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的战争,或败获胜,本就应该全凭自己。
每一位骑士在踏上战场之前,就早已做好了胜利便凯旋而归,战败就身死沙场的准备。这是骑士的宿命,他们无怨无悔!但绝不是像现在——整个战局的胜败,整个国家千百万人的命运,在一瞬之间,一念之间,化为乌有。
再多凡人的血,在神明面前,都不过只是小小的水滴,落下来无声无息。
“这就是我们为什么始终不愿意向你们俯首啊!”
如果凡人在神明面前就如蝼蚁,所有的奋不顾身与努力就不过是一场笑谈。
那又该多可笑啊!
蔷薇家族一千多年的坚持,要的不过是凡人的命运,由凡人自己决定!凡人的历史,由凡人自己来书写!他们要自己不是猎物,不是蝼蚁,不是傀儡!
他们要堂堂正正地站在大地之上!
他们不过想要一个公平,不过想要一个自由。
可是,天上、地下,谁也不给他们。
“你们谁也不给,所以——”白金汉公爵轻声说,声音沉了那么多年的光阴,“蔷薇家族自己来拿。”
用鲜血,用一代又一代人的命来拿!
“只要站到这边来,就不是我们的敌人。”天使握上了火剑,祂轻轻一指威尔亲王所在的地方。
白金汉公爵回首看自己身后的骑士:“你们去吧,不要辜负这难得的好意啊。”
铁骑肃立,无一人离开。
“不用觉得愧对,如今面对的敌人已经超出了誓言里要面对的范围了。”白金汉公爵淡淡地说,“去吧。”
“您是在侮辱我们吗?”
跟随他最多年的老骑士开口,他在战斗中瞎了一只眼,血流满他的脸庞。他缓缓地抬剑一指跪倒在地的威尔亲王。
“让我们去追随一条尿裤子的狗?”
他的形容粗俗放肆,完全不符合骑士的精神。但他话音刚刚落下,所有骑士们哄堂大笑起来,笑声狂放桀骜,就好像他们面前不是不可匹敌的天使,他们身边没有沉到几乎要从马背上栽下的无形压力。
白金汉公爵微微一愣,然后放声大笑。
他勒马看着自己的骑士们:“我很高兴!”
他一生冷厉,就算取得再大的胜利,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开怀大笑,从来没有这样直言出自己的感情。
“我很高兴!”
白金汉公爵高高地举起王旗。
“你们都在这里!我很高兴你们都是帝国的铁骑!”
“为了蔷薇的荣耀!”
骑士们大吼,他们高高地举起了自己剑。
战马不再嘶鸣。
战马与主人们共同出征多年,早已经心意相通。这一刻,战马竟然也克服了天性中的恐惧,和它的主人一样,骄傲地扬起了头颅,寸步不退。
“现在!跟着我——”
白金汉公爵转向天使,他一挥长剑。
“冲锋!”
他像刚刚一样,第一个冲了出去。
骑士们紧随其后,战马的铁蹄扬起了战场上的血和泥。他们义无反顾地跟随着自己的将领,他们是一把长剑,他们是凡人的剑与刀!年迈的骑士,年轻的骑士,他们仅紧只剩数百骑。
但这一刻,他们就是帝国的千军万马!
天使展开了祂的双翅,拔出了祂的火剑。
浩浩荡荡的赤火在半空中蔓延开来,以天使为中心,方圆数百米的空间内,所有的积雪在一瞬间熔化。那些融雪所化的水,化为了一条滚烫的长河,崩腾流转,横跨在蔷薇铁骑和反叛军之间。
就像一道凡人与神的天堑。
只要跨过,就是粉身碎骨。
炙热的气浪扑面而来,战马寸步不停。
“杀!”
白金汉公爵高呼。
这是战争!
这是凡人与神与世界的战争,这场战争从传说时代绵延至今,从未停止。
这场战争,不死不休!
“杀!”
所有骑士放声高呼。
在战场上,骑士们只有一个使命——那就是杀!斩杀自己的敌人,或者被敌人斩杀!蔷薇铁骑永不后退!
天使双手持剑,高高举起。
天空中的赤火翻卷向下,携裹着无尽的威严与暴烈,这不是人类的力量,这是神明的力量!那火像一片血色的大海,翻卷而过,火中有着万千的刀剑。天地骤血,万物匍匐。
神罚降临,吞噬一切。
………………
罗格朗与纽卡那邦国的交界线。
国王率领着先锋队一路疾行,几乎是昼夜不停地赶到了这里,他们刚刚穿过第一城镇,再经过两个自治城,就可以抵达纽卡那王室城堡。
国王在队伍的最前端。
他突然勒马,抬头看向北方。
北风呼啸在天地之间,那风冷得渗透进骨髓。国王死死地抓着缰绳,感觉到血液似乎在一寸一寸地变凉,又似乎在心脏里,有火焰在沸腾。
士兵们在国王身后停下,疑惑地看着国王,军队稍微有些嘈杂。
然而世界里,所有的声音都离国王而去。
滴答。
仿佛是错觉,又仿佛那声音是被风带着,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滴答。
那是一滴血落下的声音。
那是谁的血?
“前进!”
国王突然怒吼。
他高高地扬起马鞭,用力挥下。战马长鸣,奔腾而出。冷风刮在国王的脸上,风势如刀。他死死地抓着缰绳,关节泛起骇人的苍白。
越过山岭,渡过冰河,穿过沼泽,国王疾行在冬末的酷寒里。
他只拥有多少东西?
他又有多少东西可以失去!
第74章 荣光亘古
詹姆斯与几名骑兵在雪地里疾行。
他的怀里塞着写满数字的卷轴, 他的呼吸粗重得就像打铁匠的风箱。他累得气喘吁吁,有些想笑, 又有些想对某个蠢货破口大骂。
让一个城堡设计师带着一队人从战场上逃走, 那个蠢货是以为他也是什么会挥刀披甲的骑士吗?信不信随便敌人几匹战马追上来,他就直接跪地求饶?
詹姆斯带着纽卡那城最后的一支骑兵,他们是从城堡南面的暗道走的。
詹姆斯不懂战场的那些事, 只是个成天和木头和石头打交道的建筑设计师。
但即使是他,在昨天的清晨时,看到地平线上扬起的是反叛军的白底蝾螈旗,而不是红底蔷薇旗,也明白了战局的变化。
以攻代守的白金汉公爵没有回来, 来的是潮水般的敌人。
这一次的攻城比先前的那一次更加猛烈。
距离上次攻城的时间太短,他们只来得及勉强修补了一下破裂的城墙, 那些倒塌的塔楼根本来不及重新建起。敌人不急着将登城, 而是将投石机推上了战场,专门朝着那些修补过的城墙轰击。
隆隆巨响里,纽卡那城堡摇摇欲毁。
指挥官从早晨起,一直到傍晚, 都待在城墙之上,扯着嗓子指挥着。但谁都知道, 纽卡那城堡守不住了。
敌人渐渐地开始登上城头。
指挥官在那个时候带着一队骑兵找到了詹姆斯。
他指着詹姆斯对那几名骑兵说:“他身上有机密的资料, 你们就算是自己死了,也要好好地把他送到国王跟前。”
“我有个屁——”
詹姆斯的话一句没有说完,指挥官就大踏步过来, 一把拽住了他的领口。
“我不是要救你。”那个已经断了一只手臂的指挥官呼吸急促,他压低了声音,“我是求你救我的兄弟!我在这里,他们就绝对不会逃走!所以我求你带着他们逃!我求你救他们一命!”
指挥官说完,松开了他。
“带他走!”
指挥官一声令下,那些眼眶通红的骑士们上来抓着詹姆斯就向暗道的方向撤去。
“告诉陛下!古伦底重骑兵到了!”
指挥官最后和他说了这么一句话,便大踏步地重新冲上了墙头。他拔出剑,去砍那些从城墙破口爬上来的反叛军。
詹姆斯看到他单手握剑,高高举起,奋力下劈,砍断了一名反叛军的头颅。
鲜血从那人的脖颈中喷泉般地喷溅而起,浇了指挥官半身。他头发,脸上全是鲜血,一滴滴地往下落。詹姆斯不知道,若是指挥官自己被人斩断头颅的时候,是不是也会有一样的鲜血喷溅而出。
骑士们护送着詹姆斯,从城堡的南边逃了出去。敌人的攻击重点在北面,南面的暗道外没有多少反叛军。
离开城堡,奔入雪野之前,詹姆斯回头看了最后一眼自己亲自设计起来的城堡。
隐隐约约,黑色的烟笼罩在城堡的上空,那是战场上燃起的战火。
纽卡那城堡注定沦陷。
詹姆斯心中明白。
城堡被攻下之后,反叛军也会想着将它重新修补起来,城中的那些木匠,那些工人会活下来。但是指挥官和守城的战士,他们必死无疑。
星夜急奔,一名建筑设计师,几名骑兵拼死赶路。
他们带着一位指挥官最后的命令:
——告诉国王,古伦底重骑兵到了。
他们已经赶了一夜的路,詹姆斯觉得这样下去自己的命也要扔在马鞍上了。
他来到罗格朗就是个错误,否则他现在还是好端端的自在修建教堂的人。詹姆斯这么想着,挥起马鞭,再一次催促身下的战马奋力前奔。
战马奔上一个小山前,忽然像受惊了一般,高高地人立而起。詹姆斯大惊失色,他用力扯动缰绳,想要让战马平静下来。但是不仅没有成功,还从马背上滚了下来,一头栽进了冰冷刺骨的雪地里。
一大口雪冷不丁的灌进喉咙里,詹姆斯翻滚着,挣扎地从雪地中爬起来。
刚刚爬起来,他就明白战马为什么受惊。
远远的地平线上,隐约卷起烟尘。在那烟尘里,有数百面血红的旗帜展开,连绵成为一片浪潮。
詹姆斯张了张嘴,灌尽嘴里的雪生生地冷着心肺。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仿佛要将肺也咳出来。
那血色的浪潮远远奔来,转瞬间涌到眼前。詹姆斯后面的骑兵们发出惊呼,眼看滚到雪坡上的詹姆斯就要被战马践踏成为肉泥,领先的那名骑士在千钧一发间勒住了战马,停在了距离詹姆斯不到三步远的地方。
在那名骑士背后,所有战马在同一时间停了下来,一瞬间从奔驰的洪流化为了一片静止的汪洋大海。旗帜卷得哗哗作响,但战马已经全部静立下来,此时正从鼻子中喷出了一道道白气。
詹姆斯死里逃生,连滚带爬地从战马旁边站了起来。
他刚刚站了起来,背后的骑士们却翻身下马,在雪地里齐齐下跪。
“恭迎陛下!”
詹姆斯一惊,他抬头看那名领头的骑士。
骑士背着光,穿戴着铠甲,看不清面容。现在是天将明的时候,天地之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蓝光,现在这幽冷的蓝光落在那名骑士身上,将他镀得像一块从烈火里捞出淬进冰了的铁。
詹姆斯忽然想起,几天前,白金汉公爵率领骑兵出战的时候,也是在这样薄薄冷冷的晨光里。
“你们从纽卡那城堡出来?”
国王在马背上,背后的人离他太远,面前的人跪着,所有人只听到他的声音平静如常,没有人看到他握着缰绳和马鞭的手,微微颤抖。
“城……城破了。”
回答的骑兵声音微微颤抖,他是指挥官的扈从,也是指挥官的至交好友。
寂静。
天地间一片寂静,仿佛连战马都不敢嘶鸣。
北地的寒风吹得人手指僵硬,吹得人血管里的血结成了冰。国王感觉到那些空气中的冰渣顺着他的呼吸,灌进了他的肺里,冷得从骨头缝隙里渗出多少火也烤不暖的寒意,不好的预感成为现实,最后的一点希望缓缓地沉进深渊里。
“说。”
国王冰蓝的眼眸死死地盯着那名骑兵。
“怎么回事?”
骑兵摘下了头盔,重重地磕在雪地里,詹姆斯直到这时候才发现他其实也还年轻,一路上沉默寡言的骑士有着张稚气的圆脸。
“公爵大人解了第一次城围,城墙受损,无法再守。公爵大人决心拦截反叛军的第二批军队……”年轻的骑士声音嘶哑,仿佛字字带血,“公爵大人战死,将军誓死守城,让我们来告诉陛下——古伦底重骑兵到了!”
公爵大人战死、古伦底重骑兵到了。
像两颗巨石骤然砸进了平静的湖面,军队中忍不住爆发出了一阵阵惊呼。
公爵大人……
战死。
国王的喉结滚动着,他咬紧了牙关,仰起了头。仿佛是两天一夜的急行军的疲倦一下子翻了上来,眼前的世界似乎突然地重重一黑,一切都变成了灰色。
滴答。
耳边仿佛又一次响起了血滴落的声音,轻轻的,教人的呼吸在一瞬之间变得无比艰难。那滴血……那是白金汉公爵的血,是他叔父的血。
他心口涌动的是什么?那些一点点将他冻结的是什么?
他曾经一无所有,回到罗格朗,他背负起了一个国家,一个家族的命运。可他也终于有了一些什么。他只拥有多少东西啊?他又有多少东西是可以失去的?他是不是该放声悲哭?他是不是该嘶吼该咆哮?谁来教他嘶吼谁来教他咆哮?
他过往的那些年里,所有人都想要他死去,他在世界的仇恨与冰冷中挣扎活下来,早已经不会哭泣也不会软弱,现在谁来告诉他如此悲伤的时候,该怎么样让眼泪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