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叙可一点不蠢笨,看出姬洛是个行走的游侠儿,也没抬些不着实用的,专送了点可在南中趋避毒虫蛇蚁的药物和昨日那丹倩怡使的清风散。
姬洛从石上跳下来,还了他一礼,也未拘泥,当即把箭头往怀中一藏,伸手接过檀木盒子,颔首笑道:“行走江湖仗义相助乃是家常便饭,在下一粗人,当不得小少爷尊称。”
“那我就叫你姬哥哥如何?”谢叙容颜稚嫩,容音坦然,倒是格外亲切温暖。只瞧他挥散了方才的繁文缛节,攀着姬洛的手臂往他怀里看,“姬哥哥,你方才把玩的银箭头可否给我一观?”
莫非这小孩看出了什么门道?反正关拜月那里撬不出字句来,不如赌上一把。姬洛想到这儿,又将那银箭头掏了出来,扔给了谢叙,仔细打量他的神色变化。
“果然跟我家那支一模一样。”谢叙双手奉还,笑道。
姬洛一听,怔忡之下,垂首沉吟。谢叙见他脸色古怪,先一步问道:“可是在下话有不妥?”
姬洛神思沉敛,双手按住他双肩,轻声问道:“谢贤弟,你可知道这支箭的来头?”
“莫非这箭非箭,还有什么奇谭轶闻,神话志怪?”谢叙抄着双广袖,有些摸不着头脑,便露齿笑着打趣道,“不过姬哥哥这般问,自然是有道理的,在下便不多舌,单单说说家中那支便是。叔父谢玄早年受朝廷委派去过宁州安抚爨氏一族,曾经带回过一支羽箭,我幼时顽皮瞧着白羽剔透,便从箭篓中取出,后竟至箭断羽折,若不是这箭头上标志,我还认不出。”
爨氏?
难道和这个爨氏有关?
姬洛略一沉思:可是这上头的是九章纹,非王族公卿不得使用,谢叙出身陈留阳夏谢氏,不可能对这标记视若无睹,他既然能对这“粉米”纹印象深刻,万不该毫无所动。
不过多做揣度未免有些草木皆兵,姬洛性子本就沉稳,偶尔说些趣话不过是识人知境,对这不知来路,不辨敌友的人,他还是谨小慎微,于是沉声问道:“这爨氏是指?”
“姬哥哥,无怪乎你不知道,你们江湖人自然是将天都教视为南中北辰,可是对朝廷来说,南中猛虎却是爨氏。”这话由谢叙这个十岁的小子说来,倒是老气横秋,颇有些吃味——
说到那爨氏,和百濮人大不相同,乃是南迁的汉民,位列南中“五姓四子”中的孟、毛、董、李之首。
早些年头爨家的人还奉天子之命,入朝为官做做太守、刺史,为政一方。可自打衣冠南渡,桓温剿灭蜀中成汉,晋氏羸弱无力再无法制衡西南后,反正是天高皇帝远,爨氏一朝独大,现而今不过是表面君臣,一度是“开门节度,闭门天子”!(注1)
姬洛听他娓娓道来,心中的大石落了地。那爨氏也算挂着官职,雄踞宁州又无人辖制自然张狂,如此一来,他也不怕谢叙多想,将其和泗水九使交接在一起。
看这粉雕玉琢的小儿郎自个混不设防,先是道出箭头的来历,而后又耐心说来爨氏,姬洛心中感念,便也投桃报李,跟他说了一说自己的怀疑:“谢贤弟,如今王汝先生身染疫毒,派书上表朝廷来回亦需时日耽搁,你只身一人在此地,还要多加小心,特别是城里的……那些人……”
这是他自打昨夜回客栈后一直思索的问题,本地的黔首黎民断然没有害自己人的道理,而那些江湖客声称是天都教所为,但又没见着半个教中子弟,多为‘千里外取人性命的邪术’之类的吹嘘,虽能造势,得一波煽风点火,却是叫旁观者难信。
谢叙聪敏,姬洛说话便委婉。不过,他未曾想到谢叙眨眼便来了个举一反三,顺藤摸瓜,但偏偏他又不谙世事,没什么心眼,于是什么话都敢往外崩:“姬哥哥是怀疑有内鬼?那最能动手脚的岂不是无药医庐那几个大夫?”
恰恰这时,无药医庐那群带白幕离的也往这院子里挤来,看样子正是来寻谢叙的,他这话不大不小,将好够满院子的人听见,一个不漏。
“放肆!”宋问别被两个药师搀着,气得胸腔鼓鼓,吹胡子瞪眼拿食指往前一伸,本是要点在谢叙那小屁孩头上,可念着他身份和年龄,又挪了挪,冲着姬洛撒火:“小子,话可不能乱说,我无药医庐诸人救死扶伤,江湖莫不敬畏,你竟敢空口无凭怀疑我们!”
姬洛一看,头大如牛。
好在谢叙不是个说话当放屁,做人没担当的毛孩子,他瞧着事情发展不对,赶忙在当中圆场:“宋老先生,姬哥哥不是这个意思,我们也并未怀疑是你们做手脚,只是担心有歹人混作其中罢了。”
宋问别只看王汝面子,旁的人一律不入他法眼,这会谢叙虽赔了礼,但昨日庄柯的事给了他怠慢,他也并没有多好脸色,只是拂袖闭了嘴,没再说道二三罢了。
这会,院子外头又扎进来一堆人,是郡守府的,隔老远那文书便喊道:“谢小公子,有进展了!那庄先生连夜研究此毒,寻到破解之法了!”
府衙里的人都往好了说,谢叙大喜,若不是人多眼杂,当即要蹦跳三尺,不过未过半晌,庄柯便开口泼了一盆冷水:“诶,官差大哥可别乱说,我何时说定能破解,只是有一法子或可试试。”
谢叙只闻其声未见其人,转头四处觑看寻找:“庄先生也在这儿吗?”
那宋问别一听,气得七窍生烟,嘴巴嘟囔道:“孽障也配称先生,当真辱没先生之命!”说完抄着手调头来看,却正好对上姬洛双目,姬洛冲他微微一笑,落在老头子眼里便成了挑衅,登时恨得牙痒痒。
“我在这儿。”只见树上细叶拨开,一人窝在树杈间,那一身青衣似要与周围绿景融为一体。庄柯懒懒散散道:“我知他们腿脚慢,果不其然。”说话间,将身后药篓子往树下一扔,跳下地来,接着道:“我有一偏方,但需一味药。”
“什么药?”
谢叙忙问。这会,无药医庐那帮子人也竖着耳朵跟着听,一时间脸上颜色开了花。
庄柯幽幽道:“药不好求,乃是一种奇花,只生在宁州云岚谷。”
“云岚谷?爨氏的地盘?”谢叙的眉头不由蹙起。
作者有话要说: 谢叙其实是姬洛的小迷弟~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一般一卷四个部分,第一个部分出来的东西起码要隔两三个部分才会一一解答,这几章就当前情须知和认一认脸熟哈~
闲来无事可以猜猜,哪些人物是本卷酱油,哪些是之后还会出场的2333
第90章
医毒一家分不开。
庄柯提出了解法,丹倩怡对这疫毒又上心, 当即上前一步来询问:“是什么花?”
不过, 庄柯似乎没那么好的耐心和医庐的人周旋, 根本没拿正眼瞧那位江蓠长老,自然也未正面回答,只是浅浅笑道:“但闻奇香,花艳则毒。”
说着,回头一手拍在姬洛的肩膀上, 颇有些赞赏地问道:“小兄弟,不错啊!人谁无个病痛,江湖上的人排着号去洞庭求药,这宋老头眼高于顶, 出了名的迂腐, 且心眼儿还小, 你敢跟他拍板,就不怕他往后不给你留活路?”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庄柯是借机给宋问别气受, 姬洛冤枉, 张口要给自己脱身,庄柯却又先把话堵了回来:“放心,你有个三长两短, 我保你。”
这可不是保不保的问题!
不过,庄柯刚才说的花艳奇香倒是给了姬洛思路,用毒的人有时候比大夫对毒物更为熟悉,既然得了说上话的机会, 何不趁现在将枔又和那白门中人所中之毒向他询来?
姬洛当即拱手问道:“听闻庄先生对毒物无所不知,可晓得世间有一种毒,毒后伤处生花?”
“刚才她不是问这药引是何花?”庄柯突然高深莫测一笑,指了指丹倩怡,又指了指姬洛,“便是你说的这花。药能成毒,毒能入药。此花名为‘如何’,能做解这疫毒的良药,也可成杀人奇花。”
庄柯给了这么一个说法,那临川的事莫不是跟爨氏有关?
姬洛心生殷忧,想着等这疫毒过去,还真得去一趟宁州爨氏的地盘一探虚实。不论用毒的人是不是他们,既然牵扯到南系白门,那么和秋哥的下落脱不得干系。
谢叙没什么花花肠子,也不甚想干预无药医庐和这毒大夫之间的往事,他只想救这牂牁郡上上下下的人,因而向庄柯细细追问了关于奇花“如何”的生长习性与花萼样子,最后亲自从郡守府里抽调了人手前往宁州。
由于事态紧急不得从蜀中绕路,只能穿行十八村落和山隘奇谷,庄柯配备了驱虫毒的药粉,甚至无药医庐也搭了把手。
丹倩怡头脑清醒,也知权衡利弊,当夜送来了治病解毒的药丸。毕竟庄柯是无药医庐先主人,已故圣医庄如观的独子,曾习得妙手回春之术,眼下已无甚解法,或可以毒攻毒。
派去寻药引的人还没有传回消息,但药堂和村寨里的病人却也不能不问,庄柯这人只管解毒,这给病人吊口气的事情自然落在了无药医庐的人身上。
谢叙以郡守府之名向城中药铺征药,但城中解毒草药储备不足,他又只得安排人去附近山间采集。新取的药草冗杂在一块,一时间多出了许多活计,好在城中的江湖人也都闲出个鸟来,索性一边浑骂天都教的杂碎,一边帮着做做好事,彰显自己如一股清流。
时间眨眼就混到了六月中旬,日子闲着也是闲着,姬洛每日除了练功,偶尔也出外打探消息。说来妙哉,那夜他奋勇出入药堂救人的事近日被讲书的先生编成了趣谈,不出三日传开了,时常有本地的姑娘小伙打街上冲他觑看,没事儿塞几枚鸡蛋抛几枝花。
姬洛怪不好意思,得空干脆躲去郡守府,和谢叙清谈论书,或是帮忙素萍分拣药草打打下手。
“这种枯瘦干茎是白茅根,能解毒,姬兄弟你帮我切成小段即可。”素萍端着一个笸箩交付他手上,又指点他区分蕨菜根和贯众,莽草和八角等易混用的药物。
分拣的工作耗时却不费脑,姬洛一边拿药刀切段,一边和素萍套话,先是旁敲侧击打听去洞庭求医的桑姿,而后又说到那位毒大夫庄柯。
素萍的辈分低,没亲眼见证当年的事,但从前辈长老的口中,倒也是断断续续拼凑出往来恩怨——
闹掰这档子事其实说来也简单,庄柯本是庄如观的独子,天赋卓绝,医术比起老一辈也不遑多让,长到十五六岁的时候,已是医遍天下奇疾。本应该是又一代为人称道的神医崛起,但彼时的庄柯却另辟蹊径开始研究毒虫蛇蚁,且一发不可收拾。
医庐长老们以不学无术为由,趁庄柯外出时动手烧毁了他饲养的毒物,而后又恰遇他行以毒攻毒之法救人,因剑走偏锋用药凶险,最后病人不治而亡。正值风头,庄如观勒令他不许再以毒入药,庄柯负气出走,和无药医庐划清界限,并扬言与毒为伴,再不出手救人。
据闻,后来庄如观因急火攻心,没过多久便因心疾一命呜呼。老庐主死后,庄夫人儿子丈夫两面不得好,最后也郁郁而终。从此后,无药医庐的人都将庄柯视为孽障逆徒。
素萍是医庐的人,从小耳濡目染心自然向着医庐,谈及往事除了惋惜,最多不过不平与痛陈庄柯的不孝。若从庄如观的角度来观,劝他莫行偏道也还能说得过去,不过那日庄柯与宋问别说话往来皆如刀枪剑戟,是众人有目共睹的,姬洛猜想,事实究竟如何,恐怕只有当事几人才晓得了。
说完闲话,素萍背着药篓,带着几个江湖客去山上采艾草了,姬洛切完白茅根伸了个懒腰,回头就看见一道灰影从梁上越过,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谁。
今年怪事常有,这几日最多。
譬如随行的这位神偷关老哥,最近出入郡守府那可是比出入自家还勤,别的地方通通不去,偏偏专挑王汝的院子走。
姬洛越过两重门,就瞧见关拜月大屋脊上蹲着,从透气的窗户里盯看里头躺着的人,继而发呆。
这时,庄柯从后头疾走而来,没注意路前有人跟桩子一样杵在那儿,直愣愣撞上去把药篓子掀了个踉跄。他抬头一看,翻了个白眼:“闪开闪开,再晚就来不及了。”
庄柯没同他计较,看来是十万火急的事,姬洛也不管关拜月了,往他来的路上张望了两眼,果然谢叙也打后头奔来。
“出了什么事儿?”姬洛问道。
谢叙先重重一叹,气得腮帮子鼓鼓的,拿腿脚直往旁地老树桩子上撒气:“别提了,我派去的人都死在了宁州附近的毒沼泽!这爨氏将事情撇得干干净净,他们这是要公然与朝廷作对,见死不救吗!”
姬洛一听,就知道谢叙委屈的点儿在哪儿——
那些个派出去的人带的并不是王汝亲笔手令,而是文书起草,以郡守府印鉴盖章后的帖子,爨氏若铁了心袖手旁观,且不说他们暗地里做掉来人没个证据,就算真上报朝廷,他们也大可以说是谢叙越俎代庖,私下授令,推个一干二净。
关拜月听闻他们的对话,轻功一展,从屋檐上下来,直奔屋子里去,嘴上喊着:“庄柯,如果没有药会怎么样?”
“死呗,还能怎样。”庄柯手指绕了绕头发,不轻不重瞥了他一眼:“你这么着急,他谁啊?你相好?”
下一秒,姬洛和谢叙跟进屋子时,就瞧见那老实人关拜月正抓着青花郎的衣服,凶狠的目光似要把他生吞活剥。两人劝架,赶紧把人给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