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躺倒在草坡上,暖风拂面,艳阳照头,这才缓过一口气。
“喂,没事吧?”张一乔把头发绑上,拿脚尖碰了碰姬洛的腿,忽地瞅见他腕上那只水色十足的翡翠镯子,垂涎三尺,“真是老天爷保佑,镯子成色如此好,少说也能换不少银钱,等回了老家,要叫满村的人看我腰包鼓鼓,衣锦还乡!”
姬洛嫌恶地翻身而起,张一乔却得寸进尺,咒骂着仍说个没完:“……过去那些猪狗不如的日子,去他娘的!”
他正骂得欢,姬洛一拳落下,扑过去揪住张一乔的衣服,眼神凶得像头狼,睁着那一双灵气的眼睛仿佛要淌出血来:“你混蛋!”
姬洛想骂人,可他不是张一乔这样粗人,骂不出“母婢死公”这等子糙话,也指责不了他畏死求生的凉薄行为,火气窝下,最后埋怨起自己来:“你一张巧嘴心思九曲又如何?你会卜筮推算,可判得了人人生死吗?事临到头还是要靠武力解决,现在已经六月了,再一个月命已休矣,拿什么去争?”
张一乔早先看他沉默寡言惯了,突然瞧眼前人歇斯底里像个疯子般红着眼,分不清是被水浸泡还是流泪所至,心头没来由也有点发憷。
他有些不自在地推开姬洛,姬洛突然滚下草坡抽搐,原是体内的阴力被江水寒气刺激,内劲压不住又开始发作了。
张一乔唬了一下,看人不像作假,顺着草坡下去按住他四肢,忽然想起以前见人犯过这类似的毛病,忙问:“你该不会有痫症吧?别咬舌头,等着,我找找……”他四下看了一圈,一个趁手的东西都没有,干脆把自己的手伸了过去。
然而,姬洛并不是他所想的痫症,阴力发作来得凶猛,但他几月来一直按‘天演经极术’练气,倒是奇迹般强撑过了这一阵。
张一乔摊手坐在草坡下的坑窝里,突然兀自发神,话里颇多不屑:“人都是自私的,我皮糙肉厚不怕人说,所以暴露给你瞧见了而已,你真以为你多读几天圣贤书,自己就能做那些圣人救天救地?你不过也是怕人指着鼻子骂你没善心不仁不义,才不敢不救,不敢不做罢了。”
“我只是想试一试。那道人与我们毫无干系却也能仗义执剑拖延时机,我们又怎能枉顾生死不闻不问呢?”姬洛咬死不反口,惨白着一张脸,叹道:“我以为江湖,是拔刀相助的江湖。”
“拔刀相助?”张一乔气笑了,两人再也说不下去。
看姬洛练家子的拳脚自知这镯子是动不了的,张一乔不想自讨没趣便从地上爬起来,狞笑一声,竟头也不回走了:“江湖人,能做什么?呵,我不是那劳什子江湖人,不懂这些。既然你我不是一路人,各奔东西,自顾自就好。”
姬洛也没拦他,在原地呆坐了好一会,等他走后,才向山中去打了只野味果腹。这里山势高峻,林木丰茂碧色如洗,山花并开,竟是北方少见的婀娜景。
暴雨过后,天边有虹。
走一两个时辰,碰上个背着锄头的老农,老农替他指路,姬洛这才晓得人已经离开了江淮水界,到了荆楚边界,陆路往西南走可达夔州,往南则是荆州,走水路东南行能一直到云梦大泽。
姬洛虽然从没去过南方,但九州风貌还是略知一二,长安往南凭一个游侠儿的脚程,此时早该过荆州,他一合计,当下决定往夔州去赌一把。
落水后也没个衣服换,大爷看他可怜,便好心支了一招,指着地下土里一株鲜菇道:“小伙子,你看这种灰白的长菇,我们这儿喊‘伞把菇’,夏季多暴雨,雨后猛长,鲜嫩无比。你是要往夔州去吧?夔州多山,路上捡着点遇到城镇就卖,那些大官大户人家多爱讨些山珍来吃,会用高价收的。”
“伞把”、“山把”还是“三八”?
老农的口音姬洛没听太懂,但他的好意姬洛心领,不由有了几分赧意,当年吕秋说江湖游侠儿,个个都是风姿潇洒,萧然来,萧然去,到了自己跟前,却好不窘迫。
姬洛失笑,老农拍了拍他胸脯,也跟着乐了:“走南闯北也得吃饱饭不是。”
“多谢老翁!”姬洛抱拳。
“不谢!”老农扛着锄头走了,山中清闲却孤寂,远远还能听见他的唠叨,“前些年头夔州来了几批江湖人,听说老跟官府作对,不过对我们这些老不死的却好着呢,江湖人如果都是如此,那衙上谁当官下马,干我屁事……”
作者有话要说: 发呆,突然想,这会不会是我笔下最颠沛流离的男主QAQ,告诉自己换个方式逛九州地图而已……溜了溜了……毫无畏惧哈哈哈哈哈哈哈
看文愉快哈~
第41章
一入夔州境,除了山地多生妙物外, 还有两样尝为人称道, 一乃是酒, 二乃是盐,往来豪客皆贪杯,遍地黔首拥井盐。不同于北方多穿皮毛,江淮吴郡多着丝绸,夔州过巴东至蜀地, 无人养蚕织绢,四时多穿苎麻衣,倒是别有一番清平风味。
荆楚上游,巴蜀以东, 有一座千百年的古镇, 镇子早先名为‘鱼复’, 乃是为了纪念那条送屈原尸身归秭归的神鱼而名,后来到了蜀汉章武年间, 刘备退守此地, 改其名为‘永安’。
许是承了这吉祥之意,此地倒是久来安生。
‘永安’是个车行要塞,近几月多出了不少外来人, 都是些江湖练家子,大多在此周转往东南方向去。
六月多雨。
这一日又是天公变脸,突来急雨,城外一处茶寮和遥遥相对的长亭里立时都填满了人。亭子不大, 里面塞了五六个,当中一对兄妹拿着宝剑竹拐,穿着上等锦衣,能看出家世良好。剩下几人有拿刀的边塞客,有蜀中出来的隐士,还有持重兵的秃子。
而茶寮里,人就更多了,最惹眼的偏是个棚下没钱落座的乞丐,缩在灶台边紧巴巴的避雨。
急雨乍停,走南闯北的都不急着赶路,怕待会半路上再浇一脑袋无处避,索性等到天色如洗。
闲着也是闲着,那乞丐同伙计讨了一碗水,趁势问:“斗胆向小哥讨个说法,若下临川,该往哪条路走。”
伙计是个质朴的青年,当即热心地给他指了条道,这乞丐拱手致谢三两声,一口饮尽杯中水,搁了茶碗,拄着根棒子走了。
这乞儿前脚一抬,后脚就有人在茶寮中鄙视不已:“你听听,这邋遢乞丐说他要去临川,就他这样的,莫不成还想去赴豪杰会?”
这说话声儿不大不小,在场诸位都听得一清二楚,但大家都心照不宣,只左右看了一圈,心中掂量自己是不是够格,又开始埋汰起那些穿着武器不咋地的人。
“什么豪杰会?”
突然有一人朗声问,说话的正是刚才亭中那对兄妹中的妹妹,见囊中无水,便来向店家寻。
当下有好事者问及来人,有同一来处的小声低语:“是岭南江家的两个小辈,哥哥叫江有堂,妹妹叫江有梅,大家宅里放出来历练历练的。”
“长得倒听挺好看,就是黑了点。”
“姑娘难道不知,这‘四府’之一的晏府广发豪杰帖,说是要邀泱泱九州众英雄,一同举英豪,共商定北之计?”答话的是个江湖浪人,背着把九环刀,戳了口酒往这边瞥来。
江有梅从小被宠,又是第一次离家,乍听他说定北计,便傻傻地问:“定北?莫非是要号召大家北上打那些胡人?好大口气,他说甚是甚,那晏家是出人还是出财?”
听她这话幼稚无比,茶寮中的人都笑了。江有堂性子懦,当下面红耳赤要去堵胞妹的嘴,可却被江有梅拦开。
寮内几个崆峒派的弟子聊上了,穿灰衣的小师弟孙嵘一拍桌子:“诶,师兄,这临川之宴做什么要办在明年?我们快马至多再行一两个月就到了,等那么久,岂不无趣?”
“小师弟,哪里会无趣,届时群英荟萃,多的是大开眼界的机会,师父让我们提早出行,就是想让我们多见识见识……”大师兄王峥应道。
话还没说完,当中的二师兄冯崤大哈哈截住了话头,抬手在小师弟额上重重弹了一下,奚落道:“这晏家家大业大,祖上出过王公后妃,门客死士无数,早先靠制暗器发家,如今一双‘如意腿’、一对‘霓裳双环’技惊天下,别说咱平凉崆峒,听说连昆仑天城那鸟不拉屎的地方都派人去请,你这个坐井观天的癞□□,你知道昆仑离临川多远吗?不办在明年,还办在明天吗?”
小师弟不服气,抓起酒碗撒泼似地照冯崤脸上呼,嘴里嚷嚷着:“你……你胡说,昆仑天城多塞外人,喊他们做什么?”
两兄弟打架有人围观,还有人叫好。有人说“小兄弟这你就不懂了吧,乃是立下马威,输人不输气度”,也有人劝“许是想要合纵连横,拉个盟友前后夹击”,不过说来说去,大多数都是当笑谈。
江有梅莫名其妙博了个注目,听着那‘癞□□’三字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当下瞥了一眼自己的亲哥,不大欢喜地嘟哝:“有那么厉害吗,比我们江家还厉害,赶明儿让太爷爷也办一个,还能比他差不成!”
这逞英雄的话说起来义气填胸,但江有堂清楚地知道自家是个什么水准,觉得丢人现眼,赶紧拉着自家小妹要走,这会子骂不得打不得,只能酸溜溜说:“何不食肉糜?何不食肉糜哦!”
何不食肉糜说的是惠帝年间,饿殍遍地,大臣上奏问应对之策,惠帝遂说百姓既然无粟米充饥,何不吃肉糜饱肚。
此言一直被贻笑至今,江有梅读过几天史书,也晓得这故事,当即觉得自家亲哥不帮着说话也罢,偏偏还一股子酸腐讽刺自己,更加放肆大胆,甩开他的手调头回去,正赶上自己方才的话有人捧,便挺胸抬头更加猖狂。
捧臭脚的是个离得最近的是个独眼老翁,浑身上下没一处白,裹着黑衣跟块碳一样,他桀桀笑着,非要在当口寻衅滋事:“妹崽说得好哇,那晏家哪里敢?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地位吗,真当自个能力压权贵?别说朝堂上比不过王谢桓郗,便是江湖中给公输府、三星等提鞋儿都不配!”
晏家近年确实式微,在四府中论祖上荫蔽及不上公输府,江湖名宿又排不过帝师二谷,府上实际掌权乃是已故晏老爷子的遗孀殷老太太,这任当家家主晏垂虹不过是个被架空的壳子,闲得整日与人品茶论道。
但老天仍有垂爱,晏垂虹整日像个软柿子,武艺治家泛泛,却酷爱清谈且小有所成,他这么个渊渟岳峙的老实人,攒了好口碑,偏就是个震袖一呼百家应的料。
“你说什么!”黑老怪话才说完,立刻就有人为晏家正名出头,斧头一劈忽地一声砸来。
黑老怪人还在桌前,袖子不慌不忙一卷,把茶碗盘子兜住,人往边儿上一扭,按住斧柄压下,黑衣下伸出个铁爪骨手,把那人的左脸抓了个稀巴烂。
“打得好,打得好!”江有梅看热闹不嫌事大,跟着黑老怪吆喝,还用岭南方言赞了一句!
寮内喧哗声登时起起伏伏,看热闹的不少,只有个穿着白苎麻衣的少年郎依旧镇定饮茶,他旁边摆着个篮子,看起来跟这一众武人格格不入。
斧头客吃了亏,拿方言骂了句娘,要找回场子,方才那背九环刀的刀客却拦了一手挡住人,把大刀取下摆在中间压下,笑了:“年轻人不懂事,既然老哥有心放人一马,这一斧一爪也就两清。”
“清什么……”
斧头客不服,还想再说话,却被旁人里有眼力劲儿的按在地上包扎伤口去了,那刀客笑着,拱手道:“在下‘九环迎风’石别南,阁下可是越城岭上阴十一阴老哥?”
“少来,诨名不提也罢。”独眼阴十一虽然长得不讨喜,甚至还有些骇人,但他却是南五岭里最讲规矩的,当即也不倚老卖老,扭头接着喝茶去了。
他成名早,一手骨爪凌厉无匹,那斧头客自知没那个实力,也就吃了这个哑巴亏。
看老怪得势,江家的小丫头也不认生,拉着自家哥哥在他旁边坐下,笑道:“老爷子也是爽快人,今天的清茶烈酒我全请了!”
“你又充什么大……”
江有堂又要说教,不过江有梅压根儿不听,操着嗓子喊:“走了那么久,嘴巴淡出个鸟,那边的俏小哥,你篮子里的鲜菇子怎么卖?”
俏小哥不是叫别人,正是打东来的姬洛。方才打斗中劲力掀了篮子,露出里面的伞把菇,岭南也多山,人人爱吃山珍,江有梅是个嘴巴闲不住的,立刻点了要买,就着山里野味也可熬汤喝。
“好啊。”姬洛微微一笑,将篮子抖到她桌案上,菇子半个没洒。
“全拿去!”江有梅眼前一亮,心头一喜,拿出钱袋抓了一把,挥手当头扔过去。姬洛眼疾手快那衣摆一揽,全给兜住了。
说话时那石别南也就近坐下了,问道:“阴老哥可也是要去赴宴?”
“赴宴?”阴十一哂笑一声,“我可不是正儿八经的好汉,宴不宴与我无关,若不是他拿八风令为由头,我才瞧不上!几十年过去了年轻的苗子都不晓得,但搁我这儿,推门客和记名弟子去送死的黑事抹都抹不开!”
年轻些的,譬如崆峒派的几个小弟子,都不清楚他提起的那几十年前遮掩过去的旧事,大多把重点放在了八风令上。白门的事情捂是捂不住的,有心人推波助澜,幕后黑手再放风声去南边兜一圈,整个江湖不想搅混水都不行。
姬洛本来不便惹事,只单单听他话中的故事跟慕容琇在洛阳城外说的一合。没想到这时,那小小八风令三个字却激起波澜,在场的江湖人没一个不是好事之徒,立即有人闻风色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