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在下真是受宠若惊。”
早已对黎晟扭曲的情感见怪不怪,段云泱抹了把嘴角的血迹,冷冽的目光在天吴与他二人之间逡巡:
“只是我怎么也没想到,陛下竟然会对自己的盟友反戈一击,怎么,用于试炼雷霆罡的药人竟然如此紧缺么?”
“哈哈哈哈哈哈!”
黎晟突然歇斯底里地狂笑出声,胸腔里爆发出强烈的哮鸣音,嘴角也浮起一抹艳色:
“天吴阁下既然能面不改色地对同僚痛下杀手,朕又为何要轻信于他?既然此人迟早会构成威胁,又为何不能先发制人,将危机扼杀于襁褓之中?”
他越说越是难以为继,半晌蓦地捂住胸口一阵剧烈咳嗽,呛出星星点点的血沫,颊侧的青色纹路似隐若现。
而他手上动作不停,似乎并未受到身体状况的任何影响。
雷霆罡药人在铸成后,炼制者只需要通过药物浸泡的令鉴进行操控,就能左右药人的一举一动。
天吴原本僵立在原地,此时得到了黎晟的指示,立刻把手中的重剑舞得暴风也似,带着排山倒海之势攻向段云泱等人。他原本就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绝顶高手,眼下得到了雷霆罡的强化,更是势如破竹,锐不可当,段云泱身边的手下很快折损过半,保护着他的圈子不断缩小,逐渐被迫像殿外后撤。
段云泱牙齿死死咬住嘴唇,为了下属的生命安危考虑,此刻设法逃离宫殿是唯一的选择,加之元若拙他们已经设法挽救了天牢中剩余的雷霆罡,短时间内黎晟他们理当掀不起什么风浪……
只是,他心中到底是意难平,倘若这次失了先机,想必黎晟一定会设法反扑,届时再想接近他就会难上加难。加之他必须从天吴口中逼问出寒玉棺的下落,才能为苏巽解毒,眼下这一走,却不知何时才能找到寒玉棺了。
因此,即使拼着身负重伤的风险,他也一定要留下来。
沉息屏气,段云泱低哼一声,双手缓缓结出一道印诀。
他武功走刚猛一路,讲求短时间的强大爆发力,故而特地向师尊讨要了短时间内能迅速增强自身实力的法门。尽管这属于师门禁术,非情势危急之时绝对不可使用,但面对强化后的天吴,他别无他法,只能冒险一试。
此术藉由印诀发出,短时间内能将内力强化至原有的四倍大小,有效期限为小半个时辰,使用后会虚弱一周左右的时间,且此期间万万不能与人动武,否则会造成经脉永久性的损伤。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感受到丰沛的内力转眼间充盈了周身百骸,他低喝一声,双足发力一跃而起,悍然迎上了天吴的攻击!
金石交击之声不绝于耳,铁链与剑锋相抵,迸发出刺眼的火光,尽管经过禁术爆发的力量依旧难以与天吴相比,但段云泱胜在身姿轻盈,此消彼长之下,锁链逐渐占据了比斗的上风。
趁着天吴转身的功夫,段云泱瞄准他身侧暴露的空门,手中锁链游龙般横扫,另一只手掌去势如风,狠狠劈上了天吴的后颈!
“唔!”天吴闷哼一声,正准备闪躲,奈何身体被锁链牢牢束缚住,根本无法动弹分毫,只能生生迎上段云泱饱含着内力的大力一击。
饶是他的身体素质在雷霆罡的作用下得到了极大的强化,对于这样强力的打击一时也难以承受,顿时陷入了短暂的昏迷。段云泱趁着他昏迷的机会,从怀中取出元若拙提前备好的雷霆罡解药喂入天吴口中,随即用锁链将人束缚在一旁的宫柱上,目光如炬,牢牢锁住了黎晟。
“雷霆罡的解药即刻便会生效,等到天吴清醒,相比也不会再向陛下俯首称臣,”他冷冷一笑,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森然指向了黎晟,“如今平昌军已经将大殿层层包围,单凭陛下之力,想来也在劫难逃。”
“哈哈哈哈,小侯爷的筹划可谓是滴水不漏,朕着实敬佩不已,”黎晟却丝毫不曾惊慌,反而笑得轻松肆意,仿若只是闲暇时的漫谈,“可朕从来不做无把握之事,你想将朕困在此处,可没那么容易!”
说时迟,那时快,他骤然躬下/身去,脊背上的衣衫一霎撕裂,九条通体漆黑的巨大触手从骨骼中突刺而出。他支撑不住缓缓踞跪在地上,低头呕出一口鲜血,面上的神情却更为邪肆狷狂,霍然仰起头来,一双眼中的黑色竟然完全消失。
“你……你将然将自己也炼成了雷霆罡?”
段云泱惊骇不已地瞪大了眼,内心不由得感受到极致的凛然与惊惧,然而此时容不得他犹豫,不管黎晟用怎样的方式加以反击,他们都必须抓紧时间将其诛杀。
几条人影闪电般扑向黎晟,他却和其他雷霆罡药人的僵硬迟钝大为不同,一双死白的眼清晰分明地倒映出众人的身影,嘴角轻勾,背后的触手仿佛生了眼睛般直直迎向来袭的众人。
漆黑的光影速度如电,并且极为锋利,轻而易举穿越了武器与护身罡气的严密防御,切豆腐般将众人的身体从中贯穿!
一时间,宫殿中鲜血飞溅,数十条性命顷刻间灰飞烟灭。段云泱心中又是惊骇又是痛楚,拼尽全力阻挡身后众人的动作,哑声道:“你究竟做了些什么?”
“很简单,雷霆罡强化的药人确实是举世无双的人型杀器,可远程操控实在麻烦得很,”抹黑的触手收回,黎晟轻轻舔舐上面淋漓的血迹,神情一派满足,“于是朕直接将他们炼化成蛊,分七七四十九日服下,生成了这催金断玉的九条触手,并获得了一身世间少有的强大内力。”
“你这个疯子!”
顾不上禁术的时间即将截止,段云泱此时已经出离了愤怒,不管不顾地扬起手中锁链奔向黎晟。黎晟冷笑一声,似乎是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身后触手横扫,化为数十道漆黑电光,将锁链从中拦腰斩为数段。
然而武器的崩解丝毫没有阻挡段云泱的攻势,转眼间他的掌风已经重重地击上了黎晟的前胸。只见他的胸骨立刻肉眼可见地向下凹出一块触目惊心的塌陷,口中鲜血狂喷,他却似乎完全感受不到疼痛,反手一击径直拍上了段云泱的左肩!
顷刻间,段云泱脑中意识一霎崩断,似乎丧失了和周身百骸的联系,身子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般倒飞而出,眼见着就要砸上坚硬的墙壁,身后却突然有人轻叱一声,手中光华爆闪,化为柔和的内力波流,稳稳地化解了他倒飞的态势。
凛冽的风将来人流瀑般的墨发掀得猎猎飞扬,露出凝玉般精致的五官轮廓。
纤细手指连点段云泱周身大穴,遏制住奔流的鲜血,他托住那人后背使其靠坐在廊柱上,温柔拭去他嘴角殷红的血渍。
“……阿巽……”
段云泱眼前一片黑沉,几乎要失去意识,然而那人的声音与气息实在过于刻骨铭心,即使是依赖本能,也绝不会错认。
“对不起,我来晚了。”一滴清泪若琉璃,从苏巽细长的眼梢潸然滑落。
几天前他中药沉睡,两日后的傍晚才悠悠转醒,所幸季明渊及时将段云泱的行踪告诉了他,他放心不下乘着缠影兽赶来,这才险之又险地避免了惨剧的发生。
此时段云泱的禁术时效已过,更是被黎晟重创,身体状况糟糕到了极点,倘若刚才径直撞上了殿墙,只怕此刻早已是凶多吉少。
那人身受之伤,所带来的痛苦远比他自己受损来得强烈。他抿了抿唇,心中一片惨然,方才为了救下段云泱,他不计代价地爆发了手钏的力量,现在傀儡宝石已经完全崩碎,他唯一的机会,只剩下了此前留下的另一枚蜡丸。
事已至此,他也不得不拿命来赌。
张口将丹药咽下,他取出负在身后的长剑,挺直了腰身,冷冽的目光不偏不倚迎上黎晟:“黎晟,这是你我之间的恩怨,不必累及旁人。”
“斩魄剑……”黎晟无神的目光从苏巽手握的长剑上掠过,嘴角的笑意仿佛画上去一般纹丝不动,不再拿捏着腔调,“想不到有生之年,还能再次见到哥哥你拿着它,与我遥遥相对的场面。”
“我这一身伤病拜你所赐,所幸苍天有眼,还能给我机会,报这刻骨铭心之仇。”
苏巽眸光流转,神情凌厉,这柄斩魄剑由叶知蘅利用傀儡术修复,比以往更为轻盈,攻击力也得到了极大的强化。他通过蜡丸的力量,恢复过往的实力也不成问题,只是……
从黎晟与段云泱一战可以看出,眼下他的身体强度已经远远超过了一般人,甚至用神魔之威来概括也不逞多让。可但凡是雷霆罡,便无法抵御毒圣调制出的解药,假如在对抗的过程中设法将解药种入黎晟体内,或许还有釜底抽薪的机会。
“那就让所有恩恩怨怨,在此做个了结吧。”
心念电转,他再也不做耽误,手中长剑前指,朝着黎晟一往无前地攻了过去。黎晟发出触手应对,另一边攻向苏巽空门大开的身侧,却不料对方冷冷一笑,左手骤然甩出一团强烈光束,紧接着淡黄色的雾气在其中猛烈爆发!
这便是毒圣调制出的解药,经由他压缩后的内力催发,形成浓度极高的药雾。他的内力素来用于压制化生散的毒性,由此因祸得福,习得了迅速压制内息的秘法,能够连续将解药压缩再爆发。
果不出他所料,原本无坚不摧的触手在接触到雾气的同时,从表面泛起浓郁的黑色烟雾,轮廓清晰的边缘也明显地变得模糊,黎晟本人也露出了疼痛的神色,撤回攻势快速后退。
但苏巽显然不会轻易放过他,手中内力光华连闪,顷刻间沿着黎晟周身布满了解药药雾,同时斩魄剑去势如虹,生生止住了那人前冲的动作,将他控制在药雾笼罩的范围内。
此消彼长之下,局势渐渐倾斜,起初触手还能与斩魄剑分庭抗礼,甚至在数量上占据着优势,但随着解药对雷霆罡药力的瓦解,九条触手中已经有五条垂落,并逐渐消散在半空中。
然而,苏巽的表情并没有因为局面的改变变得轻松,反而愈发沉凝和苦涩。尽管解药对于黎晟身上的雷霆罡确实有削弱的作用,但是削弱的速度远远抵不上内力的消耗,加之蜡丸的时限只有半个时辰——
若是继续这样不计代价地输出内力,他要么丹田气海枯竭而亡,要么任由化生散的毒性爆发,毒发攻心而死。
“……哥哥,你当真要和我对抗到底吗?”
鲜血源源不绝地从黎晟的嘴角涌出,他的眸光却蓦然变得柔和,似乎追忆起了某些刻骨铭心的过往:
“既然僵持下去你我都难逃一死,我也没什么可继续隐瞒的了……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不论是什么,都不能成为你祸乱朝纲,危害天下苍生的借口。”
苏巽蹙眉呕出一口鲜血,眼前景物花花绿绿的扭曲成一片,他此时也近乎强弩之末,全凭一股意志支撑才不至于晕去,但话音依旧坚定,连一丝动摇也无。
“哈哈哈……”黎晟笑着不住咳嗽,状若癫狂地咯着血,眼眶微微发红,“自从我记事伊始,梁衍帝那老匹夫就不曾让我好过。逼死了母妃之后,他便让我和那些内侍一起服侍他与其他妃子阴阳交合,行为极尽污秽下作之能事……还动辄对我施暴,银针皮鞭都是常见的,偶然来了兴致,拿刑具伺候也不算罕见……”
“所以……所以我设法杀了他……用那种致使全身溃烂却不会立刻致死的毒药,再用带倒刺的匕首一块块割下他身上的肉……你不知道,他那时的表情,那种绝望和痛恨,真是让人畅快,哈哈哈哈哈……”
“你……丧心病狂!”
苏巽支持不住跪倒在地,手中的内力输出却依旧未曾停止。脏腑因为内息枯竭灼痛如同火烧,化生散的毒性同样蔓延开来,他身上的冷汗一层接着一层浸出,逐渐打湿了素白的衣衫,却依旧坚持着不肯放弃。
随着雷霆罡药力的退却,黎晟背后的触手一寸寸瘫软下去,连带着满头青丝逐渐褪尽了黑色,变成荒芜枯萎的苍白。他无力地瘫倒在地,拼命挣扎着想要站起,却只能伏在原地“吭吭”地咳着血。
苏巽比起他的状况好不了多少,只是举起斩魄剑的功夫,身上就因为极度的疼痛沁出了又一层冷汗,他艰难地一步一顿来到黎晟身边,将斩魄剑高高擎起:
“一切……到此终结。”
“……你赢了……哈,可你知道么,化生散是没有解药的……我若是身死……你也别想独活!”
黎晟颤抖着侧过半张脸,带着近乎残酷的笑意注视着苏巽,幼年惨痛的经历已经将他的性格与情感完全扭曲,即使苏巽于他而言是同出一母的胞兄,这世间幸存的仅有亲眷,他也同样能不假思索地折断对方的羽翼,以近乎惨烈的方式将对方强行留在身边。
他的爱灭绝人性,残忍到极致,或者说这根本不是常人所能理解的爱,而是某种歇斯底里的偏执和疯狂,以及求而不得的绝望。
苏巽苍白着脸站在一旁,面上的神情看不出是喜是悲,只是淡淡道:“我的生死不劳你挂心,你作恶多端,戕害苍生,落得今日的结局根本是咎由自取,纵然黄泉路上孤冷,亦不会有人来殉葬。”
他早已内力亏空,加之化生散的毒性发作,此刻连站立都是勉强,低头呕出一口鲜血,他不再犹豫,将手中斩魄剑悍然落下,分毫不差地刺入了黎晟的心口!
与此同时,段云泱从昏沉的状态中惊醒,见到的正是这样酷烈的一幕:苏巽的素白衣衫被黎晟四溅的血液浸染,而那具被剑锋刺透的身体剧烈地挣扎了片刻,最终归于永恒的静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