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没说完,连他自己都愣了。他是有一点点委屈吗?
恰在这时,靳久夜认真地开口:“属下从未改变过,从前也是这样。”
贺珏恼怒道:“你这意思,难道是朕变了不成?”
靳久夜没说话。
贺珏猛吸一口气,突然意识到什么,一句话都不说,转身就往外走了。
回到勤政殿,碰上了值夜的张福,这老宫人是个人精,最会洞察人心。贺珏心里正乱糟糟的,就喊住了张福。
“朕问你,朕是不是变了?”
张福被这没头没脑一问,吓得也不敢回答,不知道陛下深更半夜想问的到底是什么,难道是今日惩治宫人的手段?
但贺珏并不要张福回答,接着又问一句:“朕对靳久夜是不是真的变了?”
张福立时明了过来,当真是为了今日之事,便圆滑地应道:“陛下一直心疼影卫大人。”
贺珏点点头,“是了,朕一直是待靳久夜好心疼他的,从没有变过。”
方才真是胡思乱想了,竟会觉得自己对靳久夜有妄念。那可是他同生共死的兄弟,若对他生了妄念,自己便没脸做人了。
第26章 你割喉时切出来的伤口,特别漂亮。
次日朝会后, 贺珏一回到勤政殿,就看到等候多时的林持。
林持嘴角肿着,颧骨处青了一块, 手上也缠了纱布, 身上其他地方有没有伤看不到, 不过就目前而言, 他已经算前晚上十几个羽林卫当中伤最轻的了。
影卫大人能做到不杀人仅伤人, 已经算是十分克制。
他连那把刀都没出呢。
林持见到贺珏就赶紧行礼, “臣特来请罪。”
“嗯。”贺珏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大步走进殿中, 林持也跟随进去。
贺珏坐定后,问:“知道自己有何罪吗?”
林持恭敬道:“臣未能守护皇宫,失职之罪。”
“错了。”贺珏断然否定了林持的回答,“靳久夜出入皇宫, 你不必阻拦, 这是其一;其二,你任职羽林卫首领, 但十数人围追堵截却不能伤靳久夜分毫,如此不堪一击,这才是羽林卫的失职。”
林持默然垂首。
贺珏语气愈发严厉,“你不要以为自己不敌靳久夜是理所当然, 他也是人, 跟你们一样普普通通的人, 可不是什么大罗神仙。他有今日之成就,是用血汗辛苦训练出来的, 而你们,为何就不能?还是说, 你们一直松懈,是因为一直有靳久夜的保护?“
“臣不敢。”林持连忙道。
贺珏冷哼一声,“朕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但羽林卫乃天子近卫,应当是举国最强之兵。你林持带出来的兵,不能做到最强,那便是你的失职。好在今日你们面对的是靳久夜,若来日面对的是其他高手呢?朕是不是就只能躺在勤政殿任由他人摆布了?”
林持扑通一声叩首,“臣知罪。”
贺珏冷冷看着下首那人,他已经算是年轻一代的翘楚,出身世家资质卓然,年纪轻轻就凭借自身的努力和天赋坐上了首领位置。可是,这还不够,贺珏不想再把所有压力都放在靳久夜一个人身上了。
他不是不知道这帮小兔崽子是怎么想的,以为有靳久夜在就高枕无忧,只要靳久夜出手就一定能解决所有事。但靳久夜是人,不是神。
“林持,朕今日召你来,不是想要治你的罪,而是要你明白,你们口中的影卫大人已经不再是你们的仰仗。你,你们所有人,包括但不限于羽林卫,都需要自己做到像靳久夜一样,而不是永远活在他的庇护下。若再有懈怠,朕也不需要羽林卫了!”
“是!”林持浑身一震,应声犹如立军令状。
贺珏满意地点点头,软了软语气,刚柔并施,“从个人感情而言,林持,你也知道,靳久夜他现在不只是朕的影卫,他得陪着朕一生。”
林持顿时想到,这是陛下在拜托他们照应影卫大人,能得到陛下的示弱,便是对他最大的看重。
他当即心神一正,胸中涌现出无限豪情壮志。
“臣明白,臣亦有妻子儿女,必当竭力。”
永寿宫。
靳久夜今日没什么事,除了司礼监那边来人给他说规矩,整个人仿佛突然闲了下来。
昨日从勤政殿出来,第一时间就去审问了涉及金小手案的白医官,可这人身份背景一言一行都十分干净,靳久夜得不到任何有用信息,遂将人放走。
左手丢失案至此,只查到了北齐,再无线索。而北齐,不是他们想动就动的,一旦有差错,可能引发两国之间的战争,靳久夜只好先放置一旁。
司礼监今日过来的宫人也有两个红肿着脸,被贺珏惩治得厉害,对靳久夜就愈发客气,生怕惹了主子不高兴,连带着规矩也教得水,没过一个时辰便撤出了永寿宫。
靳久夜又拿起前阵子贺珏命人送来的前朝记事,书册摞了好几本,他才将将翻了小半册,实在有愧于主子的嘱托。
前几天忙着查案子找线索,一直没能再看,今日还是得再看看了,他得从中找个法子,哄一哄主子才是。
主子昨夜从他屋里离开,一句话都没说,显然生气极了。他嘴笨,说不出好话,也弄不明白主子为什么闹脾气,可不管怎样,肯定都是他的错,自罚行不通,他得想其他办法弥补。
他记得小时候主子也闹脾气,譬如吃不到爱吃的点心,被其他皇子骂了两句不好听的,或是出门摔了一跤被小宫人看见了。这么多年他也算得了经验,若不赶紧将人哄好,生起闷气来能冷落你一个月。
他现在可是宠妃,不能受冷落一个月的。
靳久夜翻了好几本,从中得出一个规律般的结论,遭受君王冷落的妃嫔想要复宠无非三种,怀孕,生病,色秀。
怀孕,他一个大男人自然是做不到的,而生病,他也装不像,只怕装了更让主子生气。至于最后一项,靳久夜犹豫再三,颇有些意动。但转念一想,他跟主子同榻许多年,抱也抱过,看也看过,没见主子想对他做什么。
他这副身体,实在没什么色秀的资本,主子也不会想睡他,还是算了。
靳久夜很有自知之明,将这个选项也删除,又着手翻另外一本新的册子,这一翻,就翻到了御膳房。
御膳房掌事经昨日掌嘴一事,本来找了个理由躺床上休息,一听影卫大人亲自到御膳房,连袜子都没穿清楚,赶紧跑着过来了。
他长得太胖,一路狂奔差点儿气都背过去,等到了跟前,听到黑衣男人的话,更差点儿白眼一翻倒地不起。
“影卫大人,你,你说什么?”
靳久夜一本正经,“我来煮点东西。”
掌事一脸狐疑,心想,莫不是来砸场子的吧?御膳房最近也没得罪影卫大人,每日的膳食都是挑着最好的做,若惹了大人的不快,那也是陛下吩咐的。至于掌嘴的事,阖宫上下各处都有,连寿康宫都不例外,他御膳房想必也不显眼吧。
“大人,您想吃点儿什么,只管跟奴才吩咐,奴才命人一准儿做好送到永寿宫去。”掌事弓着身子,讨好地说道。
“不必。”靳久夜环顾四周,似是在找食材,“我自己不吃。”
“那您……”掌事跟在靳久夜屁股后面打转,靳久夜在御膳房转了一圈,所到之处宫人个个退避。
“你叫什么名字?”靳久夜有些烦恼,“什么吃食好做?”
掌事连忙回应:“奴才贱名吴大禄,至于什么吃食好做,奴才也不知如何说,影卫大人还是不要麻烦了吧,只管吩咐御膳房便是。”
他真怕这位一怒之下砸了御膳房,只想着赶紧将人哄出去作罢。
可靳久夜打定了主意,根本不会走。他权衡再三,心想复杂的一概不会,点心太过精致也不行,光送一盆白米饭只怕没诚意,煮个粥?还是炖个汤?主子不喜甜食,夏日的冰粥也太费时……
靳久夜到了食材区,迎面看到一堆番茄,红彤彤的样子好看。
“好,就这个。”靳久夜捡了两个,“这能做什么?要简单的。”
吴大禄解释道:“这个是番邦传进来的,名叫番茄。若要简单,像民间做法,搭配鸡蛋做个番茄蛋花汤,也是可以的。”
“好,那就这个了。”靳久夜决定。
日头正盛,太阳火辣辣的,行走来往的宫人热汗满脸,行迹匆匆。靳久夜提着一个食盒,从御膳房径直往勤政殿走去。
吴大禄将冷面杀神送出了门,心里总算松了一口气,再来一回怕是连心跳都要停滞了。
御膳房有幸亲眼得见影卫大人做饭风采的宫人们,彼此面面相觑。
此刻灶台上一片狼藉,吴大禄进门扫了一眼,开始骂骂咧咧地指挥:“都愣着干啥?还不赶紧收拾!锅炸了不要紧,跟内务府报备买一口新锅。哎,那个小崽子,别他娘的踩那一筐碎鸡蛋,蛋液流了一地,还不赶紧拿拖布来?还有……诶,这盐罐子也碎了?油罐子,也缺了个口?那个谁,再跟内务府报备两个罐子,还有——还有一把新锅铲……”
锅铲都断了,吴大禄眼睁睁看着,愣是想不到影卫大人是如何做到的,那可是块铁东西啊!
可再想想那盆惨不忍睹看不出原本模样的汤,再加上影卫大人随意挥洒的调料,他忍不住有些担心,这东西吃下去会不会中毒拉肚子,可别不是给陛下送去的吧。
勤政殿前,钟家那位德高望重的家主刚刚替自家嫡孙女请罪出来,他早已致仕,许久不曾进宫了。
本以为太妃此举是好意,他也希望起复钟家,可没想到那孩子竟然被陛下亲口下令送出了宫,还问了那样一句话。
家教!这二字,简直就是在打他这张老脸!他自然不能无动于衷,说实话昨日便坐不住,晚上更是没睡着,让孙女反复将宫中发生的事讲过无数遍,他的眉头便一直没舒展过。
熬了一夜直至天明,他连早膳都没用,赶紧进宫请罪,以乞求得到陛下的原谅。
勤政殿内,陛下的态度倒是客气,温和地聊了小半个时辰,甚至关心了他的身体和几个小辈的学业,他听得受宠若惊,心中那块大石头才堪堪落了地。
原来陛下不是真的厌弃了钟家,约莫是为了那位影卫大人出头。
正这么想着,那位盛宠无比的影卫大人便出现在眼前。
靳久夜提着食盒,急着去见贺珏,没留意迎面而来的钟大人,不过就算看见了,他也不会主动给一个眼神。
钟大人刚在贺珏跟前得了意,多少有些自负,见这情景顿时觉得,此人果然眼高于顶半点礼数都无。
“老臣钟尧见过影卫大人。”钟大人开口留下靳久夜。
靳久夜顿了顿,回头看到一个老头子,似是有些眼熟。不过很快,从记忆里拉出一道影像来,“钟大人有礼。”
钟尧听这人记得自己,便想他是故意忽视了,定然是为了之前在宫中与太妃及自家孙女的龌蹉而记恨,故意给自己难堪。
“影卫大人好气度好手段,老臣佩服。”钟尧冷冷道。
靳久夜听出对方的不悦,却不觉得有什么,“钟大人客气,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客气?”钟尧气得目瞪口呆,“你竟觉得我在夸你不成?”
靳久夜没说话,望着钟尧。
钟尧当即毫不客气地讽刺:“影卫大人在宫中的所作所为,莫不想要做个祸国殃民的妖妃?”
此句不可谓不毒,斥责不可谓不重。
若换做任何一个后妃,被当朝老臣这般质问,恐怕都只能脸色煞白无言以对。
可这个人是靳久夜,尽管他并不能从今天翻过的那些宠妃记事中得到相应的参考,但他从来不惧任何质问。
他只是轻轻看了一眼钟尧,眼里没有丝毫慌乱,仿佛毫不在意。
“只要主子喜欢,并无不可。”
说完这话,他抬步进勤政殿,留下钟尧一人怔愣当场,好半天才怒骂几声张狂竖子。
勤政殿内。
贺珏跟钟家那位老头子废了老半天口舌,正口干舌燥,命人沏了茶来,却因烫口不能饮用。
靳久夜就在这时候进门,还提了一个食盒,他当即眼睛一亮,“带了什么好吃的?”
上前便夺过那食盒,放到桌上,兴奋地问:“莫不是什么冰饮?还是夜哥儿最了解朕。朕渴得很,费力跟那些世家老顽固平衡周旋,太劳神了些,最需要冰饮降降心头的火气。”
可打开一看,是个汤盅,还是最大号的,盖着盖子,热气还从边缝上透出来。
“不是冰饮。”靳久夜在身后默默回答。
贺珏别了别嘴角,“那也无妨,朕且看看是什么好东西。”
掀开盖子,他呆立当场。
一团团红色的,一团团黄色的,一团团黑色的,拥挤地堆在汤盅里,面上漂浮了几根一指长的小葱,连头都没切。
他狐疑地回头,看向靳久夜,“这……这什么东西?”
靳久夜也有些犹豫了,“大……大概是个汤。”
贺珏拿了旁边的汤匙,伸进去舀了两下,“全是干货。”
靳久夜又道:“水烧干了。”
果然,贺珏翻了一块黄色的过来,发现另一面糊成了狗屎样,再有一块,还沾着指甲盖大的鸡蛋壳。
御厨做不出来这样的东西,靳久夜亲手送过来……贺珏思及此,问:“是你做的?”
靳久夜点点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