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达简直没脸说出来。
他不答反问:“我听宋太医说什么当年怎么怎么样……”
“这咋回事儿?”乌达问,“我怎么不知道?”
闫真“嗨”了一声,“好几年前的事了,那会儿太子不是还……”
他看了看,四下无人,刚要接话,乌达率先点了点头,“浑不济的,我知道。”
闫真张了张嘴,“……还年轻,有些言行无状。”
“宋太医的爹宋澜,下了狱,他求到东宫门前,靠着太子少年时的伴读搭桥,见了咱们殿下一面,求他救人。”闫真三言两语概括完当年事。
“救了吗?”乌达问。
闫真点了点头。
乌达十分不解,“那怎么,殿下帮了他,他还整日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似乎不怎么待见殿下?”
闫真抬手示意他稍等,将他拉到角落里,悄悄道:“那会儿太子不是……贪玩儿么,把宋太医给……折磨够呛,次日将人送走的时候……”
“等等,次日?”乌达似乎听到了什么了不得事,震惊的瞪大双眼,“折磨了一宿?怎么折磨?”
“就……”闫真含糊不清道:“就是上不得台面那些玩意儿……”
他继续压低声音说:“宋太医走的时候,连件完整衣裳都没有,叫几个人抬了出去,露在外头的肩膀上,全是血……”
乌达捂住了因为震惊而张大的嘴。
他头未动,眼珠子在眼眶里转向了书房。
闫真朝他无可奈何的眨了眨眼。
乌达紧紧闭上嘴,伸出双手在嘴前打了个叉。
当年太子殿下视人命如尘埃,视尊严如草芥,将别人当珍宝养大的孩子放在手心里调戏、磋磨。
一念之差,将人得罪的干干净净。
事后再想反悔,却再没机会了。
深刻诠释了什么是‘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反面教材。
命运无常。
直至今日,宋春景仍旧对他敬而远之。
太子终于付出代价,尝到了后悔的滋味。
乌达往深处一想,这一人之下的太子,一张嘴要人性命,一摆手血流成河。
别说玩弄个把个小男孩儿,就是光天化日强抢民女杀人全家,也没人敢说什么。
同时他又设身处地一想,将受害者替换成了自己,立刻便觉得像被扒光了衣服游街,毫无尊严可讲,登时咬牙切齿。
这种身份,想要什么没有,做什么非要去为难一个救父心切的少年?
还使出重重龌龊手段。
真是丢人。
一时之间,乌达脸色变换几次,晴了阴,阴了晴。
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宋春景淋了雨,当天晚上就生了病。
可见太医也是肉体凡胎,也会生病。
沈欢代他去太医院告了病假。
本来为淑嫔看顾胎儿这棘手的事,到底还是落在了宋春景头上。
他认错认的及时,院判问了三遍是否自愿。
生怕被太子再找一遍麻烦。
宋春景再三确认,确实自愿。
也当做将功折罪。
院判乐得差点找不着北。
北还没找着,宋春景那边又病了,总不好叫病人拖着病体给淑嫔看病,只好自己先顶上了这棘手差事。
准了他的告假。
然后示意他好好休养,并装了一包珍贵药材叫沈欢带回家。
宋春景看着那药材,觉得院判这人时糊涂时精明,怪好玩儿的。
沈欢抱着那棉布包裹住的方盒子,问道:“师父,咱们能用这些药吗?”
“为何不能?”宋春景反问道。
“就是,这不是,用了算借职位谋取便利吧?”他慢慢搜罗着词汇,想更精准的描述重点,“而且,院判之前都没个好脸色的,万一从这里头添了什么有毒的药材,岂不是要坏事了。”
宋春景没忍住,扭过头,笑了好一会儿。
沈欢被他笑的脸都红了,“怎么了?我哪里说的不对吗?”
宋春景用棉白色的面巾捂住嘴,打了两个喷嚏,才停下来。
“你一个预备医师,还要担心哪些药材不能用吗?”宋春景说:“礼是院判送的,也算他谋取私利,跟你我有什么关系?”
沈欢似乎是懂了。
又仿佛没懂。
觉得大人的世界真是太繁杂了。
宋春景说:“给我看看病吧,沈大夫。”
说罢伸出手。
沈欢吃惊的“啊”了一声,“我?我哪里会啊。”
他后半句小声嘟囔。
“来。”宋春景说。
沈欢不敢不来。
有模有样的将脉诊垫好,学着宋春景平日的样子,先看了看他重病了的迹象。
因为一直守在身边,早已知道是什么表现,因此只式样着看了一眼。
宋春景正低着额头,顺着那流畅弧度一路向下看,到尖尖下颌戛然而止。
尖锐之上,仍有嘴唇两角尖尖,微微垂着。
“我觉得头疼、头胀,胸口有些闷。”宋春景低声说。
肤色温柔,表情坦然,一切说不出的顺当自然。
“师父像块玉,”沈欢不由自主道,“叫人忍不住想摸摸。”
“沈欢。”
宋春景面容冷了下来。
他发着烧,双颊微微泛红,像是喝醉酒的人正要发怒。
很吓人。
沈欢顿时吓出了汗。
他不敢再看,安静下来,将手指放在了他腕间。
“好烫,师父你发烧了。”他皱着眉道。
“……”宋春景差点张不开嘴。
体感也算是望闻问切的一种,他叹了口气,“叫你探的是脉,旁的先不必说。”
摸完了,沈欢什么眉目也没摸出来。
宋春景:“再探自己的。”
沈欢依次进行。
仍旧没摸出什么大的区别来。
只觉得跳动略有些轻缓不同
“先按下不提脉象,有个适应时间,不可一蹴而就。”宋春景抬起下巴尖,指了指那一包药材,“按照风寒治治看,若是药材不够,小库房里还有许多,你看着抓吧。”
沈欢指了指自己:“我抓药吗?”
宋春景点了点头。
沈欢只好去抓药。
绞尽脑汁的想了想风寒该拿些什么。
宋春景道:“不会的,可翻翻书。”
沈欢赶紧跑去隔壁翻书。
他连图带字对照着,好不容易拿齐了药材,又带着整棵药材去制药坊的小药格子里一一取出散药来,一起捧到了宋春景跟前。
宋春景看了眼,点了点头,“粗粗是对上了,风寒有许多种,最常见的是季节更换,冷热交替。我是淋雨生病,受了寒凉气,便要多加一味祛湿的药材,去掉一味发热药材,本来就烧着,再继续发热,怕是要烤熟了。”
说着,指了指其中一棵纤细枝干,不见叶子的枯草药。
沈欢笑了笑。
将那棵取了出来,放在一旁,“要多加哪一味呀?”
“你先背背,祛湿的药材都有哪些?”宋春景问。
沈欢立刻背道:“陈皮、藿香、佩兰、厚朴、苍术、芡实、还有……”他想了想,犹豫道:“茯苓?”
宋春景点了点头,随意夸奖道:“不错。”
“茯苓略微平和,有湿除湿,无湿健脾;藿香性温和,能及时排除体内湿气,同时能顺带治一治寒热头痛。”他道。
沈欢想了想,“那今次用藿香吗?您说有些头痛。”
宋春景摇了摇头,“用茯苓。”
沈欢又想了想,试探着问:“是因为可以健脾吗?”
宋春景顿了顿,坦然道:“……因为没那么涩苦。”
第25章
他面色严肃,一本正经说完。
沈欢哭笑不得。
转眼见宋春景盯着他,于是把笑收了起来,赶紧问道:“那量的多少呢?”
“药就是这些,风寒是常见病,没有什么相克的药材,因此量多量少无非就是好的快慢的问题,”宋春景扭头咳了咳,“你看着办吧。”
沈欢:“……”
宋春景示意他快去。
沈欢掂了掂手里的药材,只好出了门,将小炉子搬到了宋春景门口。
他开始生火,浓烟突突的冒。
宋春景在屋内道:“小心些,别将房子点了。”
“就是怕烧了房子,才将火炉抬了出来!”沈欢喊道。
宋春景随意“唔”了一声,不再说话。
虽然师父叫他自己看着办,沈欢并不敢真的看着办,拿着几本书,看了很多病例,才头大的添添减减几味药材的分量,扔到了圆肚子平底的锅里。
他又往里砂锅里加了一半的水,喊道:“师父!加多少水呀?”
“你看着办。”宋春景道。
沈欢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师父!水!加多少?”
这次里头的声音大了些,宋春景似乎站在了窗户旁边,“你看着办。”
沈欢:“……”
沈欢望了望锅里,觉得差不多。
于是生火,他还想问要煎多久,想了想没问,自己翻了翻书。
一刻钟。
他查到答案,松了一口气。
一刻钟时间过了三分之二,锅内冒起小泡,眼见着水越来越少,沈欢担心没熬成就干了,往里加了一大碗水。
看着小泡不住转成大泡。
吐出来一口气。
宋春景坐在窗前的方桌旁,开了半扇窗。
从窗户缝里,看他小徒忙碌的身影,出了一会儿神。
沈欢煎完药,端进来一碗,双手捧着。
床上没人,他环顾一圈,发现了窗边的宋春景。
沈欢走过去,跟着他目光一起望了望外头。
发现正对着自己的小药炉。
……手忙脚乱都被师父看到了。
沈欢脸腾的红了,不好意思的端着药递到他手边,“师父,给。”
宋春景接过来,抿了一口,“火候太大,扑点水。”
沈欢点点头,往外走。
出去后,又往砂锅里加了一碗水。
刚加了一半,宋春景在身后道:“沈欢。”
沈欢停住动作。
宋春景没什么感情的说:“叫你往火上扑点水。”
沈欢顿时像被人点了穴,僵在当场。
不过也不是头一次出糗了。
沈欢认命的点了点头。
宋春景又交代,“切记,中途不可锅内加水,不然药的疗效就没了大半。”
沈欢:“……”
宋春景看他模样,便道:“若是加过了,重新再熬。”
沈欢一上午,几乎将头磕成了啄木鸟,闻言飞快的用毛巾垫着手,端着锅去将汤药倒了。
重来一遍。
这次他有了经验,有条不紊操作着。
将近晌午,那碗蒸腾热药姗姗来迟,终于又出现在了小方桌上。
宋春景一手端起,尝了一口,皱了皱眉。
沈欢心提到了嗓子眼。
“火候不大够,水有些多,略微稀了些。”宋春景说。
沈欢要接,宋春景摆了摆手。
“这这么着吧,晚上再说。”
端起汤药一饮而尽。
沈欢接了空碗,“还有半锅,我去给您盛。”
宋春景摆了摆手,“一碗就够。”
沈欢点了点头,等着他后话。
宋春景侧过头咳了一声,“照你这么个熬法,病人得喝半锅水,才能吃上一副药。”宋春景面无表情道:“胃口小的,都被撑破了肚皮。”
沈欢老老实实站在一旁听训。
“不过难能可贵的踏实。”最后,他这没半句好话的师父如此总结道。
沈欢种在心底的花,差点笑开了。
他溜溜达达端着碗出来。
看了看锅里的汤药,又扭头看了看窗户。
那里早没了人。
他偷偷用碗盛了半碗,端到嘴边喝了一口,“……”
难以形容。
沈欢苦的舌头差点掉下来。
也不知师父是怎么喝下去的。
他嫌弃的扔了碗,撇着嘴看自己之前种下去的黄芪。
一场春雨,浇活了它。
一夜之间长出了一掌高。
沈欢眼睛有了着落,便蹲在那里盯着它发呆。
沈欢聪明,也肯学,中午将药罐洗干净,下午将医书翻的哗啦哗啦响。
等到晚间,他熟练许多。
终于将一锅水拌着草药,熬成了浓浓一碗。
他兴奋的端进了屋,小心翼翼搁在了宋春景手边。
宋春景正在画画。
见状,看了一眼发黑泛青的汤药。
极其不明显的皱了皱眉。
沈欢眼巴巴的看着他。
宋春景这次没有先尝一口,直接端起碗,一口气喝了大半碗。
“可以。”他评价道。
然后端起晾在一旁的茶水,闷下去了满满一盏。
茶盏底部躺着些许春茶叶子,均是完整可爱的清新模样。
叶体纹路清晰,表面舒展完整。
不像是经历过入锅翻炒的样子。
沈欢并未多想,高兴了咧开了嘴,催促他把剩下的喝完。
余下的宋春景实在喝不下去,又放回了桌上。
沈欢看着搁在桌上的半碗药,觉得这浪费的不是药,而是自己的心头血。
宋春景不甚在意,随口道:“收拾干净,去背书吧。”
沈欢沮丧的点了点头,宋春景想了想,“若是背烦了,可捡着其他药方煎一煎,注意添水多少和火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