,棚中铺满凉席,酒案置于上,众酒客席地而坐,酒铺内所用杯壶碗盏,均仿汉唐之风,古朴大气。
“万里留香”的美酒堪称梅龙县一绝,引得八方酒客慕名前来,品尝佳酿。
张恶虎一向嗜酒如命,认为大丈夫就该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至于酒肉好恶与否,他是品不出来的,反倒是偶尔陪他小酌几觞的白映阳,比他更懂酒。
恶虎保长常来“万里留香”,酒保一见他,不用吩咐,兀自抬一大坛二锅头送至他面前。
张恶虎拍开泥封,倒提起仰头“咕咚、咕咚”一阵吞咽,不到半刻钟,酒坛已见底,酒保又赶紧抬上一坛。
白映阳忙道:“别喝那么急!”
张恶虎又喝了半坛,又悲切地唱:“我天天盼,天天望,我带泪带泪暗悲伤!”
白映阳知劝是劝不听了,只盼他大醉一场后,出了胸中这口闷气,就此把孟桥妆忘掉。
酒铺中其余酒客不全是梅龙县人,也有不认得恶虎保长的,见一条凶恶的大汉悲悲切切地又喝又唱,无不啧啧称奇。
白映阳不喝烈酒,要了壶竹叶青,吩咐酒保再拿几盘下酒菜。
回首时,忽瞥见东边竹帘侧,独自坐着一名小男孩儿,约莫八、九岁年纪,身材娇小,披一件锦缎制成的宝蓝色斗篷,很是华贵,颈中挂有一块金锁片,刻有“长命平安”字样。
小男孩儿的两只手腕,一边佩戴檀木佛珠,一边佩戴观音玉像,两只小手抓一块柑橘蜜饯,小口小口地啃咬,偶尔偷眼看看张恶虎,美丽的凤眸蕴溢笑意。
虽然这孩儿头罩篷帽,白映阳还是看得见他发色是白的,眉毛、睫毛也是白色,连一双眸子亦呈淡粉色。
小男孩儿见到白映阳在看自己,连忙低下头,认真吃果脯。
白映阳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有些惊诧,不便久视之,回转身继续吃喝。
便在此时,张恶虎霍地站起,大步走到小男孩儿桌前,喝道:“小鬼,你笑什么?”
小男孩儿唬了一跳,见他凶神恶煞,还满身酒气,很是害怕,哪敢答应。
张恶虎猛拍桌子道:“我问你话呢,你刚才笑什么?”
小男孩儿吓坏了,颤声道:“谁……谁笑你了……”
张恶虎欺近他道:“我刚才明明看见你盯着我笑,还不承认?”
小男孩儿吓得站起欲躲,发觉斗篷下摆被他鞋子踩住,急道:“你踩着我衣裳了!”
张恶虎怒道:“踩便踩了,那又如何?”
白映阳忙过来拉他,对小男孩儿道:“小兄弟,对不住,他喝醉了,请别见怪。”
张恶虎怒道:“我没醉!”手一挥,把白映阳挥得一个趔趄,额头磕中旁边柱子。
小男孩儿见他对同伴动手,显是醉糊涂了,生怕来打自己,扯脱衣摆,往大门跑去。
此时门外正巧走进一人,小男孩儿一头撞进对方肚子,待看清楚来人,一声欢呼,拉住那人手叫“舅舅”,说道有只醉猫在此撒野。
那人是名中年男子,锦衣华服,面如美玉,鼻若悬胆,英气逼人。
白映阳与他目光一触,登感芒刺在背,战栗袭身,冷汗瞬间冒出,慌不迭转过脸,再也不敢与之对视。
中年男子瞪着张恶虎,冷冷道:“喝醉了撒酒疯么?”
张恶虎怒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小男孩儿急道:“你竟敢骂我舅舅!”
中年男子更不打话,反手一掌,朝张恶虎脸面拍去,一刹那手背已触及他肌肤。
张恶虎心情烦躁,又是酒劲上头,正想找人打一场,看中年男子袭来,喝道:“来得好!”左手霎起,已抓住对方手腕,用力一甩,就如同在土地庙中甩蛟龙,把中年男子整个在空中甩出个半圆弧。
他这回只用单手,比之甩蛟龙时所使的力道已弱了许多,但中年男子仍被他甩得飞出甚远,落地更站不稳,差点跌倒。
白映阳原以为对方必定十分愤怒,岂料中年男子原本冷冰冰的脸上,竟现出惊奇之色。
“万里留香”里其余众酒客见有人打架,纷纷躲让。
张恶虎抢上去,一晃就到中年男子跟前。
中年男子曲十指似鹰爪状,往他小腹抓来。
张恶虎全不避挡,回首击向他天灵,这掌要是打中,中年男子势必头骨破裂,死于非命。
中年男子忙缩回手举向头顶,欲挡下这一掌。
张恶虎自然不是要杀死他,见他果然中途改招来架自己的手,嘿嘿冷笑,抬腿在对方下腭就是一脚,但听“砰”一声,中年男子给他踢得翻身飞了起来,在空中第二次甩出半圆弧。
小男孩儿见状一声惊呼。
白映阳急道:“老虎快住手!”
张恶虎却似没听见,瞬间冲至中年男子前头,趁他还没落地,又抓住他衣领往外掷。
众酒客在旁观看,有认得张恶虎者,均想:“恶虎保长喝成醉猫,照样神勇无敌,倒不稀奇,但这人被醉猫连抛三次,狼狈不堪,何以并不着恼,反而脸现喜色?”各自纳罕不已。
白映阳见张恶虎还要继续戏弄中年男子,忙向酒保要了一碗凉水,赶上前泼在他脸上,骂道:“你这只大醉猫!”
张恶虎一呆,顿时清醒过来,听见是白映阳在说话,定睛一瞧,只见他额头高高肿起一个包,大吃一惊道:“小白羊……你怎地受伤了?”
小男孩儿小声呸道:“自己弄伤的人,还装模作样。”
白映阳骂道:“你喝醉了,跑去欺负小孩子,还跟人家动手!”
张恶虎道:“我怎么会欺负小孩子?”左右一看,见众酒客都退避角落,小男孩儿更对他怒目而视,中年男子下腭一团淤青,看来小白羊所言不虚。
白映阳对中年男子歉然道:“这位爷台,实在是对不住!我兄长喝醉了,脑子不清楚,冒犯之处,还请多包涵。”
小男孩儿不满道:“他自己干么不来道歉?”
张恶虎横行梅龙县二十余载,一向无法无天,无端欺人那叫家常便饭,脸上连愧疚之色都不会有的,怎么可能跟人道歉?
中年男子却不生气,反倒满面堆欢,连连摆手道:“不打紧、不打紧,这位壮士武艺超群,在下很是敬佩,适才一战,在下输得心服口服!”说罢,握住张恶虎手,态度很是亲热。
张恶虎见他挨打竟不生气,还夸自己武艺好,登觉脚底轻飘飘,大为舒畅,居然也说一句:“得罪。”
中年男子笑道:“区区小事,不足挂齿。”又道:“小姓朱,敢问壮士高姓大名。”
张恶虎道:“张二虎。”
朱姓男子又问白映阳姓名,白映阳也说了。
经过这一番折腾,酒铺里的酒客已散得七七八八,掌柜和酒保习以为常,仍旧各忙各活,恶虎保长在这里无故闹事不是头一回,反正事后白公子定会让他们把吓走的酒客的酒钱,通通记在张府账上。
掌柜对自家酿制的美酒信心十足,全不担心恶虎保长在此闹事,会吓得无人光顾,实际也确是如此,万里留香从未因任何外因变得生意清淡。
酒保倒是稍微开心些,皆因这回恶虎保长虽然打人,却未曾毁坏桌案或竹席,他不用费功夫去另买新的回来更换。
朱姓男子笑道:“张兄,白兄,在下作东,请二位喝酒,不知肯赏脸否?”
张恶虎有酒大过天,正要答应,白映阳却在背后扯他,暗示不要应允。
原来白映阳自打见到这朱姓男子,不知何故,心中生出一股厌恶,实不愿与他同桌吃喝。
小男孩儿也因张恶虎打他舅舅,还不肯道歉,十分不满,扯舅舅衣袖道:“别喝酒了,我要回家。”
朱姓男子顿时有些尴尬,但他似乎不愿拂外甥之意,稍一迟疑,对张、白二人拱手道:“张兄白兄,在下的小外甥疲倦了,今日暂且失陪,这顿酒由在下请了,改日如有机会,自当再请二位痛饮三百杯。”从怀中掏出一只大金元宝,交给掌柜道:“所有客人的酒钱都算我的。”
掌柜笑着接过致谢,并没特别欢喜,万里留香的酒客中,不乏财雄势大之辈,掌柜本身也颇富裕,这点黄金不足以让他欣喜若狂。
朱姓男子携外甥离开后,白映阳对掌柜道:“我们的酒钱不用他出。”
掌柜笑道:“是、是。”
张恶虎奇道:“怎么了?”
白映阳道:“我讨厌那姓朱的。”
张恶虎道:“你原来认识他,他得罪过你吗?”
白映阳皱眉道:“我不认识他,但我不喜欢他。”
二人边说边坐下,依旧吃喝,不一时又进来二人,他们一见张恶虎和白映阳,立刻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转身欲走。
白映阳叫道:“福儿别跑,我见到你们了!”
二人只得停下脚步,相对叹口气,笑嘻嘻地回过头,果然是温玉福和他的随侍医童。
温玉福笑道:“小白羊,你和表哥竟瞒着我跑来这儿偷喝酒。”
白映阳啐道:“是你跑来偷喝酒,我跟老虎喝酒哪儿用得着偷偷摸摸?”对医童笑道:“春画,你家少爷身子不好,还让他来喝酒,给姑夫人和秋画知道,看不打断你的腿!”姑夫人就是张恶虎的母亲张夫人;秋画则是温家的总管事,姓冯,对温家十分忠心,温家长者过世后,是他一直照顾温玉福一切起居饮食。
温玉福的医童名唤少施春画,他闻言笑道:“我买了茶叶,少爷喝完酒嚼上一把,秋画哥哥和姑夫人不会发现的。”
白映阳笑道:“真狡猾!照这般看,福儿平时定常常偷喝酒。”
温玉福与白映阳同龄,情谊颇好,搂住他肩膀笑道:“你们可不许对秋画和姑妈说。”
白映阳笑道:“不说也行,一会儿酒钱你来付。”
温玉福“啊”一声,愁眉苦脸道:“我原本还想把酒钱记在表哥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