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是知道他在做什么的。
他也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混事。
他阖眼时想到师弟,想到福禄山时,还能暂且镇静些时候,可一睁开眼,一想到踩着裴家上位,享尽荣华富贵而心无半分愧疚的那些奸贼,他便满心都只有见血的念头了。
人间道,他为何要修人间道?
恶不得恶报,善不得善终,这就是师父要他看的人间道么?
他竟是要连着师父一起恨上了,仙人能通世间诸事,既然知道裴家有难,为何不告诉他?为何要让他无谓地期盼这么多年?
裴应忍下咒罚的痛楚,方要抬脚出巷口,荀枝就不知从哪冒出来抱住了他的腰。
他没想到会在半路遇到师弟,被恨意染红的眼暂且清明了一瞬。
荀枝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裳,仰头对他说:“师兄,你又要去杀人了么?”
裴应说:“师弟也是来拦我的?”
荀枝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很认真地说:“我……我要同师兄一起去。”
“你去作甚。”裴应忍不住笑了,说,“裴师兄回不来,隋师兄也会来接你。再者说,这是要受天谴的,可不是好玩的事。”
荀枝说:“我知道。”
裴应叹了声,说:“你不知道。”
荀枝纤细而柔软的手与裴应扣在一起,温暖得像拂过冰面的春风。
裴应听到师弟说:“真要有天谴,我去了,就能帮师兄分掉一半罢。”
第36章
104.
我趴在裴师兄的鸿凤灵上。
裴师兄盘腿坐在我身旁。他一身红衣,衣摆上绣着大牡丹花。他二指一并,蘸了一点朱砂点在我的眉心,道:“师弟在这看着便是,此事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必师弟替我来挡。”
说罢,他便俯下身来,在我耳垂上啄了一口。
我知我劝不动他,只得说:“为了那些人遭天谴,是不值当的。”
裴师兄说:“若是我余生都会为今日懊悔,那不如就让天谴把我劈个魂飞魄散。”
我紧紧地抓了一下他的手,说:“我不要师兄死。”
裴师兄笑着说:“怎么,裴师兄死了,你会哭么?”
他说话时呼出来的气息是温热的,我把袖子里的草燕子塞到他手里,不再看他的眼睛,低声告诉他:“我见过师兄妹妹了。”
裴师兄不知我身上凶兽的事,只当我是做梦瞎想的。
我说:“她比我要矮一些,但再过几年可能还会长个罢……她还说请师兄把草燕子埋在江畔的柳树下,等来年的春天,他们就会变成燕子回来看你。”
裴师兄听了我的话,却没有出声说什么。
“要是死了的话,便什么都没有了。”我说,“要是裴师兄遭了天谴,我以后给裴师兄煮的那份粥,岂不是都要给江师兄吃了?”
105.
裴师兄沉默了好一阵。
裴师兄说:“不成,江靳要连着我那份吃了,怕不是会吃成只大肥猪。”
他坐直起来,拧了拧我的耳朵,说:“荀小猪师弟,就凭你这句话,我就不能死。”
裴师兄又站起身,背着手在鸿凤灵身上打圈,说:“不成,死了就便宜了江靳这个猪脑袋,还是得回福禄山……”
我心想我先前劝了那么多,只有这句话能打动裴师兄么?
他嘟囔了一会,又靠到我身旁,喃喃着说:“可我真想把那人的宫殿一把火烧了……他怎能问心无愧地坐拥天下江山……”
我心里说,这或许就是人间道罢。
美人皮相化白骨,功名利禄转头空。
世人有仇怨亦有大爱,有贪欲亦有大义。生死间世人会有的种种心绪,就是人间道。
裴师兄说:“荀枝师弟来跟我卿卿我我罢。”
我凑到他脸边亲了他一口。
裴师兄弯起眼睛笑,并不看我,只望着云下恢宏的宫殿说:“都怪师弟,我本一心求死,现在又开始留恋凡尘了。”
我说:“留恋凡尘有何不好?”
裴师兄说:“我还想多吃两碗师弟做的三鲜粥……就是我吃不下,喂狗也不喂江靳。”
第37章
106.
裴师兄相比之前是平静了许多,可他心底仍是恨着当朝的皇帝。
若皇帝是寻常人,他定是二话不说就会烧了这富丽堂皇的宫殿……可皇帝是九五之尊,是受天道真龙之气庇护的,若是贸然出手,恐怕会招致甚么不好的后果。
他同我一起坐在偏殿的屋顶上,看着头上点点星光,轻声笑着说:“师弟,你说我爹那时该有多痛啊。”
凌迟是千刀万剐,且是被他向来所保护的百姓注视着死去的。
到底谁才是坏人呢?
我听裴师兄说这话时,也觉得天下百姓都是恶人,裴家从未做过对不起他们的事,不过是因为朝廷随意扣下的一个叛国罪名,他们便都跟着恨起裴家了。
“我不能让他死,便要他比死更痛苦。”裴师兄说着,忽的又回头看我,问,“荀枝师弟,你不喜欢师兄说这些话罢?”
我尚未应答,他便又自言自语般道了句:“既然夜色已深,我们二人就先回去歇息……还是从长计议为好。”
回到客舍后,裴师兄又靠在了窗台边合目养神。
师兄们不像我一样到夜里就会困倦,他们阖目时是在运气修炼,假若是像裴师兄这般修人间道的,下来后能感知到的气便更多。
裴师兄修炼时眉头紧锁,似是极不舒服的样子,但我又不敢随意打扰他,只好趴在床上默默地望着他。
荀宿的事我还没对师兄说,那小凶兽好像又寄居回我身上了,裴师兄在的时候它就不会出来,也不知它是不是害怕裴师兄。
“师弟总看着我做甚么?”我正想着如何告诉师兄凶兽的事,他忽的出声问了我一句。
我犹豫了会,把下巴压在枕头上,小声说:“裴师兄能陪我一起睡吗?”
裴师兄笑了声,说:“那床太小了,我要是躺上去,师弟就睡得不舒服了。”
我说:“师兄和我一起睡,我就不会做噩梦了。”
他又笑了起来,到底还是把外裳解了下去,背着我侧身睡在了我身旁的空处。
我伸出手,偷偷戳了戳他的腰。
裴师兄没有转身。
我又戳了戳他的背。
他的后背很结实,比我的要宽阔许多。
过了半刻,裴师兄闷闷地笑着,翻过来压在了我身上。他捏着我的下巴晃了晃,桃花眼弯弯地看着我,说:“睡个觉也不老实。”
我看他眼中又有了神采,也跟着他笑了。
裴师兄的唇贴过我的眉心,他周身那阵淡淡的檀香味也一点点沾染到了我的衣裳上。他咬着我的耳朵,一只腿压在我两腿之间,低声问我:“想不想和裴师兄大被同眠?”
我眨了眨眼,嗯了一声。
107.
裴应从师弟的唇角处一路吻了下来,他宽大的手掌探进了师弟的衣衫里,搂住了少年纤细的腰肢。
衣料下肌肤是温热的。
他听到了师弟的呼吸声,也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在少年温软的唇笨拙地亲上他眼角时,他忽然怔愣了一下,还是把手下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裴应拉起被子盖在他们二人的身上,替荀枝拢好了衣服,叹了口气,说:“罢了,你现在又懂什么呢。”
第38章
108.
我问裴师兄:“我不懂什么呢?”
裴师兄抱着我,他温热的手抚了抚我的头发,道:“荀枝师弟,莫要让别人对你做这些事。”
我不明所以地说:“为什么不能呀?”
那话本里说了,弟弟与哥哥朝夕相处,感情极深,大被同眠后更是互通了心意……
裴师兄捏了捏我的下唇,说:“那话本叫何名字来着?”
我说:“兄友弟恭。”
裴师兄说:“所以,只有兄弟才能做这等事。”
我虚心问道:“师兄弟也算么?”
裴师兄沉吟了会,道:“假若师弟想做这等事,可以来找裴师兄,万万不要去找江师兄。”
我有些想不明白其中道理,但裴师兄这么对我说了,我也就点头应下了。
109.
江靳侧躺在面壁崖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木鱼,突然觉得鼻子有些痒,禁不住打了个喷嚏。
他坐起来,开始思索究竟是荀师弟在想他,还是裴臭屁在骂他。
裴应这厮也没比他好到哪去,师父怎能放心荀师弟单独与裴应下山啊?
他正念叨着,额头忽的被师父的拂尘打了一下。
元真仙人捋了捋长须,道:“裴应做事有分寸,可与你这冒失娃娃不同。”
江靳捂着头,说:“师父,我都过弱冠了,您还叫我娃娃啊?”
元真仙人说:“倘若你有半分做师兄的自觉,都不会带你师弟去那等险地。”
江靳也懊悔着先前的事,对师父这责怪无话可说。他垂着头想了会,对元真仙人道:“那我……我也去人间,去帮裴应修道罢。”
“那是他的劫难。”元真仙人背着手,摇摇头,道,“你莫要去给他们添乱。”
“那我就一直在这面壁?要不我就去找大师兄,他不是在同别门的弟子切磋仙术嘛?”
江靳仰面倒下去,心下郁闷,又不能多抱怨什么。
元真仙人说:“这倒也不错。隋臻心性稳重,你跟着他好好学……”
正说着,元真抬眼望见远处闪过的一道紫雷,百年来就没受过惊吓的小心脏差点骤停。
哎哟娘呀,这又是哪位道友在渡天劫?
他连忙从指戒里取出通天罗盘替裴应卜卦,确定二徒弟命数无忧后,才放心地松了口气。
但须臾之后,元真仙人又提起了一口气,割指取血,为小徒弟荀枝和大徒弟隋臻各卜了一卦。
荀枝的命途他仍是看不清,但隋臻的命数显然是变了。
断人间君王龙脉之辈,当遭天道三重责罚。
110.
江靳打量着师父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道:“师父,我还去找大师兄吗?”
元真仙人叹了口气,道:“……你还是好好在这面壁敲木鱼罢。”
第39章
111.
我没想到会在此处见到隋师兄。
他难得地没有穿白衣,而是身着一身黑衫。风雨之中,他平日里温和的脸看着竟然有些凌厉。
他漆黑的眸子凝视着我,许久后才开口,问我:“裴应为何不同你一道?”
我垂下头,说:“我想自己来看看。”
隋师兄说:“谁让你来的?”
他走近我,眉头紧紧地皱着。
宫殿中灯光明灭,帷帐里的帝王面色如死灰,额头上冷汗连连。
原本该服侍他的宫人们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
“隋师兄,”我把化为一团黑气的荀宿收回袖中,说,“我知道这是在做什么。”
荀宿在梦中同我说,他有法子替裴师兄出气。他可以把多年前死在这方土地的百姓的怨气化为君王的梦魇,让君王在这无形的折磨中痛不欲生。
我想这确实是个好办法,既能替裴师兄报仇,又不会因妄取人命而被天道谴责。
可要是裴师兄知道了,多半就会阻拦我罢。他不想我对此事掺和过多,或许会把我送回仙山之后,再来人间寻仇。
我不想他再对此事耿耿于怀了。
裴师兄被我贴了昏睡符,一时之间也不会过来。
隋师兄抓住了我的手腕,他手下的力度很大,我听到他说:“灵修只要对凡人出手,便会沾染罪过。”
他指尖化出的藤蔓钻进我的衣袖,缠上了我的手臂。
我被隋师兄这般看着,总以为自己做了甚么错事。可我又觉得此事我是对的,几番踌躇之下,我还是抬起头问他:“那这些身居高位的人……做出那样的事,不也是罪过吗?”
隋师兄说:“是罪过。”
我说:“既然是罪过,为何没有责罚?既然灵修做了做事要被天道所惩。那凡人做了错事,就不能由灵修来决断其是非么?”
“他们与你不同。”隋师兄说,“你先随我回去,把凶兽的事说清楚,再把怨气都收回来。”
我本想再说些什么话,还没开口就被隋师兄用藤条绑了起来。他是御剑来的,我被他抱在怀里,看着他在风中飘着的宽大黑色衣袖,嗫嚅道:“师兄,对不起。”
我也不知是哪里对不起,但总归是惹隋师兄生气了,还是先认错罢。
微凉的雨丝打在我脸上,我眯眼的须臾,头上就多了一柄大大的荷叶。
隋师兄说:“裴应偏执,江靳鲁莽,你不该同他们学这些短处。”
我说:“唔。”
隋师兄说:“凶兽以怨气为食,你与它结了血契,难免会被它所影响,还是早日解契为好。”
我说:“唔。”
等飞出了皇城,隋师兄才将剑停在一处阁楼上,他解了我身上的藤条,拉起我的手,唇在我食指的指节处轻轻一贴。
他说:“阿枝,你又没听进我的话。”
我还想不通隋师兄拦我的理由,便只是垂眼看着自己的黑布靴,不出声应他。
隋师兄说:“生气了?”
我说:“没有。”
隋师兄把右手摊开,他掌心中是一朵白而柔软的茉莉花。
他单膝跪在我面前,道:“阿枝,你不是最喜欢这种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