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循着那条路,一路向前,却忽然听到一声呼唤。
“苦童?”
苦童吓得一跳,只见后头那人笑得开怀,只跑几步就追上了他。
苦童略微诧异,温怀霖怎的在这。
温怀霖像是看出了他的疑虑,浅笑着说:“许是里头太闷了,我来这儿透透气。倒是你,怎的一个人?”
“三弟呢?”温怀霖试探性的询问,留心观察苦童的表情。
苦童一愣,傻笑地胡诌道:“少爷酒水喝的有点多,说这宫里的山珍海味虽然不错,但是想让我先回府帮他熬个醒酒汤。”
温怀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不等苦童拒绝,就拉着他一起走:“我料想你不知回去的路怎么走,又不知马车在哪儿是不是?我也正巧吃饱了,不如咱们一起回府罢。”
苦童被温怀霖拉着走,心里虽是愧疚撒了谎,但想着也并无什么坏处,有个人带着起码也不会失了方向,便道着谢答应了。
温怀霖依旧是那副笑,只是这下却加深了几分。
不消片刻,温怀霖带着苦童拐过几个假山就看到了那处马厩。说是马厩却远比它大的多,里头停放着各家的马车,找了许久才找到温家的三辆马车。
温怀霖也不等小厮前来驭马,让苦童坐在车子里头,自己就坐在外头驾起马来。苦童竟不知这么个养尊处优的少爷还有此等本事,对着温怀霖连连称赞。
温怀霖仰天长笑,和苦童一路上欢声笑语,倒让苦童忘了方才的不愉快。
回府后温怀霖并没有回到自己的院里,反而跟着苦童来到他的偏院,说是要帮着做些醒酒汤,好给母亲方含情备一些。
苦童府上最喜欢的就是二夫人,听这话连连点头,虽知道这仍旧只是一个谎言,但是想到二夫人便跟着温怀霖进了不远处的后厨里。
后厨的仆从们没料到主子会突然回来,一时间什么也没准备,温怀霖却不甚在意的摇摇头,把他们都请出去了,想给苦童露一手。
温怀霖做的可是八珍醒酒汤,加了莲子、柑橘等八味物什放在锅里煮,虽是苦童不懂的做法,却看起来极为靠谱,他蹲在地上给温怀霖生火,一时间仿佛回到了风岚山的那段日子,虽是清苦劳累,却比现下自在的多。
温怀霖又往锅中撒了些许白糖,那气味甘甜清香,让人食指大动,这下苦童可真的对这位温家二少爷刮目相看了。
温怀霖拿出两个碗,说是做了许多,咱们二人可先行尝尝。苦童和温怀霖蹲在后厨门口,一人捧着一只海碗,将那醒酒汤喝了个精光。
苦童喝完后深舒一口气,笑着夸奖温怀霖说:“二少爷,您当真厉害,又会驾马又会做甜汤,都不像个少爷呢!”
温怀霖哈哈大笑,轻敲苦童的脑袋:“你这小子一晚上夸我多少次了,怎的这般会说话。”
苦童摸了摸被打的那处,嘿嘿的笑了声,他觉得和温怀霖相处时相当舒适,不会似和温怀舟在一起时那样阴晴不定,也不用提心吊胆一句话说不好就会挨骂……
“苦童。”
一个平静的声音打破了这里的愉悦,温怀霖抢先反应过来,站起身子对来人笑着说道:“三弟,弟媳可谓相当贤惠,这不,刚给你……”
“你闭嘴。”温怀舟看都未看他一眼,阴沉的脸庞钉在苦童身上。
苦童当下骇然,脸上的笑荡然无存,也是慌乱地站起来对温怀舟说道:“少爷,我给您准备了醒酒汤,您要不要……”
温怀舟冷笑地打断他:“够了,方才你们的话我听得真切,这分明就是温怀霖做的醒酒汤。”
“怎么?一碗甜汤都能把你给收买了?还是说……你们在背着我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苦童百口莫辩,张口就想解释的时候却被温怀舟阻拦了。
“莫要说了,好在我已经把你看通透了。”
而后闪身消失在漆黑夜色之中。
苦童知道温怀舟这会可是真的会去青楼那儿过夜了,一面甚是委屈,一面心里又有些难受。温怀霖上前拍拍他的肩,安慰道:“三弟许是今日突然被赐婚还在气头上,来日解释清楚便是。”
苦童苦笑着摇头,温怀舟向来不管“来日解释”,他宁愿相信他自己的臆想也不会相信只有一个片面之词的苦童。
第10章 十里亲
一直到白涟躺进温怀舟怀里的时候,心里还在想方才见着的那一幕。
苦童笑得如此天真无邪,向来看着自己就会紧张的眸子变成了一轮弯弯明月,笑声清脆而干净。
是在自己面前时,从未有过的活泼。
他并未责怪过苦童先一步离开,也并未猜疑老二和苦童真有什么勾当,只是看到这一幕却甚是刺眼。与上回苦童对那姓封的一样。
可偏偏就没这么待过自己。
白涟从他的臂弯抬起头来,瞧见温怀舟不仅还未休息,还一直沉着个脸,面无表情。
他掩过眼底的恨意,才扬起头来乖顺地笑着问:“三爷怎的还不歇息呢?”
温怀舟见着他的样子,心底也释怀了不少,露出一个极其温柔的笑说道:“这就歇了。”
说罢,还真就听话的躺在了白涟的身侧,臂弯依旧放在白涟的颈后。
温怀舟贴在他的身后,下意识在颈后轻轻嗅了嗅。
却发现这只是作为中庸的白涟。
他醍醐灌顶,不知自己为何做这种动作竟也成常态了,一时间摆头自嘲,嗅着白涟的花木体香沉沉睡去。
可白涟却睡不安稳了,他知晓方才温怀舟嗅过他的脖子,只觉自己妒中火烧,灼得他胸腔起伏不定,咬紧了牙根才平复下来。
今夜明月皎皎,云暮薄薄,却各怀心事,彻夜难寐。
镐平郡这几日连连骤雨,灰蒙蒙的阴天让这座繁华的城市多了份肃穆,惹得老百姓纷纷穿上了厚重的棉衣。虽这冬日的料峭感十足,却阻挡不了那些个街边的馄饨铺子如同雨后春笋拔地而起,街角热气腾腾,让人看着心里都要暖和些。
可温府的风烟苑里却异常冷清。
确切而言,是风烟苑的偏院异常冷清。
温怀舟自那日起又是许久未归,苦童百般无赖的坐在窗门口看着那稀稀落落的雨,轻轻叹出的气都能变成一团白烟。他穿的也算单薄,不似温家别的主子们都披上绒毛大貂,整个屋子里满满登登的都是火盆。
苦童在风岚山上过惯了寒冷的冬天,穿得虽少,身体却分外热乎。阿昀在一旁捧着热茶,倒是冻的浑身发抖,却也没对苦童提一声要求。
他看得出来,苦童这些日子总是有些心不在焉,时而坐在窗口发呆,时而忘记自己想要做什么,倒是风烟苑的正房那边每日忙的热火朝天,苦童无事的时候总是看着那个方向。
前日院里几个丫鬟贴了红窗花,昨日几个小厮牵起了红缎绸,这日又来了一批婆子运来上好的红棉絮。不管如何,都是一片红色的。
阿昀怕苦童越看越难受,总是变着法子惹他开心。但苦童并非因此魂不守舍,只是他最近每晚都在做那个梦。
还是那个少年,总是牵着他的手,带他各式各样的玩耍,露出正脸的时候他却甚为恐怖,不露出正脸的时候笑容如同春风般和煦。
他像一个人,却又不像。
可除了阿昀发现了苦童的异样,并无人问津这个离风烟苑正院极近的偏院。因为温府上下的心全都放在这将近的喜事上,连这阴冷的天气都吹不淡仆从脸上的红润。
婚期将近,温府小到丫鬟大到大夫人都忙得不可开交,连那阿昀都被使唤来使唤去,要说除了一直未回府的温怀舟以外,苦童竟成了府上最清闲的人。苦童看这样子,也不好意思一个人在偏院里偷闲,反而主动到后厨出点绵薄之力。
后厨的小厮见着他来颇为讶异,却也正好差这人手,忙不迭让苦童生火烧水,苦童倒是得心应手,做的有条不紊。这日正巧是婚期的前一日,大伙们都在提前备好菜,有苦童的帮助,温府几百号人总算也不至于饿着。
不一会儿,一大锅一大锅饭菜出炉,这才刚冒着热气端出过来,那会儿大房又来催人送菜去了。这若干人都热的汗流浃背,无人顾及大房的丫鬟檀香,正准备呵斥这些小厮的时候,苦童只好上前一步,主动提出送去。
大房的人对这苦童自始至终都没好过,苦童心里虽是怕,但也不想让这些累的半死半活的人们无故受骂。檀香这会看到他在这后厨帮忙也没多问,叫着苦童拿起食盒就往大房那边赶。
檀香一人撑着伞走在前头,都没问苦童是否有伞就径直走了。苦童看这天也就毛毛细雨,把食盒抱在怀里就冲进了雨幕里。
檀香虽是女子,走在前头却健步如飞,苦童被寒雨打的骨头泛凉,却也紧赶慢赶跟在檀香的身后了。到了慈沁苑,檀香看着苦童这一身狼狈样,眉头都拧在了一起,只让他先在外头等着,连屋子都不让他进。
不过多时,房里传来争吵声,与之同时还伴随着一声声瓷碗摔碎的声音。
苦童怔愣片刻,知晓有人把自己送来的菜全部抽下去了。正思索着大夫人正和谁争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大门忽而从里头打开了。
苦童看着出来的人,不自觉颤了一下。
竟是许久未见的温怀舟。
温怀舟也看到了站在门口的苦童,满脸的狠戾和阴郁在看到他之后缓和了些许,看了苦童半晌后却又皱起了眉头。
苦童先一步对他鞠躬,小声说道:“少爷……”
温怀舟略微颔首,却上前一步扯了一把他湿漉漉的袖子,语气不善地问道:“怎的搞成这幅样子?”
雨水打湿了苦童整个头,乌黑的头发贴在脸上煞是乖巧可怜,嘴巴被冻的有些发紫,上半衣服湿了大半,袖摆那处却犹为湿润,原是苦童用一路上袖子抹脸才变成这般样子的。
温怀舟不知苦童身为一名主子,怎的每次都能把自己搞的狼狈不堪,却偏生看起来甚是可怜,到了嘴边的骂硬是咽了回去。
苦童在心底松了口气,庆幸温怀舟不提那夜不欢而散的事,这才无所谓地笑笑,说着又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大夫人这边找人来催了,我正巧在后厨帮忙呢,想着这雨不算大,伞也就不打了。”
温怀舟听到“后厨”二字,像是想起了那夜苦童和温怀霖的画面,不自觉皱了皱眉,却也未多言一句,拾起一旁的伞在准备走的时候,对苦童说道:“走罢?”
苦童惦记着檀香拿走的食盒和后厨的活,便准备拒绝温怀舟的好意。
温怀舟看出他的意图,不耐的“啧”了一声,直接拉着苦童到了他伞下。
苦童见着温怀舟一身灰黑裘毛,整个人被衬得矜贵大气,和一身狼狈的自己截然不同。他又犯了老毛病,害怕自己身上的雨水和厨房干活的污油会蹭在温怀舟身上,悄悄挪开大半身子到了伞外,生怕挨着温怀舟一分一毫了。
温怀舟看着这动作又是一个气绝,不容置喙得把苦童拥到伞下,死死锢在他的右臂下。
强大的乾元气味在自己的周身围绕,依旧是那个冰凉的雪山气息,扰得苦童颇为心神不宁,但是身体竟温暖了不少。虽是这气息极其凉薄,但也仍旧比伞外刺骨的冬雨还要暖和一些。
苦童知晓方才定是他与大夫人大吵了一架,现下心情必定好不到哪儿去,便极为识趣的一语不发。
虽这一路上极其沉默,却叫温怀舟忘掉了方才的不愉,虽他明白琛玥嫁进温家百益无一害,但他气的不过是亲生母亲一次又一次自作主张的给自己安排婚事,甚至都没告知过只言片语。
可是现下在苦童身边,周身的戾气竟不自觉的淡了,虽他身上有后厨的油烟味,却还是泛着一丝淡淡的茶香,清淡却悠扬,拂去了温怀舟心底最后一丝浮躁。
即便身上穿的是苦童甚为珍惜的狼貂毛,他也要把他搂得更紧一点。
再紧一点。
苦童感觉到身旁这人拥着自己的力度加大了,竟是让他感到了一丝疼,心里虽是疑惑,却也没有多说一句,自己默默忍住了。
两人悠悠消失在雨幕之中。
翌日。
这日不愧是皇上钦定的黄道吉日,竟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好日子。雨后初霁,阳光铺洒在神州大地,街坊百姓无人不翘首以盼,只为瞧见那温三爷的尊荣。
白涟酩酊大醉得倚在窗口,看着街上处处喜庆的样子只觉讽刺。
不一会儿,只听一声声此起彼伏的唢呐领那头阵来,又过两名举牌的小厮,一批骏马悠悠踏过,一名男子坐在上头。
一袭红衣,手牵红缎,头戴纱帽冠,眉目凌冽却极为俊俏,竟比那宋玉潘安还要更胜一筹。
只是稍微看仔细点儿,就能发现他眉宇间的愁态。
白涟看着他出现,闷头又是几口烈酒,盯着这一对人马浩浩荡荡的来,又浩浩荡荡的走,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被剜下来随着他们去了。
他承认,自己曾对温怀舟撒了一点谎,他那时候的想法极其单纯,他深知世家公子没一个专情的,不过是这会子嘴上说爱你,下回又去和别的人厮混,仅是贪图这个人的钱,想要爬到更高的地方去。
可后来,他发现这个人很奇怪,就是一心一意为自己好,他不只是贪图你的身子,更想要的反而是一个笑。是啊,多么奇怪的人,看到自己笑都能开心得和个孩子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