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格朗帝国的北地在被普尔兰的曾祖父征服以前,一直以来被视为“野蛮之国”。
在西大陆前十二世纪的时候,曾经爆发过一场来自海上蛮族的入侵,尽管潮水一般的入侵只持续不到一百年就消失了。罗格朗帝国的北方地区从那时起被野蛮人占领。直到后来,野蛮人的后代才逐渐与罗格朗融合为一体,但是他们的语言习惯受蛮族传统影响很深,较为古朴简短,词汇发音上较为混浊粗硬。
正因如此,来自北方的林地贵族在王宫中一直饱受嘲讽。
在莫尔子爵交代刺杀计划的时候,国王就已经注意到他的表述风格十分简洁——用中部和东部贵族的话来说就是“粗鲁如同农民”。
然而,刚刚莫尔子爵所说的最后的一段话,却堪称文雅,最后的“年高德勋”更是典型受圣教影响的宫廷化表述。
这不是莫尔子爵这种地道北方贵族会使用的。
——除非有人在近期对他这么说过。
莫尔被国王的骤然发问吓了一跳,他甚至搞不懂国王是怎么知道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
“谁说的?”
国王的口气变得强硬起来,如刚刚的老白金汉公爵,他此时脸上就像笼罩了一张冰冷的铁面具。
“凯尔,凯尔·罗伊。”
莫尔喃喃地道,他开始意识到了什么。
“他是名游商。”
“逮捕他。立刻。”
……………
今天的默恩城堡多灾多难。
早上七点,城堡主人沃尔特伯爵险些被当场流放,而到了下午,整个默恩领地内改归国王指挥的士兵再次忙碌了起来。领地内的所有游商都被扣押起来,验明了身份后才被释放。
傍晚,城堡笼罩在压抑的昏暗里。
壁炉中柴木燃烧的声音清晰可闻,国王在距离壁炉不远的地方坐着,但他的脸大半笼罩在阴影里。
就在刚刚,内廷总管大人传达了防卫军的汇报:他们一种查到三位名叫“凯尔”的游商。符合莫尔子爵叙述“前天晚上还同他们一块交谈”的,只有一位。
——卫兵破门而入时,他拔出匕首,干脆利落地割开了自己喉咙。
房间中充斥着恐怖的死寂,三名骑士面色灰白地跪在地毯上,低下了自己高傲的头颅。
他们前段时间在客栈中一起喝了点酒。醉醺醺之下,不免说了些埋怨的话。当时他们边上的就是那名游商,他像随口说了那句。但天知道怎么回事,也是愤恨作怪,也许是魔鬼作祟,那句话不知道怎么,就深深扎根在他们的脑海中了。
随后,他们又听到游商感叹了一句“要是有勇烈的修士就好了,可惜英雄已死”——当时的戏剧中,就有一部讲述异教徒暴君卡里古拉被修士刺杀的故事。
总之,就在那天之后,才有了他们谋划的这场刺杀。
将所有事情交代完毕,莫尔已经不敢去看国王的神色了。骑士们意识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有人精心准备了这一连串的阴谋。
他们自以为英勇壮烈的复仇正中恶毒敌人的下怀。
房间中的死寂压得人喘不过气,国王没有说话,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莫尔伏下身,他的额头贴到了地毯上,他压抑着羞愧:“我们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我们愿意为自己的错误付出生命的代价。但是,陛下!克汶战役有问题!将军一定是遭到暗算。”
克汶战役,就是一个月前老公爵的儿子应对勃莱西王国远征的那场战役。
根据传回王宫的汇报,公爵的儿子,年轻的约翰将军在粮食与武器皆充足的情况下疏忽大意,他没有将敌人的先锋部队当一回事,结果在7月末丢了罗格朗东部咽喉的月河要塞,直接导致了战争的全面失败。
“你们在为他求情?”
国王低头看匍匐于地的三名骑士,他语气略带着嘲弄。
“三个将死之人来为别人求情。”
“我以家族的荣誉担保,约翰将军绝对不是会犯轻敌错误的人!”
莫尔的脸上没有血色,但他还是咬牙着宣誓。
“但凡我有一句虚言,布里尤家族的所有人皆将永坠地狱!”
“死后的事情是圣主管的。”国王淡淡地说,“永坠地狱这种东西在我看来一个便士都不值。”
他的这句话让三名骑士陷入了绝望。
“但是——”国王话锋一转,他审视着三名猛然抬起头的骑士,“使团将在21日抵达,和愚蠢的默恩伯爵一样,你们有三天时间,我要看到一份详尽的,你们参加的战役汇报——从每一场士兵的调配,每一面旗帜的指向,每一柄长弓,每一块磨剑的磨石到每一包谷物面粉,每一块奶酪的准备……用这些东西来向我证明,你们的将军的确尽了他全部的努力才准备这场战争。”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要求整理出一份这样的档案与汇报,简直堪称苛刻。
但是国王没有宽容的意思。
“做不到的话——”
国王向前俯身,银色的发丝几乎垂落到莫尔的脸颊上。他轻柔的声音钻进他的耳中——这比他严厉下令时更重饱含嘲弄。
“那你们自以为高贵的牺牲精神,也不过如此。”
他预料之中地看到骑士们露出了愠怒的神情——没有一名骑士能够平静面对这种针对他们品格的侮辱。
“当然了,就目前来看,你们也没有骑士精神这种东西。”
国王直起身,靠在了深红天鹅绒上,带着苍白的十指交叉,指尖互相轻抵着。
三名军官的脸色涨得通红。
在国王的手边,还放着那把精致的十字弓。
“王室的财政部门会协助你们的。但能不能完成,就看你们自己了。”
他以轻柔但却教人畏惧的口吻说道。
“去吧,证明给我看,他是无辜的。”
莫尔他们站起身的时候,看到国王在明灭的火中意味不明地微笑:“现在,他的命在你们手上了。”
这是一句威胁。
…………
三名担任军官的骑士离开了,房间中剩下了国王一人。
他静静地坐在壁炉边,火光勾勒出他脸部精致的轮廓线条。
祝迟根本就不在乎能否从报告中找出原因。
没有人比从底端打滚爬上来的军官更加了解军队了。他想做的,是初步地、不受蒙蔽地了解罗格朗帝国军队的客观信息。
居高自远。
在国王周围有太多厚重的帐幕。
或许老公爵这样从数十年沙场征战中活下来的人能够对军队的情况有个把握,但普尔兰?
得了吧,他听到的话十句能有三句不加粉饰或夸大就该感谢贵族与官员的良心了。
片刻之后,祝迟从沉思中醒来。
他看着窗外的雪,静默了一会,让内务总管为老白金汉公爵送去了一件崭新的、称得上公爵身份的斗篷。
………………
老公爵展开了猩红色的斗篷,斗篷使用柔软的雪地狐狸皮制作而成,价格昂贵。但公爵在意的不是这些。
他结着厚厚老茧的手——那是多年战场生涯留下来的——轻轻地抚摸斗篷上用金线绣出来的蔷薇花纹。蔷薇,这是罗格朗王室的标志。
“我的小普尔兰。”
这位老人轻声叹息。
严格上来说,他比兄长威廉三世更早从王后手中接过襁褓之内的侄子。那时候兄长还在同叛党作战,是他替兄长守卫着刚出生的婴儿。
白金汉公爵解下了漆黑的长袍,将带有蔷薇家族花纹的斗篷披在身上。
他很高兴,自己能够再次为他的小国王效力。
…………
国王的官员们很快抵达默恩。
显然,国王这一次自己偷溜出宫的任性举动让这些官员们伤透了脑筋。但是白金汉公爵的事情让他们无力再去劝诫国王。他们加入了整理战事汇报的事务中。
而有一个人独得国王的召见。
风尘仆仆的财政大臣刚踏进门,就听到国王的话:
“筹集两万磅要多久?”
他眼前一黑,险些绊倒。
第7章 没钱了
财政大臣始终清晰地记得一个月前国王看完勃莱西王国送来的信是什么反应。
当时,他当着信使的面,将信撕了个粉碎,然后微笑,说:“既然约翰宣誓效忠于我,那么,现在就该是他为伟大的罗格朗帝国捐躯的时候了。”
那种微笑下的暴怒和冷酷劲头教人不寒而栗。
两万磅。
即使是整个罗格朗帝国,要拿出这么一大笔巨款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先王威廉三世时期,为了发动一场针对勃莱西的战争,曾经筹集过十万马克(折合约为六万六千磅),那次一共耗费了整整七个多月的时间。[1]
正常情况下,要筹集两万磅需要至少两个月的时间。
但勃莱西王国只给了一个月的筹集时间。
——他们就没有让俘虏被赎回的意愿。
再加上当时流传甚广的约翰将军投敌,白金汉公爵态度可疑等种种说法,国王便直接放弃赎回约翰将军,只与勃莱西王国定下了谈判的时间。
国王的态度摆在那里,连格莱斯大公写信劝解都没有用处,只让国王更加愤怒,其他的官员越发不敢触怒他。
因此,一个多月过去了,别说两万磅了,他们连一个便士都没有筹集。
可是谁想到,眼看离谈判和交割俘虏只剩下短短几天,国王却又忽然提起了这件事。看他的意思,竟然像是回心转意打算赎回约翰将军了。
财政大臣几乎想给他反复无常的国王跪下。
“两个月?”
国王手指敲击着扶手。
“国库还有多少?”
财政大臣额头上全是冷汗,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国王的脸色,委婉地回答:“陛下,为了抵御勃莱西王国的入侵,我们在四月份的时候已经动用了大量的资金,甚至筹集过一次免兵役税……”
“王室的金库呢?”
财政大臣看起来像随时可能发起抖来,他的声音更小了:“陛下,您前段时间在西部和北部分别修了两座王室城堡……”
国王记起来了。
罗格朗帝国今年堪称多事之秋,北方的纽卡特和西部的诺多弗在去年年底发生了暴动。镇压了叛乱之后,为了加强对这两个地方的统治,普尔兰在当地分别修建了一座属于王室的城堡。为了建设城堡,甚至还加重了对王室林区的监管。
好极了。
国王面无表情地想。
要不,还是让约翰将军为国捐躯吧。
“我私人的领土收入呢?”
这一部分算是国王自己的私人收入。他这么问明显意味着国王打算自掏腰包去赎回约翰将军。财政大臣有些惊讶。
他汇报了国王几处直属领地的收入情况,数目虽然可观,但是国王平日的奢侈生活显然开销也十分可观——在三天内,能够紧急拿出来的钱居然只有几千磅。
国王按了按自己的额头。
可能是重生的一点后遗症,现在他的头开始隐隐作痛了。
“我叔父领土的收入大概多少?”
他随口问。
当然,他并不指望一看就如苦修士一般不重享乐的白金汉公爵有多少身家——他甚至怀疑,公爵会把他的大部分收入拿去填军费的大坑了。
然而得到的答案还是让国王感到惊愕。
公爵简直是入不敷出。
“是这样的,陛下。”
财政大臣回答。
“按道理来说,公爵大人是王室最大的债主之一。”
普尔兰还在襁褓中的时候,罗格朗几乎陷在一片混乱之中。还是个婴儿的国王让许多邦国的贵族感觉忧虑——在这个时代,婴儿成长为大人要承担太多的风险了,特别这个婴儿还是三十六邦国的共主。
是白金汉公爵屡屡自掏腰包,用数额庞大的贷款来支撑王室的财政。
然后在国王正式成年不久,白金汉公爵不愿意交换大权的传言四下兴起。这时候,白金汉公爵做了一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他将那些欠条全都烧毁了。
国王按着额头的手用力得关节发白。
财政大臣偷偷看了一眼年少的国王,他手按在额头上,挡住了眼睛。财政大臣没有办法判断国王此时的心情。
房间中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
“好极了。”
国王强打起精神。
“准备谈判事宜,并且开始筹钱。”
听到筹钱,财政大臣心中立刻有了不怎么美妙的预感。
“我记得,贵族的继承权由我掌控。”
财政大臣已经开始有些口吃了:“是……是……是的。”
“那么就让那些继承人们为了他们的爵位交税吧。”
“陛下……”
财政大臣的冷汗“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国王这么说的确没有什么错。根据国王加冕时,贵族们向国王宣誓效忠签署的宪章,国王拥有裁定继承的权利——但是这一般都是用在两名爵位继承人继承条件不相上下的时候。
然而,听此刻国王的意思,他分明是要所有拥有继承权的大小贵族全部掏出口袋里的钱。
这样一来,连原本稳坐爵位的合法长子都要坐立不安了。
显而易见的,他们的兄弟显然很乐意拿出一大笔钱财上交给王室法庭,从而获得“公事公办”——谁出价高谁继承——的裁决,从他们的兄长手中夺走爵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