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掀开车帘漫无目的地往外看,已经不是第一次觉得,路上的某个行人就是执废,但真正下车去找,却根本没有那人的踪影,连一个背影都没有留下。
他觉得自己心里缺少了一块,他知道那是幻觉,一遍又一遍地在街上喝停马车,一遍又一遍地失望。
“王爷,去哪?”外面的小厮问他。
去哪?……执语垂下眼帘,嘴角挂着苦涩的笑容,如果可以,他想要到有那个人的地方,再听冬泉似的声音喊他“哥哥”。
良久,门外的小厮又问了一声,执语已经抬起眼眸,不再流露眷恋的神情,一双毫无波澜的眼睛疲惫地望着人群,“进宫。”
从冬到春,如今快入夏了,宫里的各色珍稀植株都长得很繁茂,天气一热,出来透气的宫人们也多,几个妃子们在御花园的亭子里相约喝茶吃点心,大半年没有见到皇帝却也没有太多的焦虑神色。
走在长长的走廊上,又想起那晚倚靠在柱子上浅眠的少年。
月光下几乎透明的肌肤和微弱的酒香,一呼一吸间尽是暧昧的气息,他想就这样看着少年的睡颜,移不开眼,也根本不想移开眼。
如今,物是人非,回忆只会增加无尽的惆怅。
执语快步来到大皇子曾经的寝宫,如今监国的临宫,甫一进去,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药味,他皱了皱眉,寝宫内的一干宫人们见了齐齐下跪行礼,他微微颔首,走到了床边。
“皇兄?”轻轻地唤了声床边的人,闻言抬头的青年红肿着眼睛对他点了点头。
床榻上躺着的人,是仲王爷的母妃。
即使执仲不说,执语也猜到了如今他的母妃为何会一病不起,即使帝王远在边疆,对朝中政事却了若指掌,一边放任政权在他们手上,一边又利用暗棋打压他们各方的势力,最后,虽然是竞争敌对的两人,也不得不下定决心联手。
对抗那个表面上不动声色指挥战事,背后却如狩猎般等着他们自动跳入争权的圈套。
前段时间执仲母妃的娘家便遭到了满朝上下的弹劾,罪状如出一辙,消息传递得太快,以至于边疆的帝王直接下旨彻查,并言明不为难毫不知情的仲王母子。
那是在得知事情已经无法挽回的时候,执语劝执仲写一份陈情书送往边疆,唯有与仲王最大的支柱撇清关系,才能换得一线生机。
而似乎帝王的意愿,也仅在于剪除执仲的羽翼。
在这场皇权的拉锯中,他们,都没有退路。
“皇弟……”执仲沙哑着嗓子,这些天他看起来仿佛老了许多,人也憔悴了许多,一丝不苟的脸上满是疲惫和风霜,“上次你说的那件事,我决定了。”
执语看着他,目光有些讶异,却没有说什么,执仲叹了声,低头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为什么……为什么父皇将我们逼上绝路?”
“大概是因为,”执语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嘲讽,“我们都是他的儿子。”
床榻上曾经深得帝王欢心的女人美貌不再,憔悴的脸色是病态的白,白得像鬼,眼窝深陷,嘴唇发紫,只有在经历过最绝望的打击之后才会露出的呆滞神态,床上的女人呢呢喃喃,全是无法让人听清的胡话,有时候也喊疼,尽管神智不清,女人口中偶尔也会喊“陛下”。
曾经,让她深爱过的男人,如今狠心毁了她的一切,连他的儿子都不放过。
狠心绝情布局周密,男人容不得觊觎王位的人,却从小不断激发着他们竞争的心。
这样的帝王,无疑是令人畏惧又向往的。
替自己的母妃压了压被子,执仲将服完药的碗递给了宫人,深深地看了看床上曾经美艳的妇人,他缓缓站起身来,眼里已经是一片决然。
“皇兄,你想好了?”执语脸色严肃,眼角余光瞥见女人空洞的眼神,又望着执仲的眼睛,“如今正是最好的时机,可臣弟不在朝中,皇兄必然辛苦。”
“无妨……”执仲淡淡地说着,已经走向堆满了奏折的案几旁,“我已经没有任何可失去的了,只能孤注一掷。”
执语微微笑了下,“那么,皇兄保重。”
他们,终于有动作了。
五月,执语在朝称病,暗自笼络各州地方官员,并利用执仲培植的地方势力垄断各地粮食价格,很快,边疆的粮草供应已经渐渐不支。
而朝上,执仲一人独揽政权,将皇都和边疆的消息压下,进出皇都的把守更加严格。
六月,粮草的垄断已经完成,边疆告急,而传递的文书却迟迟无法呈上朝廷。
执语“病”好,回到朝中辅助执仲处理政事。
看着手上的密报,男人低低地笑了声,魅惑而磁性十足的声音却冷得宛若冰霜。
敲了敲那份篇幅不断的纸张,若有所思地眯上眼,“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呢……小七?”
六十
烛火明明灭灭中,映着青年五官端正的脸多了几分憔悴,案上的文书已处理了大半,松了口气,外面天色黑如浓墨,夜风微凉,青年两手按了按太阳穴,门外适时地响起了敲门声。
“王爷,需要添茶吗?”见房中并没有回应,门外站着的太监毕恭毕敬地说着。
等了一会儿,里面传来沙哑而疲惫的声音,“不用。执语呢?”
“裕王爷回府了,说是府里有点事……”那名太监的声音略显迟疑,执仲也没听出哪里不对,没传他入内服侍,垫着奏章便睡下了。
劳累了一天,身体和大脑都处于极其疲惫的状态,然而眼睛一闭上,一抹纤细的身影便从脑海中浮现出来,少年回首时温和的笑,还有那双清澈干净的眼睛,心脏突突地跳了下,连忙又从案上爬起,喊住了门外的太监。
那名太监轻手轻脚地推开门,低眉顺眼地来到执仲面前,眼里有些疑惑,却更多的是恭敬,和绝对的服从。
“王爷?”
执仲抹了把脸,尽量让自己更冷静些,“执语这次回来,有没有带来什么消息?”
“回王爷,裕王爷联合江左几个大商户买断了粮,还暗地里说服了几位将军,其中王将军甚至愿意……”
执仲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那名太监见了识相地住了嘴,等着主子的吩咐,“有没有……关于‘那个人’的消息?”
太监愣了一下,随即满脸堆笑,“王爷,您又不是不知道,裕王爷向来私事是私下里说,哪里是奴才能打听得到的?”
执仲看了看那太监,怔怔然不知道在想什么,视线一片空洞。那太监紧张得额上冒了冷汗,不知道主子在看什么,但又不能问。
实际上,执仲谁也没看,只是陷入了沉思。
从年少的时候起,执仲就很想为那个弟弟做点什么。
尽管只是一名被遗忘了的皇子,却每每叫人移不开眼,纯净如一张白纸,淡然如午后阳光。
那时候的执仲,看着比自己小很多的弟弟妹妹们在眼前转,脑海里却丝毫没有一家人的概念,执废带给他的感动,正是那日夫子问的“何谓国”。
出乎意料的答案让执仲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身份是人,而不是“皇子”。
以后再看执废的时候,眼里便多了几分眷恋,似乎在他的身边,就能感觉到某种人间难得的温暖,那令人安心的笑容,却从来不属于自己。
会下定决心展开行动一部分的原因确实是被逼得走投无路,而另一部分原因,则是出于失去了那个人的愤恨与失落。
都说帝王宠爱太子,从不关心自己子女的父皇竟然对执废关照有加,还将他立为太子。尽管略有不甘,执仲却觉得即使是执废当皇帝,他也愿意辅佐他,保护他,不让他的纯净受到污染。
然而,因为帝王的猜疑,原本被帝王捧在手心里的执废,就这么离开了他们,甚至连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当然,帝王简短的公文里已经将太子废黜、赐之毒酒的事昭告天下,他不得不信。
执仲觉得心里有一口气堵着,即使在睡眠中,也不曾放松。
执仲皱了皱眉,对一旁立着的太监说,“明天早朝前,让执语先过来一趟。”
“是。”太监疑惑地看着执仲,等他继续发话。
“没事了,你下去吧。”执仲闭上眼,不想再说话。
“是……”太监转身正要走时,似乎想起了什么,看着执仲苍白憔悴的脸,动了动唇,终究是没说。
执语收到宫里的传信时,他已经解衣睡下了,反正睡下睡不着,索性让通报的人进屋,点了灯,披上衣服,散着一头乌黑长发,坐在床边听。
听完,叹了口气,对深夜造访的太监抱歉地笑笑,“辛苦了,一会让管家带你下去领赏,顺便帮我给皇兄带一句话,就说……‘尚有希望’,明早本王还有事情,你只要将这句话带到,你家王爷也没必要见我了。”
太监睁大了眼,不太明白执语说的话,不过裕王爷那如沐春风温和有礼的笑容和语气却怎么也让人无法拒绝,只好点点头,恭敬地退了出去。
尚有希望……
执语自嘲地笑了下,这句话何尝不是用来安慰自己的?
无月的暗夜,府里后院隐隐约约的虫鸣,花香若有似无,萦绕在空气里,一身疲惫的执语听着虫鸣蛙叫,昏昏入睡。
第二天清早,执语提前进宫,去的不是执仲的寝宫,而是驰骤宫。
见到执语,沐妃先是一愣,继而温和地笑着,将人请入内,又让绿芳泡了茶。
虽然不是宫廷顶好的茗茶,可水温与时间掌握得刚好,茶香盈室,令人神清气爽。
沐妃憔悴了许多,不知在听到执废的消息时有多难过,他不止一次想去安慰这位温和善良的母亲,却始终愧对于心。
执废离宫前的那块太子令牌,正是执语取走的。
沐妃看着执语消瘦却不减英俊的脸,默默地替他倒了杯茶,“王爷有心事?”
“啊……”执语微微回神,双手接过茶杯,避开沐妃关心的目光,“朝中事务繁忙,有些累了。”
“可是因朝中的事不顺心?”沐妃温润柔和的嗓音如泉水一般,缓缓流淌进心里,平缓了内心的焦躁,让烦恼暂时回避。
执语笑了笑,抿了口茶,漫不经心地说,“娘娘,不如由本王派人送您出宫吧……”
沐妃讶异地看着他,“宫里的规矩……”
“若是父皇知道了应当也不会反对,况且目前宫里是我和皇兄打理,您也不适合宫里的勾心斗角,而且七弟……”说着,执语的声音里竟有些哽咽。
沐妃温和地笑了下,伸手覆上执语的手背,“好孩子,谢谢你的关心,能来看我就很高兴了,执废不在,就常来陪我说说话,出宫的事情莫要再提,你不懂,我不能离开这里。”
“是因为……沐家?”执语顿时了然几分,眼里一闪而过的阴狠,更让他坚定了内心所想。
沐妃点了点头,脸上多少有些哀伤。
绿芳站在门外,看着屋里谈话的一派和气,有些哀伤。
想说话,却因为身份而无法插话,对于执语,绿芳总有一丝好感,在殿下遇到困难时总会去帮的三皇子,依旧是温文尔雅的翩翩佳公子。
早朝结束,执语来到了执仲的寝宫。
执仲母妃的身体已经快不行了,喂的药全都吐出来,眼睛完全看不见,抓着执仲的手便不再放开,口中声嘶力竭地喊着帝王的名字,喊着喊着往往不是哭得停不下来,就是哭到昏去,所有的太医都只摇头,这几天更是连药房都不愿开了。
执仲身心俱疲,显然已经没有更多耐心了。
戎篱节节败退,边域十数个城尽落入周国手中,殷无遥的军队势如破竹,半年里的布置与计谋让戎篱无数骁勇战士命丧沙场,魂归于天。
执语手中拿着密报,皱着眉不知怎么跟坐在床边安抚母妃的执仲说。
最后,长叹一声,将密报递给了执仲。
接过密报,执仲颤抖着手,越看越心惊,脸色煞白,艰难地动了动喉结,手心里全是汗。
“皇弟……现在该……怎么办?”
茫然又害怕的心情,也唯有执语能体会二三。
执语将执仲手中的密报抽出,从怀中取出火折烧了,看着飘散落地的灰烬,两人皆是沉默。
良久,执语稳稳地看着兄长,“如果等父皇班师回朝,我们同样是死。”
“……我明白了。”
其实他早就想好了。
为母妃压了压被子,执仲唤来亲信,亲手书写了几分书信,由他们带向该去的地方。
执语下了朝回府,便见到厅堂内来回踱步的黑色身影。
“这里是王府,到处都有耳目。”执语淡淡地说着,见那人不再踱步,随意坐下,掀开兜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