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问才知,原来钱百业在临川,乃至整个赣州的暗线都被剪除,有人摆明要拿这位七路中的‘横生财’开刀,而钱阿六陷落囹圄,恰恰首当其冲。他一个人回不得嘉兴,只能回头傍着看起来身怀奇技的几人,一日三次游说姬洛撤离临川。
这事儿落在姬、桑二人眼里可大可小。
夜半截杀时动静那么大,客栈里的人若要追,十个他们都无法插翅而逃,只能说明有人自恃喻楚楚这一杀招能将他们全部撂下,按枔又的说法,这人十有八九是霍正当。
如果霍正当和晏家要暗中拿人,充个黑店劫匪暗中动点下三滥手段也就罢了,惯不该正面和钱百业撞上,那么还有一种可能性——他们有意要抓钱阿六,旁人不过做了替死鬼,枔又的话故意要绕他们进去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为了求财?
五月初四,临川宴近在眉睫。
一大早,钱阿六就冲撞了进来,嚷嚷开了:“他们把刀动在咱爹头上,下一个就是小六爷我,你们不护我回嘉兴也便罢了,但我把话撂这儿了,临川宴我是不会去的!你们爱去自己去!”说完,他一挥袖子,狠狠把拜帖甩到了地上。
桑楚吟自是不想带这个麻烦包袱,但姬洛却不这样认为,他缓步过去捡起那张烫金的帖子,又搁回了钱阿六的手中,附耳道:“小六爷你仔细想想,若我们都走了,你一个人岂不是更危险?”
“当我是蠢猪呢?”小六爷咧嘴嗤笑,冲榻上的屈不换使了个眼色,“你们不会带他去的,不止是他,还有外头那俩姑娘。搁这儿总得有人照顾不是,小六爷我虽然慷慨,但钱也不是白花的,有他在此,我不信你们不保我。”
未曾想这小六爷还有点人精,姬洛和桑楚吟对视一眼,从怀中拔出短剑,两步甫身上前,一把扎在钱阿六手边,瞬间眸光便沉了下来,口中冷冷道:“江有堂的下场你看到了吧,非常时期,皆为弃子。”
钱阿六蓦然想起姬洛举刀断手那一幕,浑身一个激灵,一时连身上配着的机关暗器都给忘了。
姬洛不是面相凶恶之人,平时沉默寡言,和气无伤,因是如此,他突地变调发狠,威慑力反倒胜于寻常。
“你想怎么样?”钱阿六吞了吞口水,服软了。
姬洛招了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
五月初五,端午佳节。
晏家广开朱门,以节令相邀,手持拜帖者可先入府观舟食粽,只待三日后众豪杰开宴。枔又和江有梅留下照看,四劫坞暗线也至,一并留在村中私下监视。而姬洛和桑楚吟则随同钱阿六,递帖子入了晏府。
晏家家主没露面,迎来送往接待客人的是那位风头正盛的大总管霍正当,午间观舟赛,传闻中雷厉风行的殷老夫人亦有露面,被几个大丫鬟簇拥着,华服着身,头戴翚翠,十分有架子。
席间有跟着长辈出来见世面的小姑娘,偷偷指着殷向紫头上的簪珠笑谈:“这晏家可比得江左八郡那些北方迁来的大族?你瞧老夫人头上那支玳瑁簪。”
“嘿,小姑娘就这点见识?”立刻有旁人搭腔,“那七彩翚羽才是最为难得,听说早年晏家可出过皇妃,若不是几十年前……咳咳,怎会避祸庙堂之外。”
“我等以为只有帝师阁才与那京师贵人大有渊源,没想到这晏家还有这般本事,看来这会子是有心要捯饬捯饬天下武林咯。”
当然,此间也有瞧不上的出口贬斥:“帝师阁那可是上溯至大周朝,百千年的传承,他们也配与之相提并论?”
钱阿六吃着东西听着闲谈,不住打量那位当家主母,瞧她一双瑞凤眼,早年想必也是位美人。不过人常说相由心生,不知是依傍武功还是地位,这人至花甲之年,反倒生出了刻薄相。
“你们不吃我可吃了?”钱阿六留着哈喇子盯着桑楚吟盘中的吃食,趁其不备,全都给捞了来,一边往嘴里塞,一边跟倒酒的侍女哭诉自己这两月来吃喝的惨淡,说着说着,随口就讲到了豫章城客栈走水的事儿上,为自己死里逃生拍腿吹嘘。
那丫头留了心眼,转身就如实禀告,霍正当听进耳朵里不置可否,倒是那殷老妇人露出喜色,只当钱阿六是个傻瓜脑袋,根本没发现不妥,当即将人给留在了府中,连着城里城外露过一手漂亮活的护卫桑楚吟,也一并派人盯梢。
晏家为的是钱阿六这个人,明里吃喝看顾,安抚情绪,实则乃是软禁。
入夜后,吃了十个大糯米粽的钱阿六拍了拍肚皮打了个嗝,缩着脖子躲在屋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桑楚吟点灯跟他居于一室,信守要保他的承诺。暗探子死盯两人,倒是对没出手、不起眼的姬洛不怎么上心。
过了子时,姬洛披衣起身,出了门。
姬洛本欲跟着盯梢的人,但奈何这些人都是死桩子,没动静基本不走动,他无奈,只能在府中夜逛。好在白日里记下了些门路,晏府的院子虽重重叠叠排布无二差别,但主客之分还是十分明显。
他打墙后翻入内,正打算穿过后府花园,忽地在角亭下撞上了一点光,只得翻上假山石掩着身形张望。姬洛仔细一瞧,是位清矍的中年男子在亭中掌灯苦思棋局,身旁茶饭已放凉,棋盘上沾了草叶也未知,看来这人是从白日一直坐到了中夜。
倒是个痴人。
姬洛不欲打草惊蛇,便寻着错落假山翻向另一边,忽地瞧见两个人影往此处来,为首那人一条狰狞刀疤从左眉一直贯到右腮帮,正是白日八面玲珑的那位霍大总管。
霍正当先行,一黑衣随侍在后,两人从假山石下晃过,便没了踪影。只进不出当然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石堆里凿了空室,有机关入内。
刚才不便暴露,姬洛没瞧见开口机巧,这会子蹑手蹑脚落地,一寸一寸依次排查假山石头。
空室里,随侍点了灯,霍正当问道:“那丫头的信可到?”
“到了。”黑衣随侍应道,旋即递上一支竹筒。霍正当抽出纸卷匆匆两眼阅尽,随后就着灯火烧成灰烬,“如她所言,屈不换伤重不治已经死了,就算有人要查,那楚娘疯癫,也绝摸不到我们头上。”
“小人以为总管大仇得报,眼下当以主上的大事为重。”随侍低头颔首,说话不轻不重,却有几分敲打的味道。
“这是自然。”霍正当哂笑一声,面色并不怎生好看,淡淡道:“那几位已经入府,传信过去,那丫头此时若不便脱身,就叫她五月初八豪杰宴带着东西来见。”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是个过度,可能稍稍无趣一些,但是又必须得交代一下,所以请大家多多海涵哈~毕竟不可能一直在高|潮
看文愉快,么么哒~
第78章
这机关没有故意用奇门八卦混淆视听,但此处山石堆叠奇多, 却也藏得小心。姬洛摸了一会没摸出个所以然, 回头有只蛾子飞到他手上, 他小心一挥,将其挥到了一出凹石洞中。
蛾子完翅进去,却折翅出来,姬洛心头一动,此中必有东西。于是, 他伸手入石洞一摸,果然最里头摸到两处机窍,旋即一拧,入口应声而开。
室内空洞, 声音传得远且久荡不绝, 姬洛刚跨步入, 便听见一道陌生的男声,他一估摸, 许是方才跟在后头的那个黑衣人。
“殷老太太那儿如何?”
“多亏了小师弟透出消息, 此刻那老太婆必然全力盯着钱阿六,好叫钱百业算一算当年的旧账。”霍正当笑道,语气有十分如意。
果然是和钱阿六有关!
那随侍往前踱了两步, 忽地把声音压得更低了,接着说:“主上留了活令,旁的该杀则杀,但这一位却是动不得的。”说完, 他从怀中摸出一卷小像,对着霍正当展开。
密室内只有霍正当手中一盏烛火摇曳橘光,万籁俱寂的场合,便是一根针落地也显得突兀。那随侍说到要紧的地方,声轻得犹如蚊讷,姬洛屏息静听却还是不清,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头又走了一步,脚下忽然踩着一快硌脚硬物。
“这位是……”霍正当两指摸了摸唇上胡须,仔细端详画中的人物,脸上一惊,“莫非和老师当年做的事情……”
姬洛蹲身从靴底下抠出那块羊皮,摸到上面凹凸不平的刻痕,还未细视,空室里突然传出尖锐的响动,像是有人拿石子在铜镜镜面上拉扯口子。
原是那机关入口需得从里头合上,久而未闭,则自响示警。
“有人!”黑衣随侍闪了出来。
霍正当扔下手头烛火,当即敲开室内的机窍,豁口要闭,姬洛咬牙快退,在石壁上助力两个筋斗,贴着闭合的机关翻了出去。
“咔咔”两声响过,石壁从内部暂时闭合,外头山石间毫无动静,连庭院中蜿蜒溪水亦风平无波。
说的都是机密,里头的人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姬洛边逃边在心中盘算:那霍正当在晏府熟门熟路,待他出来时必定黏着不放,钱阿六住的剑叶园倒是教自己回也回不得。
这心念变幻间,姬洛从凹凸嶙峋的山石另一处口子窜出,竟是凑巧绕到了曲水之后,那方点灯的亭子豁然立于眼前,亭中参棋的痴人还支着脑袋,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那人琢磨出一道法子时,便以另一只手去拨棋篓,手臂掀起衣摆,露出腰上一块金镶玉双环珮,式样同那日桑楚吟在豫章客栈中所见大致雷同,不过在用料和雕琢功夫上却更为精致雍容。
听说晏家家主晏垂虹是个被架空的空壳子,每日只知清谈闲乐,连今日食粽观舟也不曾有露面。
姬洛死盯着那人和石桌上黑白玉子屏息而退,两步半后生了个主意,从地上捡起一粒小石子,打在探入亭中的花枝上,一朵月下香悠悠落在棋盘间纵横交错处。
黑子被困气数将近,白子杀伐围困重重,晏垂虹拂开桌上落花,在那处将黑子落下:“打二还一,白子依例必然挂这儿,那么黑子再扳此处,即可两真眼做活,妙啊!妙啊!”
姬洛趁晏垂虹手头上比划,从亭子后方轻轻掠过。
那霍正当是从庭院北侧出来的,并不知晓这位晏家家主提灯南侧,如幽鬼一般人定后不困不睡。他关心则乱,怕要事被听了去,只顾着寻踪而去,没想到迎头跟解出棋局大喜,而丢下棋具奔出亭子的晏垂虹正面撞上。
晏垂虹这时已脱了痴迷态,整个人一下子恢复了五识,当即负手而立,垂首打量挡住去路的刀疤面总管,不软不硬道:“霍总管竟有如此雅兴,夜半来逛这晚香园。”
“家主。”霍正当被堵了个正着偏还不能气,只能压下怒火规规矩矩行礼,“哪里的话,不过是豪杰宴近在咫尺,在下身为府中总管,自然疏忽不得,当恪守尽忠,效犬马之劳。”
“霍兄还需保重身体。”晏垂虹垂落右手在霍正当右肩不轻不重拍了三下,随即拈起那朵月下香提灯而去,“非需犬马之劳,还望别指鹿为马才好。我这个家主当得愚昧懵懂,殊不知这豪杰宴对我晏家来说究竟是祸是福。”
待得晏垂虹走后,晚香园里左右连个鬼影子都没有,霍正当同那随侍要追,却不知往何处下脚,最后只能忿忿退走,去寻来监视的暗线:“如何,今夜可有不寻常的动静?”
“没有。”那暗线头头如实禀报。
霍正当放不下心,专门点了钱阿六住的东厢:“剑叶园那边如何?”
“那胖子吃睡如常,屋中两道影子,想来也是怕死的乌龟,身边那个武功高强的护卫寸步不离守着。至于跟着的小厮,早早睡了,未见出入。”暗线将得来的消息理了理,接着答。
见问不出个所以然,霍正当挥手遣退了人,自己在房中踱步,竟也一夜无困意。那黑衣随侍就站在他身侧,忽来了点睛一笔:“我看那晏家家主言语带刺,会不会是他?”
“难说。”霍正当两道粗眉皱成“川”字,心中忧心忡忡,“这晏垂虹同他老娘不一样,是个不识抬举的死脑筋,此刻动不得他,这些事儿还万万不能让他晓得,否则必然要坏老师多年的筹谋。”
霍正当忧心如焚时,全身而退的姬洛回到剑叶园,在外头学了两声鹧鸪叫,桑楚吟故意闹了些动静吸引人目光,再顺手接应了他入屋。
熄灯后,钱阿六已是沉睡如死猪,桑楚吟跟姬洛在窗棂前豁开一条缝,一面打量外头的动静,一面细说今夜所获。
桑楚吟细细一品,轻声道:“不论是和钱百业的旧恩怨,还是党同伐异的扣人之举,这位晏家家主兴许都是破局的关键。只是眼下霍正当把持上下,我们没有证据,如何才能既避开耳目,又让晏垂虹信任呢?”
“要全信难如登天。”姬洛略一思忖,道,“但若是令人动摇,咱眼下正有一现成的攀天云梯,你且把那只小环给我磋磨磋磨。”
桑楚吟颔首,旋即拿出东西,搁置于案上,自己起身寻了一处平阔地儿歇息去了。这夜折腾了大半宿,如今身于虎狼环伺之地,他们几人还需养精蓄锐,以待最好的时机。
姬洛待她入睡后,借着庭中探路灯笼铺落的光,先将那小环翻来覆去把玩,再取出密室里偶然拾得的羊皮块,将上头的划痕拓下,足足看了十来遍,方才瞧出是幅骏马驾车图的残片。
“骏马?”思及霍定纯在密室中提到的老师和师弟,姬洛莫不殷忧,“这些人究竟是谁?和泗水楼中楼及八风令有无干系?”
翌日。
钱阿六被桑楚吟揪着耳朵从榻上拉扯起时,他正在梦里坐享山珍海味,抱拥世间绝色,美梦乍一落空,他咬着手指撒起气来,晃荡了两圈又要倒头呼呼大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