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觉自己好像飘上云端。雾气蒸腾、咫尺之间,两个人四目相接,氤氲着旖旎又危险的气息。
周径松开钳制住他的手,许知愚感觉腰上一紧。他一手在许知愚的后腰搂来,使他贴在他身上,另一手微微抬起他的下颏。
他仿佛急不可耐了,皱着眉,深深地压了下去。
许知愚眼睛被晃了下,他微微眯起眼。
周径的右后方,一片霞海婀娜,绚烂至极。
忽然,他感受到身下传来细微的变化。两人紧紧贴着,这情思全然暴露,一览无余。
……不是他的,是周径的。
许知愚瞬间清醒,如雷贯身,一把推开了眼前的人。
“你……”
周径一个趔趄,终于不支,扑通一下倒在了地上。
“……”你这是装的吧,许知愚心道。
明明刚才还那么有精神。
把他扶上床后,许知愚一言难尽地盯住看了他一宿,一夜无眠。
周径醒来后,天际已泛白。他艰难地撑起身子,一扭头看见许知愚在床边的椅子上定定凝视着他。
此情此景,过于诡异,周径怀疑自己还在做梦。
他脑子还在疼,迟疑了一下道:“知愚?”
许知愚平静地脱口而出道:“你是断袖罢。”
周径面色僵硬,半响才道:“我、我昨天……”
“你为什么喝那么多酒?”
“只是很久没喝过姑苏的桥酒了,突然想喝,一不小心就喝多了。”周径的声音微不可闻。
“我醉酒后,就什么都记不得了。”周径瞅着他,喃喃道。
“罢了。”许知愚叹口气,“以后一个人就不要喝这么多。若出了事怎么办?”
窗边一束光径直洒在许知愚的半边脸上,他长而密的眼睫薄如蝉翼,在眼上投下一片阴影。
周径干咳一声道:“知愚,我昨天来找你的时候你不在,所以就喝了点酒。”
许知愚递给他一杯热茶,道:“找我做什么?有要紧事?”
“嗯。”周径道,“你哥他……摊上事了”
周径喝了口茶,拧眉:“工部尚书……有意造谣我和他的一些事情。”
“工部尚书是谁?而且什么叫造谣‘一些事情’?”
“许知萧曾经公然在朝廷里对抗过他,名叫沈泽禹。岷江水患,他不作为,此事被许知萧曝出,皇上大怒,撤了沈泽禹所有亲友的官职,他自己也被罚了银子。”
“就这?”许知愚愕然。既没降了官职,也没斩了他亲戚的脑袋,不过是缺了些银钱而已。来日他的亲戚们也不愁再靠他寻一个好去处。
不过如此,至于么?
“沈泽禹是当年殿试的探花。”周径叹道,“也是家喻户晓的人物了。那之后他便年少有为,一路升官直到今天。他从小到大,可曾受过这样的委屈?现今睚眦必报也实属正常。”
许知愚道:“那怎么办?”
周径低头道:“不知道。他好像找了太后。”
太后!?许知愚急道:“这都大难临头了,你怎么还不慌不忙的?”
“我寻思他也溅不出什么水花罢。诬陷皇子,可是要杀头的罪。”周径沉思一番,“我料他没那个胆子,再者,这单生意实在得不偿失。赔上自己一家老小的命去报仇,何必呢?”
“但你哥就不大一样了。”周径犹豫道,“毕竟他……无依无靠。”
无依无靠……是啊,他永远都是独身一人,无论是幼时读书,还是现在做官。
有的人,一路上孤独惯了,有人随手帮他一把,他反而不适应。但这次……
许知愚恳求道:“念迟,求你这次一定帮帮我哥啊。”
周径一晃神,这是今天,他心心念念的他第一次叫自己“念迟”。
是替他哥求助。
“嗯,我知道。”周径又抬起茶杯,“但你要帮我告诉他,他最近不能太露自个儿的锋芒。过了这段时间想怎样都行。”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周径又叹气,“还有,最近别叫他来找我,要避嫌。”
“最后,叫他做好最差的准备。”
“什么?”
“直接被贬回去种地,或者……坐个几十年牢,然后被轰到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这样的话,他这辈子仕途无望。”周径最后总结道。
贬回来种地?去鸟不拉屎的地方?仕途无望……许知愚像被当头劈了一掌。
最差的结果,原来就是把他这辈子都毁了罢。对他而言,这十几年,不就为了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么?
不走仕途,还指望他干什么?
许知愚干咽一口,怔怔道:“这实在……”
转而他又气愤道:“这沈泽禹,又何必如此不给人留后路呢!于人方便,于己方便啊,他这样斤斤计较,又这样处事待人,能有什么好下场!”
周径听了,没有说话。
“怎么?我说的有什么问题?”许知愚发现他神情有些闪烁。
“其实,看他不顺眼的人、真挺多的。”定了好一会儿,周径艰难地吐出一句。
刑部。
许知萧紧随在李坤后头,李坤慢慢地往前走。
“许学士啊,今天可是个好日子。”李坤心旷神怡道,“今天可是替我父母报仇雪恨的一天呢。他们若九泉之下有灵,也终于得以安息了。”
许知萧道:“是。”
“许学士,你知道为何么?”李坤嘴角映出笑意,“圣上今日赐死了一位大人。他杀我爹娘,实属罪有应得。”
贾诚恭要被赐死?许知萧心中凛然。
李坤哈哈道:“他这个人啊,生前坏事做尽,就该想到会有今日的这一天。”
李坤步伐突然加快,许知萧亦步亦趋。大牢里头没有了上次来时的静谧,一声声刺耳的惨叫、管事的怒吼在空旷的牢房里余音不绝。
“原本,我是要将他的案子接到我大理寺的。”李坤道,“谁知圣上怕我自作主张,硬是给了刑部呢?谁知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呢。”
“换到哪头,他也是这个结果。命数已尽了,就不该再求什么。”李坤拍拍手,咬牙切齿,“我今日就哪怕是看着他死在我面前,也难平我心头之恨。”
许知萧着实被他话语里的阴狠给惊了一下,他斟酌一番道:“是。杀人偿命,理所应当。”
还是一样的地方,二人拐了个弯,只见贾诚恭蓬头垢面,已无人色,周遭弥漫着将死之人的气息。
这才短短不到一个月……许知萧心里诧异。他不忍多看,转身又走到了墙后,背对着他们。
忽而听“啪”的一声,大抵是李坤打了个耳光。
“贾诚恭,没想到吧?你也有今天了,你终于有今天了!”李坤纵声狂笑,许知萧一个寒颤,只想把耳朵堵住。
“你不知道,我李坤盼这一天,盼了多久!”李坤呲牙裂齿,视似恶鬼,“我盼了整整二十三年!”
“二十三年啊!我爹娘的亡灵啊!”李坤狠狠扯着贾诚恭蓬乱的头发,“我今天就要看着你,死在我的面前!就像你、你当年眼睁睁看着他们死了一样!”
贾诚恭突然哈哈大笑。
几日的折磨已使他不成人形,此时他咽喉泣血,笑声沙哑而可怖。
许知萧在墙后狠狠掐着自己的腿,狠命忍住自己要瑟瑟发抖的念头。
贾诚恭突然止了笑声,开始大力地咳嗽。
李坤一把掐住了他的脖颈,才终止了那恐怖的笑声。道:“你的那些精明哪去了?啊?你不是最会做生意么,怎么最后输在我这里了?”
贾诚恭喘着粗气,一字一句缓缓道:“你父母,死、死有余辜!”
李坤暴跳如雷,险些说不出话:“你说什么!?你都死到临头了,你……”
“也罢。”他冷笑一声,从袖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瓶子,“今日就送你上黄泉之路。”
许知萧靠在墙上,先听到衣物拉扯摩擦的声音,李坤的咒骂声,后来只剩下贾诚恭断断续续的咳嗽。他好像犯病般大口地抽噎不停。
许知萧闭上眼,堵了耳,开始默背《孟子》。
贾诚恭还吊着半口气,他突然立起,向李坤靠近。
李坤就在那破床的边上站着,没反应过来,竟忘了把他推倒。
“李坤,不出三年,你必死无疑。”贾诚恭气息奄奄,他的内脏被毒药所蚀,面上扭曲不堪,“别忘了我最擅长的是什么。”
突然他细如缝的长眼瞟到了许知萧投射到地面上的半截影子。他混沌眼中忽而闪过一丝清明。“呵,真好。”
话音一落,他眼睛突地睁大,口鼻中鲜血喷涌出来。
待李坤反应过来,再看时,人已没了气息。
李坤厌恶地甩甩衣襟,后退两步。
“什么畜生。”他骂了一句。随后李坤直接冲了出来,看也不看许知萧,径直越过。
许知萧微微侧头看向牢房里。床上那人仍睁着眼,怒目而视,面上已鲜血横流。
许知萧叹一口气,向那人拜了一拜,转身离开。
大理寺正厅内,李坤惊魂未定,端着茶杯的手还微微发颤。
“大人。”许知萧拱手,“您还好罢。”
李坤的目光从窗外移到许知萧身上,他冷冷道:“今日之事,你不必再同他人说道。”
“知道了。”
许知萧犹疑一番,最终还是下定决心般看着李坤道:“李大人,贾诚恭灭绝人性,今日也遭到了报应。但是,他的友人、却跟他无亲无故,实在清白得很。大人万不能恶其余胥,伤及无辜。”
李坤冷笑。“无辜?这世上的人,何来无辜一说?又因便有果,都是报应罢了。”
“大人的父母便是无辜。”许知萧淡然道。
李坤大怒,重重摔下茶杯:“休要拿我爹娘说笑!”
许知萧一掀衣摆,半跪下来。“知萧未曾说笑。李大人宅心仁厚,此次还望放过时家一马。来日知萧愿为大人做牛做马,感激不尽。”
李坤道:“你倒管得宽。”
窗外冷风瑟瑟,霎时迷雾一片。李坤定睛一看,竟是下起了大雪。
“自顾不暇的人,就莫把心思操在他人身上。”李坤站起身,眼神愈发寒凉。
许知萧垂着头,在空旷的厅里长跪不起。
雪片纷飞乱舞,施施然覆上他的心头,彻骨的凄寒。
作者有话要说: 加油
☆、谓何求
许知愚的牙齿突然咯咯作响:“念迟,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周径扶住他的肩膀:“知愚,不要这样。船到桥头自然直,见招拆招便是。”
“不对。”许知愚轻轻摇头,他扫一眼窗边,道,“念迟,下雪了。”
好大的雪。狂风凌冽,把纸糊的窗子吹开了两条缝儿,雪片子便见缝插针般争先恐后扑进屋里。
“知愚,我饿了。”周径道。
饿了?生死关头,现在是说饿的时候吗?话在许知愚脑子中转了一圈,最终还是没从嘴里出去。
“饿了就……吃。”
“你娘去哪了?”周径的话题跳得老快。
“娘最近去我舅舅家了。”许知愚起身道,“我去正厅给你找点吃的。”
周径不答,许知愚又把窗户轻轻撞了下,微微合住了那两条缝。他走到桌前,熟练地找来一包茶叶,开始热茶。
周径看着他道:“我出去找吃的。”
“你喝那么多酒,不舒服。我去吧。”许知愚接道。
周径下床道:“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舒服不?”
周径穿好衣服,将桌上一杯茶一仰而尽,如他饮酒后一般,轻轻把空杯反扣在桌面上。他整整衣襟,两三步走到门口,突然回首。
许知愚站住不动,看着他。
西北风卷来,将纸窗顶得哗哗作响。
许知愚心里有些复杂。昨天那一出,如今还在他脑海里历历在目,虽然对方毫不知情,他也实在不知道该以怎样的表情面对他。
周径神色一动,又返了回来,抬手搂住许知愚。
他在许知愚耳边道:“对不起,知愚,我骗了你。我酒醒后是能记得之前做的事的。”
许知愚:“……”
周径似乎十分贪恋他怀里的温暖,但由于自己发了酒疯,心有胆怯,又不愿久留。许知愚微张口,还并未来得及答复什么,他食指轻轻触了许知愚的唇,示意他什么都不必说。
他轻轻一抖披风,迎着风雪离开了。
许知愚在屋内坐定,面色平静。半响他叹一口气,从枕边拿出本卷了黄边的《梦溪笔谈》。
这本书已经在枕边陪他多年了。他想起来时便随意翻开看看,不知何时变得这样残破了。
许知愚又叹。他从来不是个能好好保护什么东西的人。一本书在他这儿放着,即使不经常看,时间久了,也能变得跟私塾先生家的四书五经一样破旧。
他脑中乱糟糟的,一片片毫无章法逻辑的思想不停地在脑中出现。
突然他房间的门轰然作响,一个人带着寒风和雪片扑了进来。
许知愚站直身子,道:“哥!你怎么了?”
许知萧半跪在门口,他进来后还没关门,雪片子跃跃扑进屋里,瞬间融成细密的水珠。
许知愚踢上木门,三下五除二把许知萧抬上床。
喘息片刻,他暗自揶揄道,自从昨晚,这床就没一刻属于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