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陆轻哼了一声道:“原来七星锁,已经是粗浅了么。”
他说完就往下一跳,如此高的树,他又是那么小的身体,这样直直下坠,实在叫人当心。柳希夷下意识地惊呼了一声,还好他双足空中点了几下,竟如踩到实处,稳稳落了地。
柳希夷这才放下心,小陆便冲着柳渊去了:“柳渊哥哥,你们就是师父说的客人?”
柳渊此前也随书院中的司业先生来过此处几次,与这药王谷中之人都还见过几面,自然是熟悉些。他点点头道:“嗯,我与大哥和这位少侠一同来拜访药王前辈。”
小陆瞧了瞧旁边两个人,道:“那便随我进去吧,师父在遗鹿崖看大师兄和二师兄下棋呢。”
说罢便跳上前去,给三人引路。
碧林翠树之间数只白鹤悠闲飞舞,一亭立于沼泽旁,匾额之上刻了“放鹤亭”三字。
柳希夷不禁道:“放鹤亭,遗鹿崖……好名字。”
果然是个自在地,便连这谷中各处的名字,也这般有着逍遥气。
听到他这般夸赞,小陆回头,得意道:“好听吧?我也觉得师祖特别会起名字。”
这般得意了一句,也没再与人多说话,依然在前面蹦跶着带路,比起身后这三个大人来,路旁的花花草草野兽虫豸更吸引他些。
柳希夷则悄悄凑到耳畔摧锋道:“同样在山中,湛然山庄却不似这般远离红尘……我还挺好奇这般放鹤养鹿的日子。”
摧锋道:“我陪你。”
听得这一言,柳希夷笑着把搂住人肩颈的双手收紧了些。
顺着谷中溪流而上,走了半个时辰山路,从那谷底又爬上了山崖。眼前顿时一片开阔,朝外一望就见远处层云,近处山村,分明晴天,却因离得这处太高而让崖下景象的色泽都淡了几分。
小陆在最后几道阶梯前停下,朝身后三人道:“便是这里了,师父在前面那棵大树下,我先走了。”
柳希夷仍旧伏在摧锋背上,双手紧搂,闻言道:“有劳。”
抬眼望去,阶梯之上有石板铺出一片平地,不远出是一棵极为粗壮的绿树,枝叶繁茂,辟出成片阴影,宛如华盖。
三人走进去的时候,一位黑衣男子正坐在树下。
这人面容年轻俊美,一头发丝却是雪色,山风拂荡,白丝微扬,便如银瀑飞泻。
他的面前放着一盘残棋,左手执黑,右手执白,低眉沉吟。他的位子只是旁观者,下棋的两个人早已离开了,如今不过帮那两人解这残局。
思忖片刻,他终于落下一子,而后抬眸看向朝自己过来的三人。
“柳家小子,来了?”他目光往柳渊身上一转,开口道。
“晚辈见过药王前辈。”柳渊作揖行礼,“这是我大哥柳然和摧锋少侠。”
旁边这两个人一个背人一个被背,都不好行动,柳希夷只是微微颔首,道:“见过药王前辈。”
药王尹安,便是这药王谷如今的主人。
柳希夷听过很多关于药王的传闻,印象里那就是一个脾气暴躁的怪老头,这回见到真人,还与他所想的不是太像。实际上这位药王如今也不过年近不惑,并非什么老头子。
尹安把手中棋子丢回去,道:“都过来坐吧,爬那么久山,也该累了。”
树下的石凳一共四个,刚刚好够。摧锋小心抱人坐好,这才坐到一旁。
尹安也没跟人寒暄,缓缓叹口气:“柳家小子,你身上的毒只有一种解法,那就是取到施蛊之人的心头血。此外一切法子,都只能是暂且压制住毒性。这事,你在街上随便寻个江湖郎中,他都能告诉你。”
竟然连药王都是这样说的么?柳希夷登时一窒,心中狂乱。
柳渊却十分平静,似是早已料到一般,没有再说自己,而是道:“药王前辈,晚辈知晓了。此来还有一事……”
“我知道,是这位?”尹安的眸子缓缓转动,目光落在了柳希夷身上,“我听说过,生下来就疾病缠身,二十多年不曾好过,这倒是有趣……”
摧锋从身上摸出一本册子:“药王前辈,我从黑蛇宝库之中取出了此物,还请药王看看此法是否可行。”
这异域的医术,难得一见,尹安也是来了些兴致,便拿过册子翻了几页。
那上面写的文字形状奇特,并非汉字,但每一页都夹着几张纸,写了汉字,这都是摧锋在路上翻译出来的。
尹安仔细瞧着医书内容,神情变了许多。周围三人看他模样,各怀心事,不敢多言。
半晌之后,尹安才道:“这法子,说白了就是要给人换一身血。”
摧锋在译这医书之时,便已知晓了内容,虽是不懂医术,不知这书上所说的具体该如何操作,但明白个大概意思并不难,此时也没什么诧异,只道:“药王前辈,我可以。”
柳希夷倒是一惊,惶然道:“这是何意?换你的血么?”
尹安缓缓摇头:“你可以?这药人却不是谁都能做的。唯有被他们用妖法炼制出来的异人,才可做这个药人。异人炼制残忍至极,此法有伤天理,绝不可行。”
摧锋决然道:“我是。”
柳希夷听得心头大震,略有些茫然地道:“摧锋?”
尹安一怔,忍不住多看摧锋几眼,神色复杂,似是有什么话想说。沉默许久,才道:“既然你是异人,又是自愿,我可以为你们一试此法。不过……”他的目光定在柳希夷身上:“他倒是情深意切,愿意为你做这个药引,可你的身子,受得住这换血之苦么?”
这些柳希夷早已考虑过,心里清楚。不过他本来也活不了多久了,还不如就赌一把。就算不试,他也活不了多久了,失败了也没什么关系。
柳希夷道:“我愿一试。”
“天生体弱,这就是命。”尹安眼中有了几分不屑,“可我就喜欢给人改改命。但你们得想清楚了,这法子有多险,不必我多说。”
柳希夷微微抿唇,让他犹豫的并非他自己能不能撑住,而是另一人:“药王前辈,我只担忧,这个药人,难道不会……”
尹安笑了笑:“取个血而已,异人这种体质,最多不过去半条命。”
这话说得如此轻松,柳希夷竟然一时不知该如何接。
什么叫最多不过去半条命?
摧锋生怕柳希夷担心迟疑,忙道:“自然无事。”
“行了,我让徒儿给你们收拾间屋子,这几日先住下,一日三餐,只能按我说的来。”尹安站起身,微一拂袖,“柳渊,带你哥哥去连雾阁吧。”
柳渊才点头应声,尹安便如飞鹤一般轻掠而过,瞬间没入山林。这般轻功了得,怕是连东海碧落岛的轻功绝学都不及。
“真是高人。”柳希夷看他这就走了,都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柳渊笑笑:“前辈便是如此了……哥哥,摧锋大哥,你们随我来。”
柳希夷重新伏到摧锋背上,心里还放不下柳渊:“你的毒,连药王前辈都没法么……”
柳渊走在前面漫不经心地道:“没事了,反正也不是时时刻刻发作,解不解没什么的,你就先安心治病吧。送你们去连雾阁,我便回书院见师父了,明日再来看你们。”
“啊?”柳希夷一顿,“这便要走?”
柳渊点头:“嗯,告了那么长时间的假,该回去了。”
柳希夷一想也是,便道:“的确离开太久了,自己路上小心。”
连雾阁离得不算太远,在山腰上,地势高些,常常是山岚横漫,与别处相比自是多些阴凉。这楼阁隐在雾中,远看去只有一个影子,走近些才窥得全貌。
柳渊停步道:“这便是连雾阁了。”
那门还开着,从里面走出一个少年人来,手中抱着些杂物,该是刚在里面收拾。
少年只是抬头看了他们三人一眼,便立马转头跑开,与三人擦肩而过,跟只怕生的家猫般。
后脚那门里又出来一个男子,朝三人一点头:“三位,里面已经收拾好了,若还缺些什么,可同我说。”
“有劳了。”柳希夷说着把那楼阁打量一番。
这山谷极大,中间建筑不计其数,可里面住的就只有那么几个人,很多地方都是不常有人来的。此处楼阁应当也是鲜有人至,房子周围都长了许多杂草,匾额之上也蒙了灰尘。
“告辞,若有事,可至揽云楼寻我。”男子说完完,便是一挥袖,同样朝着山下去了。
柳渊同他们一起进屋子,又跟他们嘱咐几句:“方才那位是大弟子楚南柯,年纪小些的是尹温,两人一般都在揽云阁,哥哥你若是有事要他们帮忙,便可去那里找他们。”
“嗯。”柳希夷回应完,拍了拍摧锋肩膀轻声道,“摧锋,放我下去啦。”
阁楼内里倒是洒扫得十分干净,不像是很久没人来的样子。屋里的靠椅都擦得泛着光亮,可以直接坐了。
柳渊还在那里收拾些屋内摆设,他则又被摧锋抱到椅上,一想之后不知多少日子得在这里过,又没有轮椅在,少不得被人抱来抱去,不禁道:“我轮椅还在谷外,这不是出个门都得要你抱着了?”
摧锋柔声道:“有我在,不用轮椅。”
柳希夷脸一红,便听得柳渊在旁边有意咳了一声,十分识相地要离开,把这屋内留给二人:“哥,我先走了啊,明日再来看你。”
还没能出门,小陆又抬着托盘进屋,上面摆了几个碗,里面都是些黑褐色的液体,浓重的药草味道顿时充满整个屋内。
柳渊见状问道:“小陆,你这端药来?”
小陆点头,朝摧锋道:“这是给你的。师父说了,从今天开始,你除了我们送过来的东西,什么都不能吃。”
“好。”摧锋看这些东西还挺重的,他一个小孩抬得摇摇晃晃,便伸手接过,“这些我都要喝么?”
小陆道:“对,都喝了,你得喝上二十几日。”
柳希夷听得惊叹,二十几天不能吃别的东西,只能喝药?这对常人而言也太难熬了些。
不过摧锋似乎对这事没什么感觉,直接抬了碗,把这几碗都喝了个干净。
小陆看他喝得如此干脆,便收了药碗,正要抱着这堆东西出去,手上一轻,那几个碗都到了另一人手中。
“行了吧,你手还有劲么?我帮你拿。”柳渊连那托盘也拿起,同人一道出去了。
这回真是只剩了他两人。
“那药苦吗?”柳希夷望着摧锋转过身来,走回自己身前。
“有些苦。”摧锋说着苦,神情却不像刚刚喝了什么苦药,反倒是勾起嘴角,笑容不是那么明显,却也极让人感受他心中的喜悦了。
他这般含着笑意,轻轻摩挲柳希夷脸庞,明明没干什么出格的事,却让柳希夷嗅到了几分危险的味道。
柳希夷有些紧张起来,总觉得他下一刻就会对自己动手动脚,只听他道:“我……若不是药王说了,我除了那些药物,什么都不能吃……我还真想……”
这种话说便说了,可他偏偏还要往柳希夷身上瞟几眼,弄得柳希夷一下子脸上发热。
摧锋还是这般,时不时语出惊人一下。
柳希夷强忍着羞怯道:“我又不是真的让你吃了咽进肚里去,胡说些什么。”
“嗯。”摧锋点点头,目光却慢慢下移,“你是甜的,我喝了苦的,就想尝尝你的味。”
柳希夷被他看得如坐针毡,而后忽然明白了什么,顿时气血翻涌,扬手狠狠敲了他脑袋:“你是不是又看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书,不许看了!”
上回那本《巧语录》,极其误人子弟,把摧锋都教成什么样了。
那人挨了打却是面上带笑,仍然盛着满目柔光,静静凝视着眼前之人。
柳希夷抬手轻轻描摹着摧锋的面庞,那点羞怒也变成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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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苦如蜜糖
摧锋一连喝了二十多天的药,一日三餐是药,一点别的东西都没有。
换了别人,尤其是贪食之人,这无异于是一种酷刑。而摧锋本也对吃的东西没什么要求,好的都没吃过几顿,什么都能忍受下去。
二十多天服药,将他变成了一个只属于柳希夷的药人。他体内的血液,经由药物改造,已经有了刺激经脉的效用。
死魔城那所谓的“万灵”药,便是靠着刺激人体本已衰弱之处,令其宛若重生,以此治愈病症伤痛。这也正是死魔城历代城主所求的不死之术,奈何行此法所需的药人,便是废上百年光景也炼制不出来一个,至今此法也没被用过几次。
然而至少有人成功过,每任城主也就都没有放弃。炼出来的次品,也能作为城中战力,要么入“非天”,要么入“绞杀”,并不亏。
这任城主得了摧锋,自然宝贝得紧,就算他叛逃出死魔城,也没舍得杀他。可惜却是为柳希夷作嫁衣,到头来人跑了,药也没用在自己身上。
摧锋喝完最后一碗药,药王尹安也踏入了房中。
“把衣服脱了。”尹安进门便直接开口命令,正坐在床上发呆的柳希夷都被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