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皓没说话,也没再去瞧邢雁鸿的眼,垂眸看地,点点头。
邢雁鸿突然笑了,他依旧那般轻佻,眉宇间确实掩饰不住的疲惫,嗓音有些沙哑:“连它都可以肆无忌惮地闹啊。”
他一出生就失去母亲,邢烟平也不知道该怎么跟自己的小儿子相处,父子俩之间的对话除去练功,揍和被揍,就再无其他,原本兄妹三人之间的和乐玩闹,因为邢清章的离开而消散成云烟,九原鹰王能展翅高飞,是九原的定海神针,因为他,九原其余暴动的四部得以压制,可邢雁鸿知道,就算是勇猛凶悍的鹰王,也有老的那一天,一双能够遮天蔽日的翅膀变得僵硬,双臂拿起刀就开始发抖,又因为前些年中毒身子更加脆弱。
以前威风凛凛的邢家,浩瀚无边的九原,如今要靠二姐一个女子来镇压。
邢雁鸿的双臂逐渐收紧,紧绷隆起的肌肉将他浑身的血液阻挡,已经长大的鹰崽本来该翱翔于九原的天际,本该自由自在地俯瞰草原,可他要被箍住一双翅膀,套上无形的锁链,在汝南做一个混吃等死的人质。
在邢烟平把他送来之前,邢雁鸿曾歇斯底里地问过他,维持一个命不久矣的制衡真的重要吗?
邢烟平没回答他,在他挨完训鞭以后,依旧把他送过来了。
他闹过,反过,甚至对抗过,显然以卵击石。
邢雁鸿站起身,短暂的失落散去,他胡乱抹一把脸,手放下,又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模样。
“走,找姐儿去。”
凛皓欲言又止,听话地跟在邢雁鸿身后。
艳香楼里今晚人不多,一楼没几个人,不过也没几个姐儿,看样子都在二楼房间里。
邢雁鸿坐在一楼喝酒,左右涌上来两位姐儿,伸出纤细柔嫩的手臂往他身上套,他也不躲,伸手揽腰搂一个过来,不过没再做什么别的举动,仿佛这样已经是他的极限。
他夜夜来艳香楼,各位姐儿们都习惯了,基本上连人都不碰,只喝酒,喝够了自己去二楼的房间,不许任何人进来,倒头就睡,能被他伸手拦腰,已经是恩赐。
那姐儿更乐意了,双手扒在邢雁鸿脖子上,往人怀里凑。
邢雁鸿没管她,只顾喝酒,凛皓倒站在一旁,见此情形抿起嘴。
“你见过狼吗?”邢雁鸿没头没脑地朝身旁的姐儿问。
那姐儿被他问懵了,笑嘻嘻地说:“我这待在艳香楼里又出不去,哪见过什么狼呀。”
邢雁鸿一笑,仰头灌下一杯酒,又问:“你叫什么?”
“乐安。”
邢雁鸿愣了一会儿,不知道想起来什么,面上的笑意垮了,徒自喝酒。
灯红酒绿,处处都是纸醉金迷。
邢雁鸿喝晕了,那姐儿瞧准时机就要拉人上楼,半道让凛皓给截住带走了。
凛皓扶住邢雁鸿往回走,谁知快到施府的时候,遇见刚回来的楚心乐,身后还跟着尘凡。
邢雁鸿直起身子,比楚心乐高出一头,他实在太高了,完全继承了九原鹰王所有的优势,仅是站直身子,都让人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压迫。
他看起来好像醒酒了,不过眸子里还是透出懒洋洋的混,见楚心乐没停下,就抬脚拦住他的去路。
尘凡见状要上前,楚心乐伸手挡住他。
“三公子吃酒吃到现在才回来?”楚心乐一贯的温和模样,面上笑意盈盈。
“易安回来的好晚。”邢雁鸿没答话,像撒娇一样。
楚心乐面上笑意不变,说:“三公子吃醉了就要快点回去,这样在路上拦人,像流氓。”
邢雁鸿逼近一步,自上而下盯猎物般看楚心乐,他们离得近,以至于口中呼出的酒气就在楚心乐鼻尖缭绕。
寒风突然吹过来,冻得楚心乐一个激灵,不自觉地朝毛领里缩了缩,露出一双上勾的眸子瞧他,周围静悄悄的,除去他们四个再无别人。
“那是你没见识过三公子真正流氓的时候。”他说着突然弯下腰,在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把楚心乐扛在肩头,迈开长腿朝府里去。
料尘凡再机灵也不如凛皓反应快,还未来得及动手就被凛皓自后锁住手臂困起来,尘凡怎么说还是个瘦弱少年,根本无法与凛皓对抗,被他压进施府,四人从后面那扇小门进,那里本来把守的两个侍卫换成他们自己人。
楚心乐的胃卡在邢雁鸿坚硬的肩膀上,随着他的走动一上一下地颠,顶得他只想吐,楚心乐拿手拍他的后背,断断续续地说:“不想......我......吐你一身......你就......”
“吐吧,三公子随你吐。”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可爱们观看
第17章 蚂蚱一根绳
房间里本来就没人,现在阿翡被带走,邢雁鸿房里更是空寂得可怕,暖炉烧得热,楚心乐被邢雁鸿扛进屋,一股子热气瞬间裹袭而来,与周身寒气碰撞,头昏脑胀,更想吐了。
楚心乐拼命忍住,在要吐出的前一刻,被邢雁鸿撂倒在里屋的榻上。
邢雁鸿力气大,身形的优越使他凌驾于其余世家人之上,连施甄冥都要比他矮半头,又何况是施葭铭,他熟练地箍住楚心乐两只手腕拉到头顶,一手制住,另一只手撑在一旁,强劲的压迫感逼人。
因为方才的姿势,楚心乐面上充血,原本苍白的脸此刻通红,缓上片刻才把反胃眩晕压下去,胸口上下起伏,比起游刃有余的邢雁鸿,他显得狼狈不堪。
尘凡被凛皓带入偏房,他们邢家出来的,力气似乎都比常人要大,反扣住尘凡的两只手臂,没有半点怜惜,掌力劲道凶,扣得尘凡发麻。
他刚开始还没脑子地挣扎,发现没用,立刻放弃,见两人从后门进,便察觉出府里的人并没有都换成他们自己人,张嘴就要喊,谁知道声音还没出,口中就被塞了块破布,凛皓也不知道哪顺手抽来的,像是这小子肚里的蛔虫一样。
“老实些,我家主子不过找你家公子叙叙旧,不会耽搁多久。”凛皓一如往常的面无表情,声音冰冷,爱答不理,似乎不说出来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瞧被塞住口的人怒气腾腾地瞪他,以为他是担心他家主子,这才好心地提醒两句。
“......”你这破布哪来的!
凛皓觉得这人眼睛瞪得更狠了......
楚心乐自下而上地瞧他,并没所谓的恐惧,两人似乎又回到两年前的冬天,邢雁鸿就这么居高临下的,一刀捅死他。
“三公子,流氓变态的事,去艳香楼里对那些姐儿们做。”楚心乐因为双臂扣在头顶,整个身子舒展开,身上的大氅没系紧,在两人推拉中掉在软毯上,他里面穿得薄,仅一层中规中矩厚度的青衣,上面的领扣没盘,露出邢雁鸿心心念念的脖颈子,昏暗的火光下显得透明,连里面细长的血管都要透出来,不过上面横过一道疤,犹如一副精心临摹画上的败笔,惹人烦。
“怎么弄得?”邢雁鸿说出的话带些可惜的哑,问:“施甄铭?”
楚心乐没说话,对脖颈上的疤倒不在意。
邢雁鸿垂下的眸子深沉,周身的戾气没有消去半分,甚至更盛,两个人没有贴身,但是胸膛的起伏会时不时摩擦到,邢雁鸿鼻腔里呼出的酒气湿热,喷洒在楚心乐鼻尖上,让人头晕。
“又摆你三公子一道,怎么样?开心呢。”
楚心乐一眨眼,说:“没多开心,三公子这不安然无恙吗?”
邢雁鸿箍住楚心乐的手猝然收紧,眼中的浪荡轻浮甚至连带方才还弥漫的醉意全都消散干净,露出他重重迷雾下那双清亮的鹰眸,里面全是叫嚣的野心勃勃,他抬起一条长腿跪在楚心乐之间,用另一只手的虎口掐住楚心乐的下巴,忍住怒气道:“易安,我捅你一刀,你记到现在,嗯?”
楚心乐反感这种被人掌控的感觉,下巴被捏得生疼,自己似乎也被酒气熏醉了,原先伪装的表皮全部撕去,露出和善下的凶狠,低声说:“邢雁鸿,你真相信有借尸还魂的事,不害怕吗?”
屋中热度不断升高,谁也没说话,两人的博弈在这一刻似乎陷入僵局,没人愿意退一步,他们遍体鳞伤也要争个你死我活。
邢雁鸿笑了,不是他惯用的笑,没有轻浮浪荡,更多的是愉悦,甚至是金雕击杀狼时特有的征服欲。他在驯服阿翡时,没少被那满口的利牙撕咬,与生俱来强烈的征服欲使他拥有了不倦不疲的心。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啊,三公子。”方才的恼怒不过是一瞬,似乎是邢雁鸿瞧错了,楚心乐又披回那层好说话的和善可亲。
“啧......总是三公子三公子的叫,人家艳香楼的姐儿们才这么叫。”邢雁鸿使力的手松懈下力道,掐住下巴的手松开时若有似无地自修长的颈侧擦过。
“有什么区别呢?我生母是个厨娘,净干些下贱的脏活,还不如楼里的姐儿们成天擦脂抹粉生的好呢。”楚心乐半开玩笑似的,眼眸眯起时眼尾勾得更厉害,他眼皮薄,含情脉脉里更多的是薄情寡义。
“楚易安,你也喝酒了不成?说得都是些什么昏话。”邢雁鸿松开他,站起身。
楚心乐撑臂坐起来,活动酸麻的手腕,抬眸瞧邢雁鸿,他挡在自己身前,像一面厚实高大的墙,把本就昏暗的灯火全都挡在身后。
“伯鸾现在还有后路吗?”楚心乐问。
邢雁鸿点头,似乎对他这个称呼很满意,愉悦起来,说:“没了,最后一条后路让你给端了,三公子现在,可真是孤立无援了。”他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太过平常,像是简单地阐述,四面楚歌的情形在他这里看起来不算什么。
“所以伯鸾啊,你现在必须要和我绑在同一根绳上了,只有我才是你的后路。”楚心乐起身与邢雁鸿擦肩而过,弯腰捡起软毯上蜷缩成一团的大氅,抖开披在肩上,系好绳,回首露出侧脸,在橙红的灯火下异常立体妩媚:“现在,我们可以合作了。”
楚心乐回去的第一眼就瞧见院子里光秃树枝下站得人影,施郝鸣见人回来立马冲上去,他只穿一个厚外套,跟楚心乐身上的大氅比起来单薄多了。
“二哥,你今日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施郝鸣问。
这些时日施郝鸣有事没事就往楚心乐院里跑,除去来蹭吃的,这几日夜里竟然直接睡在楚心乐偏屋里,倒不是他非要在这,他那院子里寒酸,连个暖炉都不给烧,汝南的冬冷得可怕,要是没有暖炉,夜里铁定要被冻僵。
他每日都会在院里等楚心乐回来,楚心乐也习惯了,以前在楚家他最小,现在做别人的哥哥,心里也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
“有些事耽搁了,不打紧。”楚心乐胡乱搪塞回去,拉人进屋。
施郝鸣知道自己不能多问,点头,也就不再说话。
“晚饭吃了吗?”楚心乐握住施郝鸣的手,施郝鸣比楚心乐高,两人虽然只差一岁,但楚心乐待他像是待家里最小的弟弟,不过他没什么当哥的经验。
施郝鸣穿的薄,但体热,手也是热的,这样一摸,发现二哥的手冰,就顺势攥住给他暖,他摇头,说:“等二哥回来一起吃。”
楚心乐方才在邢雁鸿那里的紧绷渐渐松懈下来,他瞪施郝鸣一眼,带着兄长的威严说:“以后我要是再回来那么晚,不必等我,知道了?”
施郝鸣依旧摇头,态度坚决。
楚心乐这几日相处下来,发现施郝鸣这孩子倔得很,一根筋,冬日外面天寒地冻,尤其到夜里,连呼吸都异常困难,他劝过施郝鸣不要在屋外院子里等他,施郝鸣就是不听,楚心乐也就不再说。
两人进屋,青竹玉莲把饭菜热好,尘凡去自己房中换了身衣裳。
今日的菜丰盛,有道清蒸鱼,楚心乐发现施郝鸣爱吃鱼,总是认真小心地剃刺,有时候能吃下去一整条,楚心乐就不爱吃鱼,也懒得耐下心来去剃刺,不过这是借口,他不喜欢鱼腥味,按理说他们楚家生在琴川,水乡之地,水美鱼肥,多是渔民靠打渔为生,可楚心乐就是不喜欢吃鱼,打小就这样,幸好家里父母大哥惯着,一日三餐里净给他做肉吃。
楚心乐本来就没什么心情,陪施郝鸣吃饭,将就着扒拉两口就饱了,把筷子放到一旁,抬眼看对面埋头吃鱼的施郝鸣。
施郝鸣眼尖,余光瞥到二哥放下竹筷就抬起脸来,问:“二哥吃好了?”
楚心乐颔首。
施郝鸣蹙起眉,说:“二哥,你吃得太少了。”
“不少,挺多呢。”楚心乐把面前的饭碗抬起来面向他,嘴贫道:“半碗饭呢。”
“......”
施郝鸣无话可说,埋头剃刺,把一块光滑的鱼肉放到楚心乐碗里,说:“哥,你尝尝,没刺。”
楚心乐摇头拒绝。
施郝鸣面露失落神色,也把竹筷放下,只吃了小半条鱼。
“怎么不吃了?”楚心乐问。
“二哥你也吃,每次都我一人吃一条,显得我像猪。”施郝鸣抱怨。
楚心乐早就体验过这人的倔,知道自己不吃这小子也不会吃,拿起竹筷把碗里那块鱼肉放进嘴里嚼几下,胡乱咽下去。
“好了,你吃吧。”
“好吃吗?”施郝鸣问。
那模样像极了孩童把自己喜欢的东西分享给别人,急着要得到别人肯定。身前的人明明不小了,可露出这副表情居然一点也不违和。
楚心乐囫囵吞下,现在听他问才细细品尝嘴里的味道,香滑细腻的,酸甜可口的,似乎,没有记忆里的苦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