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二皇子跟六皇子都不吭声了。
虽然过得糟糕,但终归还想要点面子,不愿意说出他们在宫里不走运的时候,吃食比这个也好不了多少。食材昂贵些,有肉有鱼,当它们冷透了变味了的时候,可能还不如这一碗飘着油花的水煮白菜呢。
作为皇子,他们吃过珍馐美味,但是倒霉的时候,苦头也没少吃。
这种苛待不是陆璋的意思,就是被怠慢而已。
六皇子的母亲死了,二皇子总是被罚关禁闭,他们如果挑三拣四,这也不要那也不行的,怕是活不到今日了。
“这次京城的谋逆,究竟是怎么回事?”六皇子死死地瞪着陆慜。
刘澹闻声望了过来,众亲兵也纷纷停了筷子。
二皇子有些难堪,毕竟他精心策划了逼宫谋逆,结果一败涂地,下属死得干干净净,连拉拢来准备行刺皇帝的江湖高手都没了。现在顶着秃了一块的头皮,跟着孟国师像个小厮似的到将军府上混饭吃,说出去还有脸吗?
可是再没脸,也得说。
自己说还能保得住面子,换成孟国师来说,怕是面子里子一起没了。
墨鲤秉持着秦老先生教导的细嚼慢咽,等他把那半个馒头吃完,二皇子也磕磕绊绊地说完了这场倒霉催的叛乱。
“都怪天象!”陆慜气恼地拍着桌子,怨声载道,“好端端的,天上忽然冒出一条黑龙,又来一条金龙,然后打得轰轰烈烈,转眼暴雨倾盆。就这么一着,紧跟着父皇就开始调集禁卫军,封锁城门,害得本王匆促起事。”
“还有这等事?”刘澹震惊万分。
六皇子也是将信将疑,讽刺道:“什么金龙黑龙,估计是天上的云吧!父皇必定是察觉到了什么,这才顺势以此做借口,逼你自投罗网。”
陆慜跳了起来,怒声道:“明摆着的两条龙,太京几十万人看得真真切切,你们不信,出去找人问一问,看到底是你们孤陋寡闻,还是本王信口开河!”
明摆着的两条龙:“……”
怕什么来什么,刘澹试探着问:“大夫可曾看到异象?”
刘将军选择问墨鲤,是因为知道墨鲤好说话。
孟戚唇角笑意清浅,眼神锐利,一副谁敢问就送谁上路的表情,刘澹又不傻。
“当日因故未曾……见到。”
墨鲤面上很镇定,他轻描淡写地说,“据闻上云山多霞光祥云异象,或许这次也是一样,没什么稀奇的。”
陆慜眼珠都快要瞪出来了,当日那两条栩栩如生的巨龙互相搏斗,还不稀奇?
“大夫没见着,刘将军府邸中的仆人总见了罢。”
二皇子忍受不了老六像看傻子一样的眼神,非要证明那场异象的不寻常。
府邸里的仆人有两种,一种专门负责打理宅子,是管着皇家内库的长秋监派来的人,偶尔也能兼职做一做皇帝的眼线,另外一种自然就是府邸主人带来的家仆了。
刘澹为了避免消息泄露,一早就命人将前者关押起来,这会儿招来问话的,都是身有残疾无处可去,索性假托为刘家仆役,帮着刘澹在京城里打探消息的老部下。
提到那日天上的龙,他们精神一振,眉飞色舞,说得比二皇子还要夸张。
“那黑龙正是要撕碎金龙,两龙首尾交缠,利爪相抵,厮杀正酣……将军,这会不会是天下大乱,齐楚交战的预兆啊?”
墨鲤不着痕迹地用内力压了压胸口。
——尴尬得他差点打嗝。
方才吃了半个馒头,没喝一滴水。
正想着,孟戚就递了一个杯子过来。
墨鲤下意识地端起,随机眉头一皱。
杯子里盛的不是茶,而是酒,还是边疆跟平州最出名的烧刀子。酒性极烈,单是闻着都觉得呛人。
“拿错了。”
孟戚适时地再次送上一盏白水。
将军府上除了烧刀子,就是汾酒,连口粗茶都找不着。
“怎么会有龙呢?”六皇子喃喃自语,手都握紧了。
如果国运是龙,难不成他的父皇还真的有龙庇护?
六皇子拽着二皇子,焦急地问:“宫里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形?”
“你不是从宫里跑出来的吗。这都不知道?”二皇子没好气地说。
“我跑都来不及,还能打听到什么?”六皇子也委屈啊,如果有时间也有机会。他会不找太子,跑到将军府这里吗?
陆慜眼珠一转,把这些天孟戚说的话删删减减,卖弄了出去。
什么皇帝重病在床,文远阁的几位宰辅把持了朝政,一心想要推三皇子登位,所以现在城内的搜查不严格,可朝堂马上就要掀起大浪,文武百官都会转而考虑向新君效忠。
“等等你说什么?陛下病重?为何病重?”
刘澹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他明明记得陆璋身体很好,绝不可能被儿子气得死去活来。
这时孟戚轻飘飘地接话道:“哦,是我打的。”
众人:“……”
孟戚指着二皇子道:“他找的那个刺客,我嫌弃武功太差,就把那人杀了,然后自己去找陆璋。等皇帝找到了,我发现没了陆璋,齐朝会更乱,只好把人打了一顿,无可奈何地走了。”
六皇子蹭地一下站了起来,还没开口,就听墨鲤慢条斯理地说:“此外,太子有一样东西藏在宫中,有意交给六皇子。”
“是什么?”
众人异口同声,陆慜的声音尤其大。
墨鲤怀疑告诉陆慜后,二皇子又要抓着六皇子打了。
刚吃完饭,不适宜这般斗殴,于是墨鲤咽回了原本要说的话,先说了一遍太子的病情,又说了一遍二皇子身上的隐患。
“为二皇子治病一段时间,待有所好转之后,我就跟孟兄离开太京……”
“不,大夫!我大皇兄真的药石罔效了吗?”
六皇子看了看陆慜,神情复杂,却又放不下太子。
墨鲤沉吟一阵,随即道:“太子的病症只能由内力暂时缓解,能活几日倒是说不好,如今太京乱象频生,他一日不死,朝臣就一日不能名正言顺地推三皇子登基。”
“老三!”
陆慜与六皇子同仇敌忾地咬牙切齿。
“不行,我要进宫!”六皇子拍案而起,“本王不能让那些人的阴谋得逞!”
刘澹喝下第三盏酒,然后提醒道:“殿下忘了,陛下只是受伤,并无大碍吗?”
“那就杀了他!”六皇子脱口而出。
刘澹与众亲卫:“……”
终于骗出了这位皇子的真心话。
“看来这帝位,只能是太子坐了!”刘澹苦笑连连,没有见到这些皇子之前,他都不知道那位病歪歪的东宫太子有这么大的能耐,把弟弟们都收服了。
“将死之人,如何做皇帝?”
“大夫说内力有办法缓解,若是太子自己能练内力呢,可以撑多久?”
墨鲤闻言一愣,不由得深思了一刻,这才犹豫道:“其实这事我也想了三日有余,太子未曾学过武功,如今病入膏肓,就没更没法学了。若有血脉相连的亲近之人愿意舍弃辛苦修炼来的全部内力,就能护住心脉肺脉的最后一口元气。可这番做全了,也未必能保住太子的命,只是有可能罢了。即使成功,病症也不会减轻,只是拖着,能活多久也要看天意……”
“我能!”
六皇子眼睛发亮地说。
墨鲤看着他,半晌才道:“你武功太低。”
孟戚以传音入密道:“莫非你要说燕岑……”
“不行,燕岑自己也身体有异,都靠内力梳理经脉,如何能成?”墨鲤毫不犹豫地否决了。
“如此说来,太子果然无救了?”
“这……除非陆璋还有一个流落在外的皇子,还学了一身好武功,又肯为太子废尽武功。”
想也知道,世上绝不可能有这样的人。
孟戚叹口气,不再言语。
第152章 实内忧外患
将军府后院的池塘并不大, 里面养着十几尾手指粗细的红鳞小鱼。
远远听到动静, 它们迅速沉了底。
池塘边树木横生的枝桠遮住了假山过来的小道,只要路过的人都要微微低头。鹅卵石铺成的小径跟假山边缘生满了青苔,还有明显的淤泥跟枯死的花木。
“将军说这池塘太占地方了,原本打算填了盖个练武场。”
“……”
亲兵不知道孟戚与墨鲤在想什么,边走边说, “还有这处假山, 挡光又挡风, 让院子里变得黑漆漆的, 明明可以直接走过来的路, 非得沿着假山左绕右转的,太麻烦了。”
“御赐的府邸,能随意变动?”孟戚看似随口一问,实则盯着那亲兵的反应。
“可不是!”
亲兵咕哝了一句。
留在将军府里的那些老兵早就埋怨过了, 池塘花木什么的多难打理?演武场每天洒洒水,扫扫地不就成了?养鱼养芙蕖, 还不准死, 简直是为难人。
这些沙场上出身的悍卒,最多就养养马,鱼是什么?
“不过,就算能改, 填池子重新整实地面也得费一笔钱。这里是太京, 工匠忒贵了,张口就要一贯钱, 还不算他们的吃食花费。将军的俸禄原本就不多,还要养残了的兄弟们,哪儿有多余的钱?”
亲兵尽心尽职地为自家将军哭穷。
——刚才那餐饭只有馒头跟白菜。
这等拙劣的说辞可瞒不过孟戚,他正要说什么,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衣服被人拽了一下。
“……”
墨鲤若无其事,使用内力隔空动手,毫无痕迹。
给羊一条活路吧!
朝廷送来的军粮东扣西缺的,只靠俸禄刘澹早就养不活部下了。平州剿匪是个苦差事,但也不是没有捞油水的时候,山匪的寨子里有多少财物,还不是刘将军自己说了算,闲来无事还能去敲诈锦衣卫暗属。
知道是一回事,当面戳穿又是另外一回事,墨鲤快要看不下去了。
“二皇子与六皇子住在东边的厢房,也就是假山的另外一侧,这边比较靠近院墙……”想走十分方便,出了房门翻个墙就能走。
亲兵把后半句话咽下去,努力保持镇定,指着前面的屋子问,“国师看这间如何?”
久不住人的屋子都差不多,虽然清扫了一遍,但是在练了武功耳目敏锐的人眼中仍有灰尘,摆设物件同样。
孟戚下意识地皱眉,不过没说什么。
亲兵松了口气,转身要走,随后想到了什么,尴尬地补充道:“府里没有足够的被褥,外面又被禁卫军守住了,没办法出去买。如果真的需要,我再去找找……”
“不用了。”
墨鲤的话让亲兵如蒙大赦,他不肯久留,迅速离开了院子。
孟戚绕着池塘走了半圈,越走越失望。
池水太浅,最多只能没到胸口,这就算了,池水还不是很干净。或许是因为前阵子下了一场暴雨,假山附近的泥土被冲刷进池塘里,令池水浑浊。
假山摆出的孔隙也被堵住了,有的还生出了杂草。
“你在看什么?”墨鲤纳闷地问。
既然这栋宅邸不是空的,墨鲤就绝对不会变成原形。
“哎,不要钱的落脚处,就这么没了。”孟戚很是惆怅。
墨大夫决定留孟戚在院子里徘徊,他回房了。
桌上有蜡烛,墨鲤没去点,反正白天黑夜对他没什么影响。
把窗户推开,又用内劲徐徐拂过屋内摆设,伴着朗月清风,屋内气息为之一清。孟戚进来的时候便看到大夫坐在窗前,整理白天买到的那一盒银针。
行囊里放不下这个盒子,墨鲤考虑着要不要再去找个背囊,然后把随身携带的物品分作两堆,塞一份给孟戚。
想到这里,手中就忍不住开始分了起来。
银针归自己,药草归自己,还有一套换洗衣物……
墨鲤分来分去,赫然发现除了金丝甲跟属于孟戚的衣服外,竟然没什么可以塞给同伴的。这时一只手伸过来,把那卷云雾山水画拿走了。
墨鲤下意识按住,抬头望向孟戚。
孟戚一本正经地说:“我的肖像画,自然归我保管。”
“……”
你说这是肖像画,画师认吗?
墨鲤不放手,孟戚眼珠一转,索性在桌边坐下,神情肃穆地开口道:“大夫喜爱上云山的美景,我很能理解,只是……如今我就在大夫面前,大夫为何还要看画呢?”
墨鲤张口结舌,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随即耳廓开始发烫,有心要驳斥某人,却又说不出口。
——君子可欺之以方。
孟戚颇为自得地把画拿走了,跟自己怀里藏着的四副扇面,一本册子摞在一起。
原本看到春宫图神情丝毫不变的墨鲤,忽而感觉到了这种窘迫,他拢起袖子,有种手都不知道往何处放的感觉。
不对,只是一幅画而已……
墨鲤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这么在意,好像自从到了太京,他就有点不正常了,难道这是龙脉到了别的龙脉地盘上的不良反应?就跟吃药一样,有些人对某种草药的反应很大,不能服用,或是只闻到味道就会产生晕眩、心率失速、呼吸困难。
唔,越想越觉得像。
墨鲤觉得内力也有些不听使唤,让它平复奇经八脉的内息,它反而激起了焦躁的感觉,就跟缺了什么似的。
这种感觉许多年前也曾经有过,墨鲤初变成人形时,不会说话,听不懂别人的话。尽管他对世间充满了好奇,向往潭水外面的世界,可是对人甚至飞禽走兽都怀有陌生的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