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到李流光进来,男人拨下最后一根弦,整座帐篷只余余音绕梁。琴音落下,男人抬头冲着李流光轻轻一笑,没了之前的沧桑,多了一份洒脱不羁。“小郎君安好。”男人亲和道。
“于护军安好。”李流光客气地应了声。
男人脸上的笑意加深,轻轻拍拍手,帐篷隔出的空间背后走出一名看着陌生的年轻侍从。侍从恭敬地将手中的红泥小炉及一套茶具摆在男人面前,没有多待,很快抱着古琴退后。李流光的视线跟着侍从看过去,怀疑沈倾墨就在兽皮遮挡的后面。他神情自若地坐到男人对面,轻轻摩挲着戒指。待客服的身影刚一出现,便让客服扫描帐篷内共有几人。
茫然地客服先生:“……”
“三人。”反应过来客服肯定道,随后又补充了一句,“这座帐篷同另一座帐篷相连,后面的帐篷内藏着不少人。”
“五郎在后面的帐篷?”李流光紧接着问。
虽然大部分人类在客服先生眼中都长得一样,但他常见沈倾墨,勉强还是能分出沈倾墨同其他人的不同。就像一大群猴子中总有一只猴子看着更顺眼一些。故客服先生稍加分辨便点了点头。
李流光放了心,有时间耐心地打量对面的于怀恩。他不知道对方的来意,打定主意以不变应万变。想必两人僵持下去,于怀恩撑不住总要说明来安北的意图,还有扣住沈倾墨见他是什么意思。他大大方方地看着,于怀恩似不知道李流光在打量自己,只耐心地煮着茶。一番动作行云流水,举手投足间颇有些闲适舒展的意味。李流光在于怀恩身上很难看出沈倾墨描述的严酷冷厉,自然更看不出他哪里像是郭凤虏口中见人便咬的老狗。
待得一壶茶煮好,于怀恩满意地点点头,亲自为李流光倒了一杯,解释道:“时人煮茶喜欢加入葱、姜、盐等各式香料,某却喜喝清茶,觉得清茶先苦后甘,回味无穷。不知小郎君是否喜欢?”
“同护军一样。”李流光点点头,说:“我也喜欢清茶。我觉得清茶不需要煮,只须沸水冲泡,即可品到其中的茶香。”
李流光说的是心里话,大唐煮茶风气盛行,于怀恩口中的葱姜盐只是基础,更有放陈皮、薄荷、枣等各式调味香料的,那个味道真可谓是一言难尽。李流光之前懵懂间喝了十六年,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是噩梦。难得于怀恩喜欢清茶,他下意识便多说了两句。
“哦?”于怀恩挑眉,“原来小郎君也是同道中人。”他轻轻呷了口茶,笑着说:“某下次便试试小郎君说的冲泡之法。”不等李流光说话,他又道:“说来某同小郎君也算有缘。小郎君大概不记得了,当年圣人赐封小郎君为平安县男时,正是某前往国公府宣的旨。小郎君彼时不过四岁,十分的乖巧听话。圣人怜惜小郎君,还将平日把玩的一枚玉佩赐给了小郎君。”
他说到玉佩时略微加重读音,含笑看向李流光。李流光恍然,“护军说的是那枚螭纹玉佩?”
对于这枚玉佩李流光倒有印象。一则这枚玉佩玉质十分难得,且雕工出色,放在前世属于价值连城的那种。再则他有一次差点丢了这枚玉佩,结果整个国公府人仰马翻一整夜,愣是将其找了回来。许是当初他痴傻的缘故,也没人跟他解释一定要寻找回玉佩的原因。如今看来这枚玉佩是皇帝给的,难怪家人如此紧张。
他一口叫出玉佩的样式,于怀恩眼中闪过丝笑意,“正是这枚玉佩,当初还是某亲自将这枚玉佩挂在小郎君的身上。一晃多年过去,小郎君已长成翩翩少年,看着如芝兰玉树,令人心折不已。”他毫不吝啬地夸奖了李流光几句,似不经意又提起另一件事,“说起来倒有一件喜事要告知小郎君。某这次来安北前刚刚听到消息,李夫人似有喜了。”
“阿娘有喜了?”李流光脱口而出,一改之前的淡定连珠炮般发问:“阿娘现在长安?身体如何?祖父同父亲与阿娘一道吗?国公府的其他人呢?”
他问的急切,脸上是全无掩饰的关心。于怀恩看在眼中缓缓地出了口气。不必再试探下去,于怀恩已经确定李流光便是国公府的平安县男,是之前人人俱知的那个傻子。虽然不清楚李流光的痴傻怎么会治好,更是被草原的人形容为术士,但这些细枝末节并不重要,只要人是原来的人便好。他不动声色地掩去这番心思,再开口语气更和缓了些。
“国公府的人都好。”于怀恩报喜不报忧,“听说李夫人如今住在程家的别院,只一心安静养胎。”
李流光松了口气,于怀恩话题一转,“小郎君可知某来安北的意图?”
李流光压下关于国公府更多的问题,试探地问:“和五郎有关吗?他在哪?”
于怀恩点点头,道:“某奉圣人旨意,前来安北接五郎回中原。”李流光脸色蓦地微变,于怀恩猜到他的心思,轻声道:“从安北到中原,沿途遍布回鹘大军。某能力浅薄,只能勉力带五郎一人回去。”
李流光心中叹息,说不出的失望,脸上却是笑道:“五郎能回中原是好事。”
“某也是这样觉得。不过……”于怀恩看着李流光,意有所指道:“五郎却不愿意跟我回去。”李流光微微皱眉,于怀恩像是没有看到一样,低头拿着银钳拨弄着红泥小炉里面的木炭,说:“五郎自幼性格乖戾,虽身边的人不少,却从未将任何人看在眼中,更不要说放在心上。”
他说的随意,李流光听着心中一跳,突然反应过来哪里古怪了。于怀恩是沈倾墨的师长,扣着沈倾墨不让见他,自个大费周章地见到他却是各种意有所指。分明像是他前世见过的家长棒打鸳鸯,千里迢迢要来“拆散”他们两个一样。
这个念头闪过,李流光表情变得古怪起来。于怀恩轻轻放下手中的银钳,意味深长道:“五郎将小郎君放在心上,怎么都不肯跟小郎君分开。偏偏圣人有旨意,某又只能护着五郎一个人回去。不知小郎君可否帮我劝劝五郎,让他答应离开安北返回中原。”
李流光那种被“拆散”的感觉更加明显了。他忍不住说:“护军怎么就认定五郎会听我的!”
于怀恩诚恳道:“某从小看着五郎长大,还从未见过他如此在意一个人。天下能让五郎听话的,恐怕也唯有小郎君一人。”
李流光:“……”
第86章 后知
李流光现在的境遇颇有些像拐带沈倾墨“私奔”,结果被沈倾墨的家人找到,家人拿沈倾墨没办法,于是将攻略注意转移到他的身上之感。在被于怀恩各种强调他对沈倾墨重要后,李流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知道沈倾墨同自个亲近,但被人指出这种亲近的程度,不免有些意外与惶然。然不可否认,种种情绪之外,另有一种隐秘的喜悦在李流光的内心生出。这份喜悦自沈倾墨不肯离开他而起,随着于怀恩的话逐渐在心里蔓延。
这些情绪混杂在一起,如发酵的老酒,让李流光说不出心中的感受。他安静半晌,对上于怀恩探究的视线,微微一笑说:“我要见五郎。”
“好!”于怀恩答应的十分干脆,不仅同意李流光见沈倾墨,还表示沈倾墨可以跟着李流光一同回工坊,他并不限制沈倾墨的活动自由。
李流光微微挑眉,显然是于怀恩的行为出乎他的意料。他以为于怀恩会扣住沈倾墨不放,见自己也是权衡妥协之意。哪想于怀恩似完全不担心沈倾墨跑掉,竟然肯让沈倾墨离开这里。他的表情落入于怀恩的眼中,于怀恩立时便猜到了李流光的想法,不由看着李流光笑笑,没有解释只要李流光留在霍林河,根本不需要担心沈倾墨会跑。
两人各有所想,只听着后面的帐篷一阵喧哗。很快,沈倾墨面无表情地走了过来。他看都不看于怀恩一眼,只径直走到李流光面前,上下打量一圈,确定李流光无事才说:“七郎我们走!”
这个样子的沈倾墨……怎么说呢?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兽,越是板着脸面无表情,越是证明色厉内茬。李流光想也知道,沈倾墨在于怀恩手中吃了亏,但又找不回场子,只能以这种漠视的行为抗议。不知为何,他突兀想到上次沈倾墨在水下“秒射”的事。明明两者完全不同,但似有哪里给李流光的感觉一样。他忍不住翘起嘴角,看着沈倾墨轻轻笑了起来。
“我们走。”李流光顺着沈倾墨的话说,起身对于怀恩点点头,“于护军,告辞。”
于怀恩的视线在两人身上打了个转,微微颌首跟着道:“我送你们。”
他也不提沈倾墨会不会回来,只将两人送出帐篷。郭凤虏第一个迎了上来,关切地看了沈倾墨一眼。于怀恩捕捉到郭凤虏的反应,眼中闪过丝异样。下一刻,他同郭凤虏视线相对,只听着郭凤虏冷笑道:“于护军胆子不小,竟敢独自跑到安北。”
“安北又不是龙潭虎穴,于某为何不敢来。”于怀恩似没有听出郭凤虏话中的意思,只朗声道,说完他似想到什么,朝着郭凤虏拱拱手,“说来,某还未恭喜都护。听说都护找到一处石炭矿,有了此物,草原的冬天想必不再难过。安北治下百姓安居乐业,要多谢都护。”
郭凤虏冷笑一声,“你真会盼着安北好?”
于怀恩微微一笑,道:“你我虽在事关安北上意见不同,但安北若好,某也只会高兴,不会有其他的举动,这一点都护尚可放心。”
郭凤虏脸色阴沉,满怀嘲讽的嗤了声。他对于怀恩成见颇深,自然不觉得于怀恩会对安北怀着善意。若依着他的念头,于怀恩独自在安北,趁此机会干掉对方最好。但转念想到沈倾墨,又想于怀恩背后的数十万神策军,强行忍下了这个念头。
……
一行人离开坊市很快回到工坊。郭凤虏识趣地没有多待,选择告辞离去。
待得只剩下李流光同沈倾墨二人,屋内一时安静下来。李流光之前只想着于怀恩要带沈倾墨离开一事,如今沈倾墨在他身边,他反而想起沈倾墨常出入舒玉那里,莫名有些觉得别扭起来。念头闪过,李流光微微皱眉,主动说及其他,“于护军同我想到不一样。”
他以于怀恩挑起话题,实是觉得于怀恩不像是他想的太监,更像是翩翩世家公子,对其有些好奇。然沈倾墨自觉于怀恩让自个失了面子,当下冷声道:“七郎你别被他的样子骗了,他向来吃人不吐骨头。”
李流光轻笑起来,知道沈倾墨还在生气,但仍是客观道:“我觉得于护军对五郎倒是关爱有加。他虽是奉了圣人旨意来带五郎回长安,但正如于护军所言,从中原到安北一路危险重重,他来这里也是冒着不小的风险。想必除了圣人的命令,也有担心五郎的安危之意。”
之前李流光没有多想,现在回神才意识到于怀恩对他也是不信任的。他回忆着于怀恩提到的诸多细节,更像是对他身份的一种确认。这些说来让人不喜,但换位思考,于怀恩做的这些都是为了沈倾墨,也没什么好生气的。他随口道:“其实回长安也不是一件坏事……”
“七郎!”沈倾墨不等李流光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目光晦涩沉沉地看着他,“七郎在哪里,我便在哪里,我不会回长安。”
李流光心中一跳,只觉得沈倾墨的目光给他一种难言的危险。他本能地垂眸避开对方的目光,心中忍不住琢磨着沈倾墨的这句话。仔细想想,这句话其实也没什么问题,但偏偏给他一种惊心动魄之感。他佯作无事地笑笑,顺着沈倾墨的话说,“五郎想要留在草原也好,回不回去只看五郎自个的意思。”
“七郎希望我留下吗?”沈倾墨走到李流光面前,低头问。他比李流光个头高,莫名带给李流光一种沉重的压迫感。李流光下意识想要后退,转念又觉得自己的反应太过奇怪,他不动声色地稳住身体,哂然道:“我一人在安北孤零零的,自然是希望五郎能留下陪我的,但……”
“没有但是。”李流光的回答显然取悦了沈倾墨,他心情很好地截断李流光的话,看向李流光的目光专注而热切,加重语气道:“我哪里都不会去,只想跟七郎在一起。”
李流光:“……”
仿佛有什么在脑海劈过,李流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他将沈倾墨说的话从头到尾想了一遍,心脏砰砰跳了起来。不对,李流光第一时间想的便是这件事不对,一定是他误会了什么。他下意识眉头微蹙,此时再想起于怀恩的话,便觉得好像多了另一种意有所指。
各种念头在脑海纷杂,李流光很难清晰地找出他所以为的“真相”。他心情复杂地看向沈倾墨,若无其事地劝道:“五郎不需要顾虑我,俗话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日后五郎回长安,我回晋阳,各自娶妻生子……”他的话在沈倾墨越来越晦涩的眼神中戛然而止,屋内的气氛变得沉重起来。李流光遽然想到初见沈倾墨的时候,心中微微叹息说不出什么滋味。
两人视线相对,沈倾墨的表情像是压抑着什么。他定定地看着李流光,眼中如风暴汇聚,最终缓缓勾起嘴角,轻声说:“我不会娶妻生子。”他一字一句,“七郎也不会!”
说完沈倾墨便转身大步离去,只觉体内有戾气翻滚沸腾,需要什么发泄一番。
很快,毡帐外响起低低说话的声音,李流光猜测大概是沈倾墨的护卫。他忍着不跟出去看看,只听着外面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天色日渐暗沉,李流光静默半晌,看着落日的余晖无意识苦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