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斜向下的暗道尽头是沉重的黑铁巨门。
“口令?”
阴冷的声音仿佛幽灵,从洞穴的上方传来。
“恶龙埋骨。”
白斗篷回答。
静了一会儿,沉重的齿轮摩擦声响起,横档在白斗篷前的黑铁栅栏向上升起,冷风混杂着某种血腥味一下子从铁门后扑出来。与腥风一起灌出的,还有铁索摩擦和沉闷的抓挠声,低吼声……有什么饥饿而又愤怒的生灵被关押——又或者称之为圈养——在此。
白斗篷修士举着火把沉静地走了进去。
黑铁巨门之后,是一个庞然的地底空间,七条有水桶粗的铁链锁着一个远古生灵。
巨大的阴影投在岩壁上,牛羊与不知名动物的尸骸堆积了一地,让这里变成了一个大型的屠宰场。屠宰场的中间,站着狰狞威严的生物。
那是一条……
黑龙!
第130章 摘下太阳
察觉到有人进入, 黑龙扭头,以它狞金的眼睛紧紧盯着走进来的人, 龙翼扇动刮起腥臭的狂风, 风中牛羊畜生的血肉与骸骨朝白袍修士劈头盖脸地砸去。
白袍修士握住胸前的十字架,一个淡淡的光层释放出来,将那些赃物挡下。他举着火把, 沿着巨大地底洞穴的边缘行走着,欣赏着这条被圈养在地底的恶龙。它原本只是一颗像石头的蛋,在冰河之后被圣廷以特殊的手段从极北带回,在近三百年的时间里以秘法孵化。
可惜的是,一方面由于传说时代已经终结, 一方面这只是真正巨龙的混血后裔,黑龙远远比不上传说中的恶龙。
一个复制品。
一个缩小无数倍的复制品。
“传说时代的恶龙匍匐时脊背就像古老的山脉。”白袍修士自言自语地感叹道, “真想看看那究竟是多么庞然惊人的造物啊。”
黑龙已经渐渐平静下来, 白袍修士走近铁索,将手放到机关上。
“既为弑龙者,何不再斩杀一次恶龙?”
他说,声音里带着古怪的笑意。
………………
罗格朗, 蔷薇王宫。
女巫首领给出的率先攻击“教皇之家”的建议,与魔鬼离开前的最后告诫相似, 国王当时没有对此发表任何态度, 但是在结束狩猎之后,内务总管立刻奉国王之命去召见了安尼尔院长。
或者应该称呼为“安尼尔大主教”。
他在不久之前被国王任命为圣威斯大主教。
在国王召见安尼尔大主教的时候,女巫首领暂时隐藏起来了。尽管国王庇护她们, 但是身为女巫,总是不愿意和神职人员相照面。特别是,对于黑暗世界而言,安尼尔神父这个名字可比什么圣廷十二圣所的主教响亮多了。
“教皇之家。”
听到国王的询问,安尼尔大主教微微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同国王仔细地讲述起来。
所谓的“教皇之家”意指教皇在一切宗教问题上享有绝对的权威,教皇就是一家之长,一切信徒都必须服从它。[1]
“教皇就是精神世界的君主。”国王若有所思地说,他大概猜出了一些东西。
他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转而询问起安尼尔大主教对于神圣帝国的神迹以及如今罗格朗境内的宗教改革事务的进展。
在那场著名的“罗格朗法理之争”后,一批神学家与学者聚集到了梅茨尔城的灰鹰酒馆,在那里进行了第一场关于罗格朗教会改革的讨论。随后,在圣廷在深渊海峡对岸展开“真理之堂”的时候,约翰将军几乎是针锋相对地主持了国王此前下令召开的罗格朗宗教会议。
“罗格朗法理之争”中,罗格朗教会失去了司法权,而在这第一场宗教改革会议中,将这一点在《教职律法顺从书》的基础上,更进一步以《禁止上诉书》的方式将它固定了下来。表面上的《禁止上诉令》是指禁止绕过王室法庭,直接向圣廷提交诉讼。
然而,事实上它是一个更加彻底的割裂。
它将罗格朗教会与已经变成神圣帝国的教会彻底割裂开了。不仅完全断绝了罗格朗与圣廷之间的司法联系,还顺带取消了罗格朗对圣廷的纳贡。
“有些难以想象,《禁止上诉令》的实行如此顺利。”
安尼尔大主教有些低沉地说,他虽然不擅长政事,但是一些基本的了解还是有的。禁诉令在投票表决的时候,通过的速度快得惊人,连一些大领主的代表都在它面前暂时保持了中立,下层议员支持率更是高得惊人。
“我以为您清楚是为什么的,主教先生。”国王低声笑了一下,他向后靠在椅背上,提示安尼尔大主教,“您对于圣廷讼案应该十分清楚。”
安尼尔大主教沉默了一会儿,神色有些悲伤。
国王的指尖不紧不慢地叩击着扶手,在他的书桌上还有着一堆他早已经看过的卷宗,想要针对敌人,那就必须必敌人更了解它自身。而对圣廷的了解,就是国王暗示宗教改革会议提出《禁止上诉令》的把握。
他知道它会得到支持。
因为,圣廷教皇法庭的腐败拖拉堪称臭名昭著。
名义上,圣廷是整个教会的最高法庭,但实际上,教廷却将许多原本在主教和郡主教法庭就可以解决的案件收揽到了自己的手中。这一点哪怕是并不支持国王的地方领主都格外不满。某种程度上,它还分割了很大部分地方领主法庭的经济收入。另外一方面就是从各个国家直接呈送到教皇文书院中的每一道讼案,都需要经过无数双手,每经过一双手,就要支付一次相应的“不成文费用”,而在这些常例之费外,还有更多的额外贿赂。[2]
哪怕是收入可观的贵族都难以忍受这种层层剥削。
有人做过统计,单就案情摘要一个环节的酬金就高达正式收费的几十倍[3]。
除此之外,教会法庭程序的繁琐拖拉也已经成为人所皆知的笑柄。
一个俚俗笑话将这点体现得淋漓尽致。它讲的一个起诉人前往圣廷法庭提交诉讼。他的妻子等了好几年,左右等不到自己的丈夫回来,忍无可忍之下询问起诉人的好友。好友恭喜她:“圣主保佑您!您的好先生已经跑完了所有公事房啦!他下个月做完案情摘要就可以回家了!”[4]
至于关于《禁止上诉令》中的第二点,终止对圣廷的纳贡。
——这世界上,真的会有人真心实意地将自己的金钱白白上交吗?
无关到底有多少人相信安尼尔主教的“虔诚在于信仰”,这场改革虽以“宗教”为名,实际上不过是一场利益的重新分割。
没有人会拒绝得到利益,只要这份利益不是从他们身上割走的。
安尼尔主教陈述完宗教会议的事,同时也向国王提出了令他感到困惑的一件事:“您是如何做到让圣廷的神迹对罗格朗的影响如此之小的?陛下。”
他这种对圣廷隐秘有所知晓的人,不相信圣廷所谓的“神迹神谕”是正常的,但是圣廷神迹对罗格朗普通百姓的影响,却比他想象中的要小很多。
安尼尔主教原本做好了在神迹之后,面对更大百姓们更强烈的抵触的准备,结果大出所料。
“因为终究没有亲眼目睹。”国王回答,顿了顿,他意有所指地补充,“除此之外,他们选择了以黑死病。”
安尼尔主教的这个疑惑同样也是女巫首领的疑惑。
抵达罗格朗之后,女巫们待在罗格朗第一病理研究学院,接触到的都是正常人眼中的疯子。因此她们下意识地认为,研究院的人对神迹的漠不关心是因为本身的不正常——见鬼,居然有人跃跃欲试地想要研究天使与人类的差别。
但是在女巫的心底,她们下意识地认为正常人对神迹是另外一个态度。
从神圣帝国逃亡出来的这一路,她们见多了比圣廷的审判者更可怕的狂信徒。
然而罗格朗却完全不一样。
十字架没有随处都是,人们也不会成群结对地跪伏在教堂外,赎罪券更是几乎绝迹了。走在街道上,不会每隔多久,就听到人大声地宣扬什么“神谕”。接生婆,寡妇也没有面带愁容担心自己什么时候就被拖出去,指认为巫女。更有一堆学者出没在各个酒馆中,大声地对从深渊海峡对岸传回来的“真理之堂”的记录进行抨击嘲讽……
这里的一切让女巫又震惊又敬畏。
她觉得自己踏进了一个迥然不同的国度。
最终,见到一名学者在街头演讲完毕人群散去之后,她忍不住走过去,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学者惊讶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回答:“可是,勃莱西的神迹又和罗格朗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这个答案令女巫瞠目结舌,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好像没有不对。
见到她呆滞的样子,学者想了想,还是仔细地回答了自己的看法:“教皇称黑死病是圣主对人们的惩戒,圣主宽恕了世人因此天使降临。可是,早在天使降临之前,我们的陛下就已经在东南驱逐了黑死病,令死亡俯首。那么,比圣廷更早解决黑死病的陛下,岂不是比教皇更接近神意的代表?”
女巫终于明白了为什么。
——圣廷想要利用黑死病造成的影响扩大,从而更顺利地建立神圣帝国。而这恰恰使它失去了在罗格朗人民眼中的神圣光环,因为罗格朗的国王比圣廷更早地解决了黑死病。
她忍不住幸灾乐祸地露出了一个微笑。
学者卷起他的图纸准备离开,女巫看到图纸上画着密密麻麻的椭圆形轨迹和球体,好奇地询问这是什么。
“哦,这个啊!”提及自己的图纸,学者的兴趣一下子就上来了,“这是我模拟出的天体轨道,真理之堂的那些家伙蠢到宣称日心说是错的,可事实才不是他们那样子呢!可惜了,我原本想去拜访提亚先生,我曾经和他有过书信往来,他这方面的研究进展比我快多了,不过没关系的!”
学者神采飞扬。
“我相信,我同样可以摘下太阳!”
作者有话要说: 罗格朗人:勃莱西的神迹和我罗格朗有什么关系.jpg
[1]引自《宗教改革史》
[2]同[1]
[3]宗教改革前的教皇法庭诉讼都必须记录在案,但做案情摘要的酬金高达正式收费的24——41倍。
[4]宗教改革前的罗马教会已经变成了一所法院,但并非最受人尊敬的那种法院,在那里进行出售特免和豁免证书以及购买圣职的交易。而起诉人却要手持诉状从一个公事房到另一个公事房不停奔跑。
第131章 悬剑者
女巫首领来梅茨尔城堡的时候, 是心怀感激地来,走的时候感激已经化为了敬畏。
她发现在罗格朗许多人的身上有着一种她以前从未见过的力量, 如那位宣誓般地说要摘下太阳的学者, 如那些在酒馆中争议不休的神学家们。极北古蛇的后裔第一次见到了比无数次追梦中渴望的世界古蛇更强大的东西。
尽管她还不清楚那是什么。
骑着扫帚的女巫首领回到罗格朗第一病理研究院后,面对有些紧张地看着自己的族人,露出了高兴的微笑。
“陛下愿意接纳我们为罗格朗的子民!”
她举起手中国王的亲笔信, 高声说。
这些天故作镇定,其实难掩紧张的女巫们欢呼起来。
在女巫们欢呼的时候,有人深陷失望和愤怒。
那就是安尼尔主教和他身边的那些神学家们。
………………
纸与草构成的城墙怎样搭建起来,终究就会怎样崩塌。
尽管安尼尔主教他们早就对圣廷失望透顶,可事实总能让他们更加难过一些。
“圣主啊, 这些究竟是为了什么啊。”
一位年迈的神学家在国王特地为他们开放的皇家档案库中绝望地悲吟,离开圣城来到罗格朗的神学家们大多心里或多或少有所怀疑, 但是真相这么赤裸裸摆在他们面前的时候, 一直以来的古老信仰崩塌带来的痛苦还是让人无法接受。
“还有什么是真实?还有什么是虚假?”
他悲痛愤懑的质询空空地回荡,聚集在这里的神学家们脸色都不太好,气氛死寂。
与他们一起的,是一批罗格朗最杰出的史学家。这大概是一次有些奇怪的联合工作, 他们的目的是考证教皇制度。安尼尔主教不知道国王……或者说是蔷薇家族为这一天准备多久了,前来协助他们的史学家对圣廷的历史惊人地熟悉。
这不是一代人能够办到的事情。
无数精心保存下来的史料, 诸多史学家反复的研究, 如果不是蔷薇家族的君主一代代不变的重视,很难做到这种地步。
这让神学家们有种感觉,就好像罗格朗一直一直以来, 都在为了今天而准备着。
最终厚积薄发。
“教皇拥有绝对权力”这个观念,在圣徒心中堪称不可动摇的,教皇的普世最高权力是信徒最基础也最古老的几个信仰之一。
但是如今一切都崩塌了。
“《卢卡多以教令集》,颁布时间公元677年,编纂者卡西多、安德姆、迪特奥……他们是当时的教会法学家。”安尼尔主教将第一部 正式编纂出来的教令集摆在了桌上,在旁边神学们脸色灰白,史学家们神色镇定。
“它引用的教皇判案先例皆为虚构,事实上,这是一部伪造的教令集。”
皇家史学院院长,沃里伯爵平静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