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不明白沈院判为何反应这么大,他揩揩额角虚汗,暗道相国越发任性,连陛下的面子都不卖了。
萧让来前就料到了自己会碰壁,却未承想是这个理由,目光微微阴鸷。
管家道:“云相虽是……忙得脱不开身,却是叫小的给陛下带了张纸条。”
萧让眼眸微亮。
管家从袖口掏出字条,双手奉上。
萧让食指中指轻夹,一滑展开,上头是四个龙飞凤舞、狷狂飘逸的大字:“不许硬闯。”
硬闯?萧让怔了片刻,懂他指的是以势凌人,软强迫云歇见他。
可萧让迫切想见云歇。
这要是换了以往,他铁定是连夜闯了云府,把人连被子裹了扛回宫扔龙床上使劲欺负,可云歇现在怀了他的孩子。
投鼠忌器 ,萧让不敢硬来。
萧让暗暗磨牙。
那云歇肚子里的小东西尽给他找麻烦。
人是见不着了,萧让准备回宫另谋硬闯以外的法子,冷瞥一眼沈院判:“你留在这照顾相父,相父若是出了半点差池——”
沈院判忙跪下:“微臣定当竭尽所能。”
管家一脸难色,指着院子里侍卫抬进来的东西,斗胆道:“陛下,相国还说了,他与越美人能千里姻缘一线牵可全亏陛下,又怎敢再受赏赐?他无功无德,怕因此折了寿,所以烦请陛下将赏赐的东西收回……”
萧让面色越发阴沉。
管家偷瞥一眼沈院判:“这个‘东西’里,自然也……”
管家刚要说沈院判也请陛下一起带回,小厮急急忙忙地跑了出来:“相国说,人留下,东西带走。”
萧让嫉妒万分地剐了沈院判一眼。
这个干巴巴的丑老头能留下,他却连人都见不着。
被萧让漆黑如墨的凤眸盯着,沈院判只觉脖子一凉,不由地瑟瑟发抖。
……
萧让败兴而归,云歇大宴群臣庆祝。
席上群臣见云歇容光焕发,谁上去祝贺都不吝笑意,温言相待,心下大为惊诧。
有人聚头窃窃私语:“云相近来可有什么大喜事?”
一人刚要搭话,却见一美儿火急火燎地从左边小跑过来,干巴巴的沈院判则迈着个老寒腿三步一喘地从右边过来。
美人儿和老头错愕地对视一眼,瞬间达成了共识,一人强按住了云歇的一只胳膊。
云歇酒樽里的热酒晃了三晃。
朝臣一脸懵。
云歇艰难维系着面上笑意,暗暗使劲要提起右手上酒樽,沈院判却是使上了吃奶的劲不让他动。
热酒醇香馥郁,辛辣又绵长,闻着便叫人沉醉痴迷,云歇肚子里的小酒虫被勾起,心痒难耐,恶狠狠地瞪了沈院判一眼,压低声咬牙切齿道:“松手!”
沈院判有皇帝撑腰,权当没听到。
三人拉锯着,云歇自知理亏,神情恹恹,极不甘心地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你们别太过分,各退一步行不行?我就喝一口,一点点。”
阿越懒得跟他磨,凡事有一必有二,云歇又着实鬼心眼多。
阿越黑亮的眼珠子转了转,直接展了云歇胳膊,自己乖巧地倚进了云歇怀里,悄悄掐了下云歇的手腕,不费吹灰之力夺走酒樽,自己仰头一饮而尽。
云歇看着空荡荡的酒樽,心一阵抽痛,刚要去够边上的酒壶,阿越一扬袖子,似要去触云歇的脸,却让长袖口带倒了酒壶。
沈院判叹为观止地悄悄朝阿越竖了个大拇指。
云歇难以置信又肉疼地盯着涓涓不息滴着的酒液望了会儿,彻底怒了,委屈地想骂人。
他们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阿越先发制人,红着脸道:“云相,要孩子期间不宜饮酒,您权当是为了阿越再忍忍。”
“……”云歇回以僵硬一笑,彻底歇了心思。
阿越这声虽不大,却刚巧足以朝臣听见,朝臣瞬间福至心灵,恍然大悟:云相抱得美人归,准备收心要孩子了。
难怪他会满面春光地大宴宾客,如今更是甘愿为了美人儿改了嗜酒如命的习性。
朝臣们心下大松一口气,幸好这阿越是进了丞相府,这要是成了陛下的人,那可不就是惑君媚主、祸国殃民?
云相今日都在他床榻上温存到日上三竿才起,他若是后妃,君王早不早朝都未可知。
宴席散了,月上中天,云歇闷在屋子里越想越气。
都怪萧让!他现在这个不能吃那个不让喝全怪他!
如今老管家和阿越同仇敌忾,明明他才是府上的主子,却连去库房拿酒的资格都没有。
眉目机灵的书童见云歇闷闷不乐,眼珠子转了转,凑到跟前:“云相,小的的远亲拖小的办事,送了壶好酒给小的,小的自己舍不得喝,藏在屋子里,云相若是不嫌弃,小的自当孝敬……”
云歇眼前陡然一亮,又瞬间黯淡,别过脸,内心艰难交战着:“……不行。”
他说不行的时候,书童却见他喉结上下滚了滚。
书童只当他拉不下脸,再接再厉:“这男人喝酒有什么打紧的?就是要孩子,能有什么影响?云相顶天立地,哪能被人牵着鼻子走?”
云歇自是瞧出书童阿谀巴结的小心思。
他糊涂了一整天,脑子突然清醒了。他要么不要,怎么舒服怎么来,既然决定要了,就不该冒一点儿险。凡事要么不做,要么就贯彻到底,不能半途而废,只做表面功夫。
他得对小东西负责。他气萧让,跟小东西无关。
那是他的孩子,以后会喊他爹爹的。
云歇心下软了软。
口欲一下子散了,身体却有点儿莫名燥热,反正一时半会儿睡不着,云歇对书童小惩大诫一番,披了件衣裳出去逛逛。
……
同一时刻,云府红墙外,一身常服的承禄隐于夜色里,望着低垂眉目挽袖子的萧让,表情一言难尽。
堂堂帝王,竟然学人爬墙。
一身黑衣的萧让挑着隐蔽位置,目测了下红墙高度,回身蹙眉低语:“你回宫吧,别在这碍事。”
萧让武功无匹,承禄半点儿不担心他遇险,应下刚要走,萧让略一思忖,叫住他,嘴角不住上扬:“我明早若是没回宫,你便传了旨意将早朝改了晚朝。”
“……”承禄觉得陛下太乐观,又不好出言打击他,暗暗摇头,面色诡异地走了。
想想也正常,陛下面上再从容自若、威严睥睨,到底是个二九的翩翩少年。于行房之事倒能无师自通,于情爱一道,却总要摸索的。
承禄想想都觉得惊世骇俗。
任谁也想不到,皇帝也会有爬墙的一天。
萧让身手敏捷,只轻轻一翻,便稳稳地上了墙头,动作连贯一气呵成。
萧让微勾嘴角。
云歇说不让硬闯,没说不让夜潜。
第36章
萧让是看到了话本里落魄书生爬上墙头向贵家小姐表白的桥段, 才灵感乍现,有此一出。
话本里,误会了书生的刁蛮小姐于院中暗自垂泪,书生道歉,将心意和盘托出,小姐顿时破涕为笑, 二人重归于好, 于那瓜田李下耳鬓厮磨、交颈纠缠……
萧让想着想着,笑了下,翻上墙头要跳进去,却听身后有人在轻声喊他:“兄台!”
萧让吓了一大跳, 立即回身, 借着月光看清了墙根头站着的谢不遇。
谢不遇一身红衣极其招摇, 衬得面庞越发俊美, 他眯起眼仔细瞧了瞧墙头蹲着的黑衣公子,暗摇了摇头。
这人虽面目俊俏, 却是未见过。
萧让庆幸自己戴了人|皮面具。
一眨眼功夫,谢不遇也动作利索地翻上了墙头, 蹲在萧让对面。
萧让瞧他这娴熟动作, 嘴角微抽了抽, 谢不遇似乎经常翻人墙头。
萧让心下纳闷,谢不遇同云歇有二十来年的交情, 只要招呼一声便能轻易进门, 何至于翻墙?
谢不遇不知道从哪揪了根枯萎的狗尾巴草, 吊儿郎当有一茬没一茬地玩着:“这位爷夜潜丞相府有何贵干?”
被人逮了个现形,萧让半点不慌,变了声同他斡旋:“你又是何人?你我干的是同一勾当,你不说我又为何要自揭老底?”
“你不认识我?”谢不遇奇了,他虽不干正事,在帝京里也算赫赫有名。
谢不遇是个话唠,又成日里游手好闲,正愁没人唠嗑,他对这小公子起了兴致,顿时不急着去找云歇了,兀自先说了:“我翻墙还不都怪我娘。”
萧让一怔?谢不遇他娘?元熙长公主?
萧让暂时无法脱身,又觉得墙头这地儿太显眼,思忖了下:“兄台,你我先下去再说。”
萧让刚要往里跳,谢不遇不乐意了,把他往后拼命一扯。
萧让:“……”
二人齐齐稳落在了墙外。
“你可别忽悠我,我兄弟的府邸你要进就进,我肯定不让。”谢不遇得意道。
谢不遇习武多年,身手非同小可。
萧让额上青筋跳了两跳。
萧让忍了,心不在焉地问:“你娘怎么了?”
谢不遇叹气:“我娘怕我被我兄弟带坏,整日里拦着我不让我找他。”
萧让奇了,表情一言难尽:“兄台,我瞧你少说也有二十三四岁,怎的还听娘的话,她不让你去你就不去?”
“我爹死的早,我娘把我当宝,看得忒严,”谢不遇不知道从身上哪儿摸出个酒袋喝了口,“其实是我带坏别人,我兄弟第一次逛青楼,还是我千方百计给骗过去的,他都到那儿了,还不晓得那是青楼,眼见人姑娘衣服穿的少,脸红得跟滴血似的。”
萧让脸色阴了阴,好家伙,罪魁祸首在这。
谢不遇极自来熟,用酒袋抵了抵萧让:“喝不喝?”
萧让推拒,谢不遇也不逼他,只是见了酒,又联想到什么:“我兄弟第一次喝酒也是我教他的。”
萧让面色更黑。
谢不遇打开了话匣子,倏然朗笑出声:“给你说个好玩儿的事,我兄弟有个小徒弟,跟儿子差不多养着,前几年我兄弟忽悠人家喝酒,见他一杯就倒胡言乱语的,可好玩儿坏了,回来就给我说这趣事。”
萧让面色黑如锅底,耳根隐隐泛红。
谢不遇没注意到萧让脸色的变化,兴致颇高地继续说:“其实我没好意思给他说,他第一次喝酒,也是一杯就倒,还是我给扛回来的,我兄弟那人矛盾得很,人前张牙舞爪的,其实小时候……”
萧让被勾起了好奇心,竖起耳朵听着。
谢不遇被他专注的神情鼓舞,陷入回忆:“其实他小时候可腼腆文静了,脸皮薄得吓人,一调戏就脸红,现在脸皮也薄,就是喜欢装上一装,其实还是纸糊的老虎。”
谢不遇轻啧两声,有点儿唏嘘:“他家里情况比较复杂,小时候没少受欺负,我第一次见他,他那脾气真的是又倔又硬,像个刺猬,结果等我替他打了欺负他的人,他又红着脸跟在我背后叫我哥哥,这一声声的,你晓得吧,他长得又好看得紧,小时候简直跟个女孩儿似的,我当时脑袋发昏,就给我娘说我长大了要娶他,结果挨了一顿毒打。”
萧让心头微动,不由出神。
云歇小时候……被欺负?
萧让理所当然的以为,云歇打小过的就是锦衣玉食的生活,现在想来,云歇说他爹在云府过的是暗无天日的生活,那他自己……又会好到哪里去?
只是他选择道尽别人的苦,将自己所遭受的一一隐去。
谢不遇摊手:“这之后我娘就不太待见他,不让我找他玩儿,怕我成了断袖,他之后发迹了又恶名昭着的,我娘怕我近墨者黑,更是百般阻挠。”
“她跟云府不少下人打过招呼,若是看见我进云府,给她通风报信重重有赏,害得我只能翻墙躲人。这一翻翻了快二十年真习惯了,现在云府换了批下人,我这毛病还是没改过来,总觉得不从墙头进浑身不舒服。”
“他今儿白日里先喊书童过来知会我一声,说要过来寻我玩儿,临时又说有事,我这不是无聊么,晚上睡不着,就想过来看他睡了没,没睡就一起打发打发时间,毕竟他以前也是个夜猫子,通宵达旦的。”
“一个人寂寞,两个寂寞的人凑一块儿,就不寂寞了。”谢不遇轻啧两声,故作忧郁高深地感叹。
“……寂寞?”
谢不遇叹了口气:“早几年他娘去了,他想他娘想的睡不着,我嘛,不提了,都是破事。”
谢不遇唧唧歪歪半晌,终于清醒:“我同你废话那么多干嘛?!现在我说完了,该你了!别想蒙混过关!”
萧让压下满腹心思,笑得有些尴尬,一副难以启齿的表情,瞬间勾起了谢不遇巨大的好奇心。
“兄弟你身手这般出众,莫非是什么侠盗神偷?”
谢不遇的武功是跟最杰出的一批师傅学的,但他观这公子身手,他若真要对自己出手,自己绝非他对手。
他眼下有些后悔自己先前嘴快,将云歇的一些事说给了个陌生人听,不过他细想想,自己也没说什么重要的,顿时放下心来。
“兄台如此开诚布公,我也不好再瞒着了,其实,”萧让腼腆一笑,“其实是我倾慕丞相府上的一位佳人,这才夜来与他相会。”
谢不遇挪揄地瞧他,拍拍他肩膀:“可以啊!手都伸到丞相府上去了!俗话说宁拆十桩庙,不悔一桩婚,那我就不拦你了,我也去找我兄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