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金汉公爵微微笑起来,发现自己与侄子的想法不谋而合:“ 不,我是来替他向您求情的。”
“原因?”
国王没有动怒。
“因为他是个浪漫的理想主义者——用那帮宫廷诗人的话来说。”白金汉公爵感叹, “他太过理想化了,格莱斯大公原本想要调来的援军其实是他,但是在格莱斯大公投靠了圣廷之后,他选择按兵不动。”
“一个勇敢,正义到有些愚蠢的家伙。”
国王下了他的评价。
“听起来, 您对他印象深刻。”白金汉公爵饶有兴趣地问。
“当然。”国王微笑起来,“一位能够在几乎弹尽粮绝的处境下, 与勃莱西远征军僵持接近一个月的将军, 就算他是个蠢货,那也是个需要特别关注的蠢货。”
白金汉公爵大笑起来:“是的,陛下。就是这样——那家伙在政治上堪称愚蠢,但却是个杰出的军事天才。”
国王不在乎上百位贵族, 但他绝对在乎一位军事天才,一位能够为自己的士兵甘愿冒生命危险的将军。他连两次想要杀死自己的魔鬼都可以容忍, 何况是一位浪漫精神过头的将军?
三言两语之间, 叔侄已经达成了共识。
这是北风又刮了起来,大雪纷纷扬扬,白金汉公爵状若不经意地看了眼黑塔, 随后向国王提议该回去了,希恩男爵已经在王宫在等候上一段时间了。
“他不会在意多等一会儿。”
尽管这么说,国王还是离开了亭子。
………………
嗒、嗒、嗒。
鲜血一滴一滴地落到冰冷的岩石上,疯王后将自己的脸死死地贴在冷冰冰的铁栏杆上,她痴痴地凝望着雪地里国王渐行渐远的背影。
“孩子,我的孩子,普尔兰,我的普尔兰!!!”
国王身影最终为风雪掩盖,疯王后死死压抑在喉咙之中的声音终于爆发出来了。她仰起头,又是狂喜又是痛苦地哭嚎。
“我的孩子!普尔兰!他活着!他活着!”
黑塔中,她的声音带起了漫长的回响。
“是的,他活着。”
白金汉公爵的声音平静地响起来。
疯王后猛地转过身,看到披着猩红斗篷的白金汉公爵站在自己背后不远的地方。
白金汉公爵目光落在疯王后的手上,他露出了一个“果然如此”的复杂神情:“是你办得出来的事情。”
疯王后的手上握着薄薄的一片黑铁刃。她自己用左手抓住了铁刀,刀片深深地陷入王后的手掌中,恐怕快嵌进骨头里了。疯王后满手都是鲜血,那些血现在已经被寒冷的天气冻住了,看起来格外恐怖。
看到她这幅样子,白金汉公爵一下子就能够猜出到底发生了什么。
想来疯王后原本想要借着这次机会,刺杀国王。不要小看她手中简陋的铁刃,它被磨得又轻又薄,锋利无比,以伊莉诺的本事,在这种距离下借助合适的风势,她完全有办法杀死任何高塔下的人。
这就是当年赫赫威名的武士王后。
不过,在最后关头,铁片即将飞出的时候,王后自己握住了刀。
她认出国王了。
“你醒了吗?”
白金汉公爵问,伊莉诺都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醒了。”
王后用力地张开手,血冰破碎,簌簌地落到了地面上。她疲惫地靠在墙壁上,仰起头。
“这场噩梦,做了真久啊。”
“威廉从一开始就将答案告诉你了,你该对我们有些信心。”白金汉公爵稍微带了点儿责备的口吻,“普尔兰——当初教皇亲自,我们没有办法像你透露太多,但我们以为你知道这个名字能够明白的。”
普尔兰,在表面上,它的含义是“荣耀”。
但在古罗格朗语中,还有另外一个隐晦的意思“虽破碎堕落,但终将涅槃的美好”。
“不。”王后打断了白金汉公爵的话,她冷笑,“你以为我会不知道这个含义?”
“那你为什么?”
白金汉公爵越发疑惑了,这个疑惑已经困扰了他十几年。
“我瞒着你们……”王后顿了顿,“我举行了秘法。然后我看到……”
她的语气开始又渐渐变得急促起来。
“你看到了什么?”白金汉公爵追问。
王后伸手按住了自己的额头,哪怕她现在已经清醒,但是一回想起那些,痛苦又一次呼啸而来,她低低地怒吼:“我看到他死了!我看到他死去……一次又一次!我以为你们失败了!”
她的低吼里带着那么多强烈的恨意与悲伤,那恨意的对象不仅仅包括圣廷,也包括了白金汉公爵——甚至包括威廉三世。这么多年,王后就在这恨意里挣扎着。
白金汉公爵愣在原地。
王后仰起头,泪流满面。
“我看到他在我眼前死去……一次又一次。而我救不了他!我救不了我的孩子!!”
“多久?”
王后露出了个悲伤得几乎扭曲的微笑:“十几年了,一直这样。”
“放松,伊莉诺。”白金汉公爵放轻了声音,“不管怎么样现在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我们赌赢了。”
“是啊,赢了。”王后侧过脸,她痴痴地望着国王离去的方向,“我的孩子,我的普尔兰……我们赢了,他终于健康平安地长大了。”
“你现在打算做什么?去见他吗?”白金汉公爵问。
“不。”
王后拒绝。
她伸手拢了拢头发,尽管瘦得惊人但依旧透出一种奇特美丽的脸庞露出白金汉公爵熟悉的神采。清醒,冷静,果决:“我现在不能出现。秘法出错肯定是有原因……我认为当初占星师肯定也在其中掺了一脚。那些该死的那些该死的占星师,他们投靠圣廷之后,干得真漂亮,真是一群忠心耿耿的狗。”
“把十几年前活动过的占星师名单给我一份。”
“你打算做什么?”
白金汉公爵有了种熟悉的,不好的预感。
“杀了他们。”
王后眼中刀尖一般的锐气骤然凝聚了起来,她瘦得像副枯骨,然而当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空气中仿佛一瞬间撞起金铁锵然之声。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血债血偿。
谁夺走了她的爱人,又让她的孩子陷入到那般危险的赌局中,那她就去杀了谁!她连神恩都敢杀,何况只是一群圣廷的走狗。
白金汉公爵幽幽地叹了口气。
他知道伊莉诺并不是在开玩笑。
她早就干过这样的事情——也许国王的性格更大一部分是跟随了他的母亲。
那是二十一年前。
威廉三世出征,罗格朗南方三个邦国发生大规模叛变,许多领主加入到了叛变的队伍之中。威廉三世和白金汉公爵带走了绝大部分军队。梅尔茨城堡的大门被内应打开,领主们一路冲到了蔷薇王宫之前。
那些叛军以为自己会看到怯弱哀求的王后与王宫的仆从们。
他们的确见到了王后。
身着铠甲,一人一马矗立在王宫大门前的王后。
她披着猩红的长袍,长袍被风吹得翻卷,就像她是站在熊熊燃烧的烈焰之中。她提着长长的铁枪,漠然地看着被惊得目瞪口呆的叛乱领主们,铁枪一挥,在王宫前画了一条长长的线。
“我知道你们想要干什么。”
王后的声音冰冷,蔷薇王宫的背影在她战马后巍然耸立。
“想要,就过来拿。”
“你们想要的荣华富贵,权势地位,我统统可以给你们。不需要你们争不需要你们抢。”
“只要你们有命拿!”
她说话的时候,仆从们从王宫中涌出,将一桶桶油泼到了王宫前的地面上。领主们惊呼起来,发现自己周围的街道两侧早已经放满了煤油。而在他们惊愕的骚动中,王后从侍从手中接过了一个火把。
只要火把掉到地上,烈火将在瞬间吞噬包括王后本身的所有人。
王后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提着长枪。
“来!”
为什么他们会以为威廉三世离开,王宫就无人可守呢?留在这帝国心脏的,是足以和威廉三世媲美的武士王后,她美得惊人,疯得也惊人。
领主们被王后惊住了,僵持了许久之后,准备离开。
然而两边的屋顶出现了终于赶到的弓箭手,森然的箭尖对准叛乱的贵族们。王后举着火把,火光映出她的脸庞,她看着满天的箭雨贯落。尸体堆满了蔷薇王宫正门,鲜血一直蔓延到王后的战马下。
罗格朗历史上最大的一场针对大贵族们的屠杀,是伊莉诺王后完成的。
白金汉公爵忽然想起了那天国王随意地说,干脆将新王党全杀了的话……
还真是一脉相传。
“先在罗格朗待一段时间吧。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谁认得出来你是曾经的王后?”白金汉公爵头有些疼,但心中的重担终于彻底放下来了,“你不想他没了父亲之后,又真的失去了母亲吧?”
这句话对王后作用更大。
“给我安排个隐秘的房间,稳妥的身份,能够每天见到他,不能离他太远。”王后怒气冲冲地瞪了白金汉公爵一会儿,下令。
这熟悉的傲慢,熟悉的挑剔和命令口气。
白金汉公爵感觉到自己熟悉的那个最会指使人的伊莉诺又回来了。
“你该改改脾气了。”
他无可奈何地说。
“总之……”
白金汉公爵露出一个卸下疲惫的微笑:“欢迎回来,伊莉诺。”
“我醒了,以及……也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老得真快。”王后沉默了很久,也露出了释然的微笑,“他会成为真正的君王,像他的父亲一样。”
“他会的。”
噩梦漫漫长长,终于结束了。
距离蔷薇家族的王冠被神的阴霾笼罩已经过去了接近一千年,是时候让王冠重放光彩了。
………………
希恩男爵走进了蔷薇王宫。
到了这一刻,他的心情反而平静下来了。
在他率领骑兵守在那个冷夜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将死无葬身之地的准备。没有这样的决心,他怎么敢对着国王拉开弓弦。
希恩男爵见到了国王。
他坐在书房的窗边,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到国王的身上。和希恩男爵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感觉一模一样,国王就是由这宫廷里最昂贵的奢华培育浇灌出来的最华美的那朵蔷薇。几乎咄咄逼人。
“日安,希恩先生。”
国王停下了正在翻阅档案,他平静地看着希恩男爵。
希恩男爵在那个暴雨的夜晚就已经知道他们这位国王陛下绝非表面上那么简单——战胜一整支古伦底重骑兵可不是什么人都做得到的。他沉默地走进来,缓缓地跪了下去,没有出声。
希恩男爵低垂着头,看不到国王的神色,只听到他不紧不慢地开口。
“我听说您招待了我的谈判团一段时间,希望这没有对您带来更多的负担。您今天将他们完好无损地送回了梅茨尔城,是这样的吧?先生。”
“是的,完好无损。”
“好极了。”国王轻笑了一声,“您总算做了点正确的选择。”
“谈判使团的所有官员都在梅茨尔城外的旅馆中。合约也完好。”希恩男爵语速稍微有些快,“特鲁城的骑士对您忠心耿耿,做出错误选择的只有我一个人,这一次抵达首都便是他们押送我前来。我请求陛下的怒火不要落到他们头上。”
国王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轻轻叩击扶手:“让我来猜猜您的打算。”
“您的骑士全副武装,而且您为他们选择距离十字路口最近的旅店。然后您孤身一人,不带任何武器前来见我,为您的骑士求情。如果我不答应,那么您的骑士也有机会以最快的速度撤离,最坏的也不过他们以谈判团作为人质,来换自己的平安。而您是打算将自己的命扔在王宫了,是吗?”
希恩男爵没有回答。
“您可真是位孤胆勇士。”国王称赞,他话锋忽然一转,“不过很遗憾,先生。在您抵达王宫的时候,您那些忠心的手下,就忍不住紧随着您进城了。他们伪装打扮的技术有够蹩脚的,我的叔父送他们去监狱里反思一下了。”
希恩男爵猛地抬头,他下意识地去摸腰间。
摸了个空。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这次踏进蔷薇王宫,将配件交给了守卫。
“不用那么紧张,先生。国王注意到了他下意识的动作,“我想杀的人能够从王宫门口排到城堡门口,你与你那些勇敢到愚蠢的士兵在名单上还不够资格放到前列。”
大落大起,希恩男爵想起这段时间听闻的,新王党贵族被国王剥削得几乎要掏空口袋里每一个子的传闻:“我愿向您献上我所拥有的一切。请您宽恕他们的莽撞。”
“我不需要你的忠心,不需要你的誓言,那些东西连一个便士都不值。”国王靠在深红的椅背上,轻蔑地看着他,“至于财富倒也可以,但我不认为你能够拿出来。”
“那您需要什么?”
希恩男爵不认为国王能够与宽容划上得等号。
国王拿起了手边的档案,他将整理出来的档案递给希恩男爵。希恩男爵接过,翻阅起来。他脸色露出了惊愕的神色,很快地越来越凝重。
最后他错愕地抬头,看着国王,一个猜测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