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完全黑了。
随着这阵黑暗一起涌入大殿的还有数以百计的大内侍卫。数百人,数百把刀,刀光森森,将整个大殿照得瞬间亮如白昼。
比刀光更白的是殿中人的脸色。眼前这种场面,除了逼宫造反之外他们再也想不出其他缘由来解释御林军的这一行动。更别说殿外还时不时地传来阵阵金铁交击声,离殿门近的几个甚至望到了远处的隐隐火光。
刀剑无眼,刀剑伤人。他们唯恐这刀光下一息就不由分说地斩到自己身上,一时间尖叫声、求饶声、叫骂声充斥着整个紫宸殿。少数几个被吓得丢了魂的只一心想从殿里逃出去,双眼紧闭看也不看地四处乱窜,侍卫手起刀落,顺手就宰了这几个主动撞到他们刀上的倒霉鬼。
当刀光沾上血气,无形中便多了几分威慑力,殿内终于安静下来,死一样的静,静得苍白。
在这时,上首却忽然传来一声怒斥,犹如敲钟击磬一般响彻整个大殿,同时也打碎了这份脆弱的寂静:“秦扬,你这是要造反吗?!”
沈清盛跟着众人的视线向上望去,没想到有一天他竟能在宫九脸上看到浩然正气。
“他这是要黑吃黑?”沈清盛秘密传音给无情。
无情只对他摇了摇头,示意沈清盛静观其变。
御林军右统领秦扬看似十分好脾气地拱手笑道:“在下知道世子身负武功,但您就一个人、一双手,难道还敌得过我们这百来人、百来双手不成?所以我劝您还是乖乖坐着的好。”
说到这里,秦扬又轻蔑地笑了笑,随手一指无情,接着说道:“您瞧,人无情大人坐得多端正!依我看,不仅世子爷,诸位大人们也都请跟着无情大人学一学,只要你们乖乖听话,我保证......”
“屁话!”三点比雪更白、比两百把钢刀更亮的白光在无情指尖一闪而没。秦扬说着说着喉间突然涌出鲜血,双目紧凸,口中不自觉地发出嗬嗬嗬的叫声,不过一会儿他就身子一僵咚的一下倒在了地上。
这才短短几息时间,在经历了秦扬带兵围住紫宸殿、杀鸡儆猴之后又让无情当作“鸡”一飞刀给杀了这一系列峰回路转的事后,殿内其他人忽然真正静了下来。
就连沈清盛也愣了愣,他是万万没想到有一天竟能从无情口中听到“屁”这个字。
“不是说好静观其变的吗?”说话的同时,沈清盛慢慢站起。随着他话音一落,殿中忽地响起断了好一会儿的琴音。
叮的一声,一人应声而倒;叮叮叮叮,之前那几个动手杀人的侍卫又接二连三地倒下。死得很安静,很从容,死时脸上甚至还挂着一个享受的笑。
夜漆黑,风嘶鸣。人们只看到一片片雪花从殿外一路飘到沈清盛指尖,晶莹透亮,闪着锋寒的银光。光芒闪过,雪水化作血水,融入人身体的同时瞬间便夺走了他们的性命,神不知鬼不觉,甚至令人觉得他们死得心甘情愿。
楚留香曾说,沈清盛的剑法已升华成一种艺术。如今他的剑,不仅能牵动人心中的愁情,更能赐予人至高无上的欢愉。
但可惜,殿中极大多数人都不能欣赏这种艺术,享受不到这种欢愉。他们眼看着侍卫们一个个接连以这种方式死去,心中震惊之余只剩下大片大片的恐慌与畏惧。
江湖人,原来这就是江湖人!他们早听说京里的诸葛神侯、苏梦枕等武林高手手段神鬼莫测,但一来他们谁也没见过诸葛神侯等人出手,二来他们打心底认定这是江湖人为了抬高自己身价才到处散布的谣言。如今亲眼见到沈清盛出手,他们才不得不信,有的人,的确一人就足以抵过千军万马。
眼前这人已趋近于神,还是魔?
不是神也不是魔,自认只是一个普通人的沈清盛起身走到无情身边,众人的视线不禁紧紧追随着他,感受到他们眼神中的复杂情绪,沈清盛倒是十分的感同身受。毕竟他当初第一次目睹石观音杀人时,心中亦是同他们一样的百感交集。
于是沈清盛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只是普普通通地叹了口气。
殿中却叮叮当当倒了一大片。
宫九眼中发出极为狂热的光。
“来了。”他道。
夜真的来了。
关七竟来了。
“我怎么来了?”关七的迷茫、不解、讶异更胜过在场所有人。
“因为你疯了。”沈清盛冷冷说道。
同时,沈清盛出剑。
剑破长天,天心见月。月华流照,雪飞落,沈清盛的人已立在紫宸殿屋脊之上。
关七忽然哈哈大笑,声震屋瓦:“原来这里真的很好玩!他们没骗我!”
笑声落,关七亦落在了殿脊上,沈清盛的对面。
殿内终于又有了光。
宫九不知何时来到无情身边,他们二人不约而同抬头,屋顶一左一右各破了两个大洞。
“关七是你们救走的?”无情望着漫漫飞雪以及映现在雪色之中的月色,眼光里霎时带了剑光,冷冷射向宫九。
宫九冷笑,他的笑容中从来只见血光,只听他道:“是。”
“秦扬也是你们安排的。”
“不错。”
无情面对宫九,接着说道:“我若是不出手,他一定会说自己是奉了南王的命来的。”
“接着你再派出关七拖住我们而自己赶去南书房‘救驾’,待事成之后你大可将弑君谋逆的罪名推到南王父子身上......”
谁知宫九竟忽然大笑起来打断无情:“错了。”
无情神色不动,凝眸看着宫九似是在等他的解释。
宫九学着沈清盛之前的样子伸手接过一片雪花,指尖的雪似已不是雪,他只当那是一朵特殊的花。
“我改主意了。”话说完,宫九便小心翼翼地护着那朵花飞身上了屋脊。
无情双眉微蹙,心底对宫九的说辞半信半疑。他仅思考了一瞬便当机立断,双掌向下一拍,同样凌空飞起。无情虽有腿疾,轻功却丝毫不逊于宫九,他二人几乎是同时落在了沈清盛身边。
“你们不要出手。”
沈清盛一见到他们,说的第一句话竟是叫他们不要出手。或许今夜之前,他进宫只为与南王等人做个了结,顺便好奇宫九在这场阴谋中将扮演什么角色。
但此刻,雪夜下,屋脊上,他的对面,正站着一个关七。
其他人眼中的关七或是天下第一高手,或是“迷天盟”的七圣主,而在沈清盛眼里,关七使剑,使得还比他好,这便足够了。
“我今年二十岁,再过几天就二十一岁了。”沈清盛忽然一笑。
当无情和宫九上了屋顶见到沈清盛的第一眼,他们二人心中皆恍惚了一瞬。不是因为屋顶的雪重、风急,也不是因为这里剑气纵横、孤高不胜寒,而是因为沈清盛。他们竟觉得刚刚的沈清盛不是沈清盛,而是月一般的清亮,月一般的苍凉,亦如月一般的高高在上。但此刻见他一笑,虽仍带了点明月温柔的影子,却是他们熟悉的、触手可及的真实。
关七也笑,他笑得狂傲:“我问你,‘手中无剑,心中无剑’之上是什么?”
沈清盛老老实实地摇头道:“我不知道。”
关七忽又回到了一开始的空、茫然、不知所措,他问道:“那你怎么敢挑战我?”
才二十岁的沈清盛身上自然还保留着属于年轻人的好奇、无畏、一往无前,他答道:“因为我想知道。”
关七语气陡然一厉:“你会死的。”
夜黑,风黑,关七的瞳仁变得漆黑一片。
天地间只剩下黑色,黑色象征着死亡。
沈清盛眨了一下眼,眼中闪过一道温和而坚定的光,他平静地道:“我不会死。”
腊月二十八的雪夜怎么可能看得到月亮?
不过因为沈清盛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把大结局一章写完放完的,但我高估自己了_(:з」∠)_
我们这儿蛮严重的,我有时在单位一待就是24小时。但我申请了下周的完结榜!我一定会抓紧时间码字的!争取下周三前完结!
第71章 无剑无我,剑我两忘
这该是一个浪漫的夜晚。
呼朋唤友、载酒看竹、围炉赏雪,雪满空,风敲竹、醉相欢......这些才是他向往的事,可他偏偏站在这里和人比剑?
直到动手的前一刻,沈清盛还是没想明白自己当时怎么会忽然热血上涌迫切地想同关七一争高下。
他不久前才参悟到“手中无剑、心中无剑”这一境界,按他的个性,该在将这一境界悟透了之后才会尝试触摸下一境界才对?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狂了?沈清盛越想越觉得心惊。
在这时心惊可不是一件好事。
为了摆脱这种心惊,沈清盛只好率先出剑,全力以赴、心无旁骛地出剑。
说来也巧,今夜这场决斗不仅身为当事人的沈清盛觉得怪,在场的、有幸目睹的无情和宫九二人同样觉得奇怪。
一是怪在沈清盛。
以他们对沈清盛的了解,他绝不会在今夜这种场合提出与关七比剑,也绝不会在出手前忽然走神。
二也怪在他们自己。
宫九指尖仍拈着那朵雪花,此刻他正看雪不是雪,而是绽放于寂寞宫墙中的深红,鲜血正如这飞满天的雪花一样在他体内肆意翻涌,只听他哑声问道:“你真不出手?”他已忍不住要出手了。
无情做事向来不拖泥带水,只除了今晚。
他先是遥遥望了一眼乾清宫,那里火光灿灿,寒光逼人,杀气腾腾,几欲冲天,是亮的。接着他又抬头看了一眼天,以及站在天下、举手投足间仿若天都压不下他的关七,这时雪已不是雪,而是云,他们在的也不是紫宸殿屋脊,而是云之上、天之外,只有黑暗。
无情这一生几乎都在与黑暗为敌,所以他想出手。
但想并不意味着就要去做。他最后才看向沈清盛,那是他为数不多甚至是唯一的朋友,于是他拢袖道:“我不出手。”
正当宫九欲将指间雪花捏化、无情袖中暗器凝而不发之际,沈清盛出了剑。
这场决斗本身其实也很奇怪。沈清盛和关七在比剑,他们二人手中又偏偏都没有剑?好在今晚旁观的是境界、眼界都高人一等的无情和宫九,否则换个人来,他没准会以为沈清盛和关七喝高了非要跑到屋顶上划拳?
但实则沈清盛正以身化剑,以指演剑招,只手挥洒间,正像一个诗情大发、在纸上挥毫泼墨的诗人。在他的手中,他的剑下,雪是雪,雪花大如手,急雪舞回风;雪非雪,铁衣白骨如雪,满鬓青霜残雪,雪霏霏,寄人愁。
他这一剑,剑气峥嵘峭寒,剑意尤胜诗情。
剑中有情,那人呢?
这一刻,无论是站在沈清盛对面的关七,还是在他左右两边的无情和宫九都情不自禁地去看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很好看,瞳色很淡,内蕴光华,像明月孤照,像流动着蜜糖的梦,无情又多情。
宫九一眼就看到了情,只因他看的是沈清盛。
无情心中忽地一跳,他本就是一个极易动情之人。
关七却疯了。
他恍惚间做了一个很美好又很短暂的梦,梦里有他这一生的情之所钟、心之所系、魂之所牵......他却叫不出她的名,他竟忘了她的名字?!
狂啸。
关七只有狂啸。
他披散着发,仰头望天,无情在天外看到的是黑暗,而他看到的则是寂寞,情到追忆时最浓,浓时最寂寞,寂寞无边,寂寞如雪。
于是他的啸声中也带着寂寞,发出的剑同样寂寞。
刚撞上关七这仿佛跨越了时间空间、道尽无上寂寞的一剑,沈清盛就知道他必然招架不住。
原因很简单,他根本不懂情。
他能懂友情、亲情、袍泽之情......唯独不懂爱情,所以他刚刚那一剑其实并不完整。
面对关七这样的高手,他竟也敢使出尚未完成的仍有缺憾的一剑,甚至想以关七的剑磨炼自己的剑意,沈清盛心生荒谬之余又觉得有些理所当然。
毕竟他才二十岁,风华正茂,此时不狂何时狂?
沈清盛忍不住想笑,于是他在中了关七一剑后真的低低地笑了几声,他脸上血色已褪尽,眼里的光也有些散了,像月色淡去,如梦初醒。
宫九盯着沈清盛唇边的血,正像他心头在乱烧的火。宫九已忍不住,他要出手。
这边宫九心中念头刚起,无情双手已自袖中抽出,同时只听他清叱一声道:“关七!”
霎时间,暗器满天。
像一场烟花。
眼看无情扬袖,宫九断然出剑,他似将身体里的血、心头上的火乃至今生的生命都燃烧成了这一剑,剑已成了火。
烟花和火,能敌过关七那寂寞无边的黑暗吗?
敌不过。
无情和宫九出手前就知自己敌不过。
既知敌不过,那他们又为何要出手?
因为情义。
关七愣愣地看了他们一会儿,目中似有动容之色,他忽然收起那一身寂寞,同时也收了剑,道:“我不杀你们。”
“但你们必须告诉我,”他话锋一转,嘴角微扬,脸颊边抿出一个甜而醉人的酒窝,正如他说这句话时的语气,只听他接着道,“我要去哪里才能找到我的纯儿?”
纯儿是谁?沈清盛和无情对视一眼,他们心中才想到“是”这个字,一边的宫九已哼了一声,冷冷地道:“雷纯在‘六分半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