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事情便要如此了结,怎料世事难料。那回复的信笺以及作为定亲信物的白玉指环尚未寄出,朝中官差却已到了。苏父又一次因言获罪,即刻押解进京提审。
出于累世的情分,更是出于道义,老侯爷对于苏父一案的疏通救助倾尽了全力。
朱雀侯因开国之功受封于太祖一朝,世袭罔替,荣宠备至。历代侯府均以辅佐君王、庇佑贤臣和清除奸佞为己任,深得士子清流尊崇。虽几任侯爷皆已不在内阁六部任职,但拜在门下的文官武将遍布朝野,是庙堂主政诸公不可小觑的真正侯门。本以为有此庇佑,苏父不日便可无罪释放,怎奈当今天子好大喜功,偏听偏信,朝中结党营私蔚然成风,势力纠结庞杂。苏父为人刚直不阿,几封冒死进谏的奏章几乎把所有党魁得罪殆尽,更有一股宁死不愿委曲求全的读书人傲骨,无论老侯爷如何拼死相救,也终落得发配边关病死途中的下场。
昔日的尚书豪门一落千丈,家道中落之时,老侯爷将苏锦言母子留在府中,重提婚约。
知子莫若母。苏母不堪丧夫之痛卧床多时,临终前劝儿子道:“你若真心不喜欢,为娘的也就不说什么了,可小言的心思为娘看得太清了,既然如此,你就应了吧。眼睁睁的看他娶了别人,你心里难过,你父亲和我在天上看着也不安乐啊。”
因为母亲的这句话,他终是改了初衷,也下了决心。
得知婚讯的莫斐冲进他的房里,气势汹汹,一如小时候的样子。
“你答应过我取消婚姻,出尔反尔,你什么意思!”
苏锦言垂了眼,知道是自己错了。料到他会来找自己,也做好了改口的准备,却没料到会是这样一种暴躁无情和深恶痛绝。心疼得厉害,嘴上就狠了。
“你若不愿意,尽可以跟侯爷去说。我出尔反尔,言而无信,自然入不得小侯爷的法眼,进不得府门。”
“你!”
莫斐怒不可遏,摔门而去。从此后,再未迈入这个院门一步。
当时的苏锦言并不知道,莫斐如此暴怒急躁和老侯爷如此急于娶他入门的背后有一段秘不可宣之事。而正是这段秘事让他与莫斐之间的关系陷于无可挽回的地步。
第5章 月事
充实而满足。
这是华夜容每次与莫斐云/雨之后最真实的感觉。
作为女人,她觉得自己很幸福。
莫斐的疼爱高/潮澎湃,令同样热情如火的她烈焰焚身,欲仙/欲死。
让她更在乎也更满足的是,她清楚的知道莫斐也得到同样的满足,动情之处激动不已。
两人的鱼水之欢默契得丝丝入扣,夜夜温柔乡烈焰谷忘却身在何处。
“夫人的月事可断了没有?”
第一次被这样问,华夜容并未留意,过了一日才醒悟过来,这是在提醒自己是否有喜。
“悦娘,”她把那个问话的人找来,那是侯府几个主事之一白如海的内人,也是照料华园起居的总管,“多谢悦娘的提点。”四夫人平易近人的笑颜盈盈,“听说二夫人三夫人刚入府时也曾承欢数月有余,可都未曾有孕,此事当真么?”
悦娘笑着道:“夫人是个精细人呢。这传闻不假,可两位侧夫人加起来的荣宠大概也没有四夫人眼下的多呢!”
“真的?”华夜容笑眼弯弯,心下也是真的欢喜,想了想又问道,“依悦娘看,如果为侯爷誕下一儿半女,两位夫人眼下的处境可会不同些?”
悦娘也是久经人世的人了,一听便也明白了她的意思,依旧笑道:“那是自然的,从古至今,哪个女子不母以子贵呢。可夫人如今盛眷正隆,怎么这么快就操起这心来?可见是多虑了。”
华夜容抿起嘴儿轻轻摇了摇头:“悦娘哪会不知道的?凭我如今怎么得宠,又哪里比得上大公子与侯爷青梅竹马的情分。夜容也不指望别的,只求肚子争气些,能早日为侯爷生个儿子,以后哪怕把我打入冷宫呢,到底为侯爷留了子嗣,也不枉我与他相恋这一场。”
话里试探之意悦娘自听得清楚明白,竟是立刻变了脸色,肃然道:“四夫人,您想差了。大公子的为人,您日后自会知道,做下人的也不必多说了,说了您也未必信,只道我们老家人看着他两个长大,自然偏心。只一样,您怀疑大公子容不下人做了对不起侯爷的事,那是万万不应该。只因这世上最最想为侯府留后的不是别人,正是大公子。若非如此,哪个侧夫人能进得了这个府门?更遑论进得如此风光体面。没有大公子的操持,就侯爷的性子,外面醉花眠柳得自在,哪会娶个人回来碍眼?若非为了子嗣,大公子又何必成日把堵心眼的人放在跟前生那个闲气!”
这一顿发作,把华夜容说得哑口无言,说完悦娘并未解恨,一跺脚,愤愤而去。
第6章 深意
和其他所有人一样,苏锦言也很看好华夜容,他对她甚至有些好感。
这个女子,聪明但不狡猾,骄傲但不自大,有城府但不虚情假意,富于心计但不损人利己。
她是他心目中的理想人选。
华夜容很快看懂了他的善意,只要莫斐不在府的时候,她便常常去苏园里走动,慢慢跟着苏锦言处理些府里朝中的事务。
连白如海在内的几个主事人始于震惊,慢慢的捉摸出大公子的用心来,更是惶惶然不知所以的心惊胆颤,不敢往深里去想。
苏锦言看出那疑惧的意思来,便把他们召到面前温言解释:“朝中侯府的事务杂乱多绪,这几年忙下来我也委实累了。难得四夫人能干宽厚,让她帮着打理以至接手过去,不也省我的心么?你们怎么对我的,也怎么对她就好了。她是个明白人,必不会亏待了你们耽误了事情。”
话说得这样明白,几人面面相觑一时都愣住了。
白如海按下心头惊疑,老着脸问道:“若此举能让大公子歇歇,养好了身子自然是再好没有的事,但有些事还得大公子过目,四夫人毕竟……”有些话很难说得太明白,只能道,“无论如何,咱们几个还是听大公子使唤就是了。”
苏锦言明白他是信不过华夜容的为人,怕她真的一朝权在手,难免要做出雀占鸠巢的无义之举,担心他思虑不周吃了大亏。
“没事的。”他用一种惯有的成竹在胸的语气安了他们的心,“我的眼光何时错过?你们只管放心跟着她办事,什么人也翻不出如来的掌心。”
这一番推心置腹之后,几位管事才真心实意帮衬着华夜容操持起了朱雀府。
然而,苏锦言心里晓得,老管事们的忧虑是对的。华夜容虽不是小人奸佞之辈,但若真的到了羽翼丰满的一天,哪有不翻脸不认人的道理?侯府的后廷本就是个勾心斗角一山不容二虎的地方。
只不过,他并不在乎那一天的到来。
他也根本,不会等到那一天的到来。
第7章 威胁
华夜容感到一种威胁。
虽然从表面看来,就连她自己都会觉得这个感觉有些空穴来风,莫名其妙。
由春入夏,从夏至秋,入府九月有余,她的君恩独宠未断。虽然偶有夜不归宿,但她那视忠诚为笑话的情场圣手自娶她入门之后,终于表现出了安定稳重有家室的成熟男子的姿态,这不得不说是一件难以置信的离奇之事。
她知道侯府的下人们都是怎么议论她的。他们对她感佩有加,认为这个出身风尘的女人当真能耐了得。如果这世上有谁能收服得了朱雀侯莫斐的心,那非她莫属。
可是华夜容却一日比一日焦虑。
这焦虑连并非心腹的悦娘都看出来,找了机会不动声色的劝她说:“远近亲戚中刚成亲的小夫妻一年后未有孕的也多得是,瞧他们那着急的样儿我就劝了,这女的年纪又轻,男的身强力壮的,机会如此之多,愁什么喜事不近嘛。”
专责助孕的郭太医也不断安慰:“夫人和侯爷的身体都无不妥,只要假以时日必能成事。夫人若一味担心思虑,心情影响房/事,反而与此无益。”
悦娘是白如海的内子,自然是苏锦言的人。郭太医在内廷炙手可热很难亲近,也是苏锦言特意请人托了路子才能请到府中。
他们的话,华夜容不是不信,却也不敢尽信。
这如影随形的威胁感多多少少与苏锦言有关,虽然华夜容还看不出这位苏大公子平和淡静的表面下的任何破绽。
即便如此,精明细致如四夫人者,仍是步步为营滴水不漏。除了悦娘,华园中已全换了自己的心腹,饮食起居早已刻意小心谨慎,即便是平日里喝的一口水,有心之人想要混入什么肮脏的东西也绝无可能。
但,仍是一直未孕。
每月的例行检查之后,苏锦言看起来似乎比她还要失望,吩咐白如海对华园的照拂优待更是无微不至有增无减。
华夜容冷眼旁观,若非他的演技太好,便是悦娘的话确实属实——苏锦言本就是个诚直无私之人。
数月相处之后,华夜容偏向于相信悦娘和其他老家人的口口相传。混迹风尘而游刃有余的她自认还不止于过了这么久而看走了眼。
可即便如此,她仍然觉得自己的状况与另外两位侧夫人的处境与这个嫁入侯府的男人有关。
女人的直觉。
十月入冬,高瑜来得愈发勤了。除了为四夫人调理身体以便受孕之外,更有另一个非来不可的缘由。
天气一日冷似一日,苏园里传出的咳嗽声也一日紧似一日,晨昏不断的药香自园中飘散出来,弥漫到朱雀府的每一个角落,闻之苦涩,令人心中发沉。
这一日晌午下了场鹅毛大雪,午后天却放了晴。莫斐下朝回府,来了兴致,携了华夜容到北苑小酌赏梅。
北苑临近苏园,空气中淡淡的苦香在鼻端萦绕不去,隐隐的咳嗽声时不时飘入白雪红梅之间,莫斐皱了皱眉头。
“是大公子在咳嗽呢。”华夜容轻轻语道,很久之前就想做的试探,次次都莫名退却了,如今终于说出口来,却也仍是轻若一片雪花飘落。
也许真的太轻了,莫斐似未曾听见,依旧半眯着双眸好整以暇的噙着酒杯,以舒服的姿态靠在贵妃榻上。艳阳当空,清风拂面,几片落红飘入他的发髻,残雪压老枝,白皑皑一片天地,显出那剑眉端鼻更加英俊无匹。
“咳咳咳……”
遥遥传来的咳嗽声连续不断,因着园中的静谧被放大到清晰可闻无处可藏。
华夜容倩手提玉壶,为空了的酒樽再斟满一杯,仍是轻轻的开了口:“大公子病了有些时候了,听高太医说……”
话未说完便顿住了。
莫斐骤然睁开了眼。
他没有看她,但她心下已是一惊。
莫斐没有说话,只是放下杯子站了起身。
他俯视来的目光令她不受控的颤栗了一下。
“下次,不要在我面前提那个人的名字,听清楚了?”
华夜容又颤抖了一下,心底深处涌出一股冷意。
她顺从的点了点头,目送他的背影决然而去。
第8章 恨意
莫斐并非一个刻薄记恨的人,恰恰相反,他生性疏朗,豪放不羁,对任何纠缠不清的人与事都能洒脱一呻,扬手轻挥而不染浮尘。
除了,对苏锦言。
华夜容终于明白,在莫斐心里,原来苏锦言是如此一个与众不同的存在。
他恨他。
这种恨意,浸入血液,刻入骨髓,是如此这般的不同寻常。
也许,苏锦言是一把钥匙,一把能打开那个总是一副玩世不恭模样游戏花丛间的男人紧闭心门的钥匙。
即便是侯府的老家人,对那段往事知之甚详的人也并不多,白如海是其中之一。
华夜容坦诚布公的态度打动了悦娘,她将四夫人的这个不情之请转达给了自己的丈夫。白如海思虑再三,夫妻俩商量的结果也是华夜容即便不值得信赖,但以侯爷如今对大公子的态度,她知道事情原委对于苏锦言而言或许利大于弊。
于是,在一个冬日阴冷的下午,华夜容听到了那个超乎想象也在情理之中的故事。
故事始于一场无望的爱情。
一个自幼定亲的候门之子爱上了不该爱的人——一位异邦女子。按乾朝律法,国人不得与北族胡邦通婚,而这位胡女的部落更曾几次向朝廷宣战,累积下世代仇怨。
爱情使人疯狂,年轻人血气方刚,更要为所爱不顾一切,勇往直前。小侯爷虽不敢冒天下大不韪向父母坦承来龙去脉,但也态度坚决的跟双亲表示自己非所爱不娶,定要取消早在幼年时便定下的婚事。
他的父亲恪守礼法自然震怒不允,慈母到底偏爱独子出了个主意让他寄信给亲家那边问一下态度,或许还有转机。小侯爷二话不说立即去信他那名义上的未婚妻,言辞却并不委婉试探而是直白的要求退婚。让他不无意外的是,对方虽然拖了几日但来信中干脆明了的同意取消婚约。
喜出望外之下以为终获自由之身,小侯爷已开始精心安排出使北族的计划,准备将胡女神不知鬼不觉的带回中原成亲。可谁想事与愿违,亲家一族突逢大变,他父亲将那未婚妻接入侯府暂住。短短不过半月,对方一改前言,出尔反尔重提婚约,为求后半生锦衣玉食,翻脸便不认账。
迫于家训礼法,小侯爷虽放/荡不羁,却也懂得独子应尽的孝道责任。万般无奈之下,只得拜堂成亲。少时的青梅竹马,却成洞房花烛夜的疏冷陌路。
故事尚未结束。虽无法再瞒天过海迎娶胡女入都,小侯爷仍是跟着使团去了北境。万里冰原之上,千里相会的一对情侣忘情相拥,含泪吻别。
本以为这一面后此生无缘再见,谁知胡女痴情,背着族人偷偷南下找到凤凰城中欲追随爱人厮守。那时分两国已然撕破脸面开战夺土,胡女被擒时被当做细作打入死牢。小侯爷得知此讯心急如焚。以侯府在朝中的威望势力,要从死牢救人虽不容易却并非绝无可能之事。只是那时他父亲因故旧屡遭厄运,失望之余更身心俱疲,一病不起,大小事务都交给了他那能干的正配夫人打理。小侯爷放下/身段求人,那夫人满口答应救人,十天后却传来胡女在死牢急病过世的消息。小侯爷伤心欲绝,暴怒之下用了极端的手段报复了他那名义上的妻子。老侯爷得知此事,急怒攻心,撑起病体将逆子一顿鞭笞斥责之后,竟是仰天倒地,昏厥数日后终于撒手人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