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的气息喷洒至颈边,程斐瑄的心也跟着炙热起来。樊渊对他的称呼至多从“殿下”变作了“你”,打趣时说的“阿瑄”也就这么两回被提起。
他从来不知,原来自己的名字从樊渊嘴里喊出是如此的不一般。其效用赶得上一壶烈酒入喉,辛辣醇香的味道里,满腔清甜味。
鼓楼的鼓声敲响,远远传来,那般幽远厚重,他心里也随之踏实了起来。
程斐瑄目光灼灼,就这么望着樊渊,眼眸里像是燃着异常明亮的光。
“宵禁到了。”樊渊提醒道。
虞法明文规定,一更三点敲响暮鼓,禁止出行;五更三点敲响晨钟后才开禁通行。在二、三、四更在街上行走的,笞打四十下(瑶京五十下);在一更夜禁后、五更开禁前不久犯夜的,笞打三十下(瑶京四十下)。疾病、生育、死丧可以例外通行。
不过齐王的身份在那里,估计也没人拦他,从前程斐瑄倒也有夜里过来,不过今夜是来晚了些,杨述在这里都逗留许久了,或许有事耽误了?
“我此刻心里欢喜着,哪管什么宵禁?”程斐瑄性格里那一分无赖般的懒散就这样展露无遗,“反正他们从来逮不着我,宵禁对暗卫也是例外的,我也算在其中,逮着了也没事。实在不行我在君行你家的院子里凑合一夜也行。君行你总不至于赶我出去吧?”
虽然想干脆就这样赖着不走,但犹豫一下还是实话实说吧,只在解释后尽量漫不经心地提起这事。
程斐瑄的算盘樊渊不会领会不到,对于樊渊来说,动心便是动心,并没什么不可承认的。他看重的,程斐瑄都能给他,那他也不会有总吊着人不上不下的打算。
他不爱许诺,唯恐失约,但此刻他是难得认真地许诺道:“凡有我之处,便给你留块地。”
他用的是“我”,不是“渊”。
这话比起那句“不知蕴藉几多香”的隐晦,一下不知直白了多少,就是不去翻书查阅各种是个人都能懂的。
樊渊这人骨子里总是有股书生气,虽不至于迂腐但言语之间总是委婉有礼,难得从樊渊嘴里得到这么一句,简直是意外之喜。
程斐瑄忽然脸色变得很古怪,说不出是喜极还是怒极,似笑非笑的。
樊渊微微挑眉,悠然问道:“怎么?”
程斐瑄看了眼樊渊急切道:“君行,你能不能先转过去。”
樊渊不明就里,疑惑道:“为何?”
“我……我现在特别想围着院子跑两圈,要是忍不住蹦一下跳一下的,被看到岂不是很丢脸?”
樊渊这才晓得他那古怪的表情是兴奋过头的缘故。不过……
难道不被我看到,你这么说出来,就不觉得丢脸了?
樊渊微微摇摇头,表示无法理解这种奇怪的逻辑,但也一贯贴心到底地转身:“随你。”
等他自己转过去看不到程斐瑄的时候,才猛然意识到,他居然因这种理由如此轻易把后背露给了另一个人。
这么危险的举动……
樊渊心里惊异,为原来自己潜意识里已经开始信任这人,相信他没有威胁,相信他不会伤害自己。
意识到此,樊渊心里却没有惶惶不安,也没有为自己的反常感到不悦。相反,程斐瑄到底是怎么跑圈的樊渊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忍不住中途跳起来樊渊也不知道,他只是知道了一件事:情绪似乎可以感染,他觉得他现在也很欢喜。
第一章 交辉流萤血与夜
登堂入室第一步正式达成。
当然,齐王殿下就算留宿樊家别院也还没能成功跑进樊渊的房间,他乖乖地待在隔壁客房度过了一晚上。
没准备朝服的程斐瑄在樊渊醒来之前就趁夜跑回了齐王府,然后又一路跑回来。默默等待着樊渊的起床。
这样折腾来去,他也没觉得累,反而精神极佳。
樊渊动身上早朝的时候天还没大亮,路上没有什么行人,程斐瑄在脑子里来来回回设想了好几遍,越想越期待,但是再想想他现在穿着朝服,要是被人发现了身份的后果……
程斐瑄犹豫了半响,然后忍痛放弃了和樊渊一起去早朝的打算。
“君行你先走吧,我偷偷跟在后面就好了。”努力维持一脸淡定,试图表现得一点也不在乎的齐王,他完全没发现自己欲盖弥彰的失败演技在樊渊眼里何其拙劣。
樊渊只是静静望了他一眼,颔首以对,没有拆穿他。
正是天光渐起,瑶京城里蒙着一片混沌,路边还有几盏亮着的灯笼,飘渺的灯火笼下小小的一片地,周遭俱是昏暗。
黑暗里的光,如此微弱却倔强,恰如流萤之名的由来。
樊渊独自走出去一段路,忽然停下了脚步,看着路边的灯笼沉默不语。
他不知齐王因何起意,却懂得自己为何动摇。
孟君行临死前那段记忆里,充斥着看厌了的红色与黑色,死寂而沉默,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他没有一刻不厌恶这些,但无论陷入各种深渊却固执地坚守自己的原则。
他没试过挣脱黑暗,他融于黑暗,依旧心有微光,始终在与暗黑做斗争,只求无愧于心。他遵循着自己心中的标准,划出自己的仁义礼智信,然后坚定地行于黑暗。
他喜欢“流萤”这个名字,不照它人,独善其身。
也曾以为在黑暗中隐匿却绝不屈服,就是“流萤”存在的意义。
这位真正的流萤创始人告诉他了不一样的答案。
齐王这人身上却有种完全不同的感觉,同样是染着血色与夜色,比之死寂,那是如此的鲜活明亮,像竭力燃烧自己的柴火,用尽一切地追逐光明,试着离开黑暗。
齐王的“流萤”,即使身仅有微光,也要倾尽所有成就一片光明,就算染上血与夜也不放弃追求光明的资格。
如梦初醒,心有所撼。
利益好处之类的不过是加深巩固决心的条件,最初让他动心的,正是这样的一颗心。
模模糊糊摇摆的灯笼搅混了视线。
朦胧恍惚的街道上,零星窸窣响起风声阵阵。
他循声望去,遥遥游离地凝视着墙角。
他忽而就笑了,俊秀的眉眼流转着清浅风流:“出来吧。”
樊渊抬手,朝那个方向伸出了一只手,指尖衬着即将破开的天光,朝服下里面罩着的轻衣袖口的三叶流云优雅如故。
前世今生,他总得活得不一样才算有滋有味。
君行在邀请他一起。
这个认知让程斐瑄不由屏住了呼吸,他当然无法拒绝这种可怕的诱惑。
他甚至不晓得自己什么时候走出去,然后在樊渊柔和的目光下,牵住了那一只手。
层层推开的涟漪,越推越广泛,最后肆意生起无法抑制的波涛。
第一章 山呼万岁遇扶罔
当程斐瑄真的牵着他的手,然后两个人一起在路上同行的时候,樊渊才慢一拍地意识到自己做出了怎样一种决定。
不过决定既然已经做出,也没有反悔的必要,后悔这种事只是浪费时间,直面问题并去解决它才是樊渊一贯的作风。
“君行……”程斐瑄忽然低声唤道,暗含着些许担忧和某种莫名而来的杀意。
樊渊不动声色向旁边看去,一个早起的老者佝偻着身子在扫去门前的落叶,他对着赶赴早朝的各色官员似乎已经习以为常,并没有对他们投入太多关注。
程斐瑄和樊渊的双手被宽大的衣袖遮挡,一眼看去也没什么不对的地方。
樊渊穿的是六品青色朝服,程斐瑄穿一身绯袍,乃四品及以上的官员所穿,按制他也是可以穿的。这个品阶的官员大多都是乘轿到宫门口,因而看程斐瑄路过的时候这个老者也就多看了一眼。
老者当然不晓得这多看的一眼,倒是惹来了点麻烦。
终归程斐瑄所穿的,上绣并非鹤雀雁之类的禽鸟,也非狮虎豹之类的走兽,而是四爪龙纹。明眼人自然能看出他的身份。
程斐瑄自家知自家事,他可是一切自命清高的文人士官所深恶痛绝的角色,无论谁和他搭上关系被认为是齐王一脉,只怕就得被朝堂彻底孤立。
当年杨述那是被冷落太久了,铤而走险来示好,最后还不是被他一剑给吓跑了。
他一直小心翼翼维护着樊渊的名声,连去樊渊府上都得偷偷摸摸。
今日能这么一起光明正大地走上一段路他已经是知足了,他私心里忖度着不能让樊渊被他的名声拖累。
“无妨。”樊渊瞥了眼老者,老人也再次看了过来,樊渊没有任何遮掩心虚,还对温和地对老者笑着点点头,继续若无其事地拉着程斐瑄往前走,低声笑道,“且不说这光亮,老眼昏花能看清什么,就说说这被认出来传出点什么又能怎样,以后的时间长着,你能确保没有半点风声?”
程斐瑄心里那存着的那点凶狠念头一下全被消磨干净了。
嗯,君行说的都是有道理的。尤其这个“以后的时间长着”,特别有道理,我喜欢。
樊渊微微挑眉,看着又突然心情愉悦起来的程斐瑄,试着回想自己刚刚究竟说了什么能让他如此反应。
奈何樊渊想来想去也没想到哪里不对,于是便干脆搁置不管了。愉悦就愉悦吧,虽这样的莫名其妙有些奇怪,但有时还挺省事的。
再过去一点接近了宫门,眼瞅见三两赴早朝的官员,两人还是颇有默契地同时默默松手。
今日的早朝,虞朝的文武百官终于正式和羿族的使节见面了。
这一行只有六人,其余人应该都在驿站等候。关于羿族使节的部分资料,程斐瑄夜曾和他简单说起过,所以樊渊一眼就能分辨出带头应该就是羿族的三王子衣阿华,他身边稍后一点的位置跟着的是公主衣娜塔。
这一群人都穿着羿族特有的服饰,色泽鲜艳,设计简单,易于骑射。唯有一个青年男子穿着打扮和虞朝人无异,他站在队伍中间不前不后的位置,低眉垂眼地不曾抬头向上看去一眼,恭敬小心,若不是那轮廓深刻的五官不同于虞朝人,其举止一眼望去倒也很像那么回事。
樊渊看见他的第一眼就把全部的注意力放在了这个人身上。
一个穿着虞朝服饰的羿族人,真是熟悉的套路。
樊渊自顾微微一笑,笑容里却带上几分若隐若现的冷冽。他双手笼入袖中,静静地看着那人从自己面前经过。
虞朝开国之时本想直接平定羿族之祸,奈何当时任命的征北大将军因病猝于留夏,朝中一时竟无能独当一面且熟悉骑兵作战风格的将领。挥军北上的大军逗留在边境,瑶京朝廷难以掌控军心,恰逢羿族自愿议和,也只能应了此请。
羿族可以奉虞朝为皇,自降为蕃属,岁岁朝贡,但虞朝得把大草原交给他们自治,且不得干涉其政。总而言之就是只占名义上的好处。
反正打起来劳命伤财的,还不一定打得动,这不用打仗,平白多点朝贡,即使只是名义上的统治,也算赚到了。
那时候没人觉得把羿族放在那里不管有什么不对,落后的野蛮的羿族,他们的骑兵在大草原上是有点威胁,但他们走不出草原的。
就是这样的想法,留下了如此巨大的威胁。
“羿族衣阿华,拜见陛下,拜见摄政王,愿两位万岁万岁万万岁。”
羿族王子此言一出,满堂皆怒。
连坐在上首打算看戏的程斐瑄都没想到,这羿族使节一开口就是给他拉仇恨来了。
万岁二字,给元载帝无妨,给他就是置他于不义。
“衣阿华王子,我虞朝朝堂,岂容胡言乱语!”站出来的是东阁大学士欧阳舒。
这位欧阳相公一向脾气火爆,连程斐瑄早些年辅佐小皇帝为政的时候,都被欧阳舒当场顶撞过。这些年程斐瑄渐渐放手,欧阳舒年龄也渐长,这种不留情面的情况也少了很多。
羿族王子衣阿华一脸无辜:“你说什么?”
“齐王怎敢称万岁?”欧阳舒是耿直得让人火大的。
但他能力很不错,加上是真的没有坏心眼,从来实话实说而已,程斐瑄也懒得和他计较。
就是这次落他面子落狠了,他也能面无表情地淡淡道:“欧阳相公慎言,本王可从没如此自称过。”
“万岁”二字就是皇帝,除了皇帝,谁也不敢将自己与“万岁”联系起来,就算你权倾朝野也不可以。
这个衣阿华王子也不知真傻假傻,他一口咬定着:“这位虞朝大臣,我怎么听扶罔桑桑达说万岁乃是祝颂之词,意为千秋万世,永远存在。我虽身处遥远的北方,但却久闻摄政王的威名,为何摄政王殿下不敢用。”
樊渊听到衣阿华说到“扶罔桑桑达”的时候,默默看了衣阿华身后的那个青年人一眼。
桑桑达,在羿族人口中就是类似于老师的意思,这个词不被羿族人直接翻译成老师,是因为羿族人的“桑桑达”除了教导他们武艺学识,其心中地位等同于他们的另一个父亲。羿族人的人生大事,都有他们的“桑桑达”见证。
程斐瑄确实奉先皇遗诏摄政虞朝,可虞朝百官从来喊他的封号“齐王”,而非“摄政王”。
衣阿华话里话外全是明白人能看出的挑拨离间,他对程斐瑄越尊崇,则越是把人在火上烤。但是明白人是挑拨离间,这群守着礼法的人也不能忍。
这么想来,羿族好像一直针对的就是齐王程斐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