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压压地不断涌进来的敌军,让他们终于恍然回神!
西虎将军,杜泰,叛了!
吴兴太守府。
后院,内室。
“睡吧,睡吧......”明眉皓齿的女子一身艳丽的红色薄纱,纱裙下曼妙的身姿若隐若现。她怀中靠着一人,黑色的铠甲在身,于烛火下隐隐发亮。那人斜靠在女子柔软的怀中,发出均匀的鼾声。
秦若萱嘴角挂着一丝笑意,玉手轻轻抚过杜龛发硬的胡渣,她脸上的笑意不达眼底,幽黑的眸子里没有一丝生机。
她还记得,那年,她豆蔻年华,已许人家。
可家道突然败落,父亲下狱,所许人家也举家北迁。
她举目无亲,孤苦无依,即将以罪臣之女的身份被发卖时,遇到了杜龛。
她以为他是她的天神。她尊重他,感激他,爱戴他。
直到她从别人口中得知,他是害她父亲下狱的凶手,是害她所许竹马举家慌然北迁的黑手,是害她家破人忙,人生扭转了再扭转的刽子手!
她不信,却也改变不了一件件摆在她面前的事实。
父亲刚直,不会背弃婚约,即便她所许的那家人生活困顿。
杜龛......
原来所谓的宠爱就是害了你的家人再装作救世主的样子将你纳入羽翼,让你对着仇人感激涕零!
原来所谓的誓约就是受了些威胁和钱财便远走高飞,弃了对方仍在坚持的道义信用!
秦瑾萱轻轻笑了一声,将手摸上了杜龛的脸庞。
这个男人,她曾以为她会一世追随,不离不弃,无怨无悔。最终,却是她亲手害了他吗......
我欢喜的,是那个救我于危难之中,护我于乱世之下,宠我于九天之上的男人,而不是一个害我家破人亡,将我蒙在鼓里让我对仇人迎笑承欢的小人!
门外一阵阵得骚动声。
一声声的急报隔着老远就能听到。
秦瑾萱低头,看着那杯她娇着闹着让他喝下的酒。酒液清亮,香味缭绕。
梦三千,沾唇即倒,大睡三日不得醒。
这三天,将会改了多少事,变了多少人?
灯火朦胧,一身红色纱裙的女子,摇摇晃晃地站起,将小几上杉木盒里精巧的剪刀拿了出来。
咔嚓一声清响,那泼墨似的三千长发如水般倾泻而下......
对仇人承欢巧笑的她,对仇人心意相许的她,对仇人敬佩依恋的她,便用这余生,去赎罪。
赎她愧对九泉父母的罪。
赎她瞎眼不识人的罪。
赎她......害了他的罪。
佳人在兮不再兮,道是无晴却有晴。
绍泰二年一月一日夜。
陈军大军夜袭吴兴城,杜军将领西虎将军杜泰叛敌,诱守军开城门。
吴兴太守杜龛手握十万大军,却在夜袭之夜酊酩大醉,大睡三日。
是夜,杜军大军至时,吴兴已破,杜龛熟睡不醒,被亲兵拼死送往义兴,大军无首,自溃散之,余有五万军降于陈军。
陈霸先大军围困义兴,不想京城突生变故。
正如韩子高预料,北齐率军南下直击建康。
陈霸先使缓兵之计,联合北齐,破义兴,杀杜龛。
此乃后话。
史官载曰:及僧辩败,龛乃据吴兴以距之,遣军副杜泰攻陈茜于长城,反为茜所败。霸先乃遣将周文育讨龛,龛令从弟北叟出距,又为文育所破,走义兴,霸先亲率众围之。会齐将柳达摩等袭京师,霸先恐,遂还与齐人连和。龛闻齐兵还,乃降,遂遇害。
从来没有人知道,也从来不会有人在意,夜色下,一个红裙的女子长发倾泻而下。
泻尽了一生年华。
☆、第 87 章
前两日刚过了年。
自吴兴城破后,陈茜便驻扎在了吴兴,候安都仍带兵驻守长城县,周文育则欲将率军向会稽进发,驻守会稽,以防生变。
韩子高在攻打吴兴的几场战役中初露头角,封百户,掌三百士卒。
前两日的年,是在这吴兴城过得。
阔别近一年,年前这吴兴城还因着近日来不断的战役而显得颓然落败,透着一种萧索。过了年后,这种萧索便渐渐得得散了去。
吴兴的百姓,为陈茜的归来纷纷祭拜上苍。
据说,除夕夜的时候,吴兴的百姓纷纷将对陈茜的祈福写在花灯上,放入了吴兴城外的河水。当夜,花灯照亮了整个河面,壮观至极。
周文育还拿了这事调侃陈茜。
“你小子可以啊!”周文育年长陈茜十五,已年近五十,是随陈霸先平建康之乱的一名老将,素来和陈茜关系不错,以兄弟相称。
“周兄笑话了,坊间传言,不可信耳。”陈茜笑了笑,拿起一旁小几上的清茶啜了一口。
周文育笑了两声,拍了拍大腿:“说来蹊跷,贤弟觉得,那杜龛小子是怎得在大战之际沉睡三天三夜的!真是奇了!”周文育说着,啧啧叹了两声,“我听说,十几个人叫都没叫醒!气的那杜夫人当众便绞发而去。”
“杜夫人?”陈茜眼神一闪,放下了茶杯。杯中的清茶随着他的动作闪了闪涟漪。
“对啊,就是王僧辩那狗贼的女儿,说来也是个贞烈的女子啊。”周文育叹了一声,有些惋惜,“而且据说,那个杜夫人一身红裙相貌绝色。”
陈茜唇角勾了勾,又将那茶杯拿将起来,喉咙间若有若无的应了一声。
相貌绝色的红裙女子,绞发而去,是她吧。
秦瑾萱。
至于怎的被当成了杜龛的正妻,他倒不在乎。
其实找到杜龛的弱点,并不难。
自古以来,英雄难过美人关。况这美人和杜龛这段渊缘,被他无意中得知了。早在杜泰攻打长城县的时候,他就知道,秦瑾萱,是一枚用得上的好棋子。
至于杜泰的弱点,好命,好名,好权......好色。
如果杜龛知道,他的表弟叛了他,除了他的猜疑,还有对秦瑾萱的欲望,不知杜龛会作何想。
陈茜眼神微闪,既然这秦瑾萱已绞发而去,那这杜泰......他还真给不了他什么,他也不想给!
如此的话,那便,不留了。
茶杯口轻轻飘起几缕热气,遮住了陈茜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
吴兴城的年味正浓,这两日得了闲,韩子高正好在这吴兴城走上一走。
素子衣在火头军里的日子反而过得如鱼得水。她自己本就性格爽朗,又时不时研究出些小菜式,再加上韩子高封了百户,而军里的士卒多知他与素子衣关系不凡,故而对素子衣更多了几分尊重。
“你不知道,我那菜一上桌,他们几个全抢光了!吃得那个猪样!”素子衣眉飞色舞地说着,手舞足蹈着模仿着火头军同伴的样子。
火头军里多为老弱,韩子高还担心素子衣会不适应,此时看来,他倒是多虑了。
韩子高嘴角吟着一丝笑,静静听着素子衣一人天马行空地说。
“哎,听说你万军之中直取敌将首级?真的假的?”素子衣眨眨眼,戳了戳韩子高的胳膊。近日里军营中都传遍了,说是一个绝色的少年飞身直取敌将首级,让整个大军势不可挡地碾压式得打了场漂亮的战役。
素子衣一听绝色少年几个字,便心知是韩子高无疑了。
想来这韩子高也是历史上的一个人物,总是有些本事的。而这些日子以来与他的相处,竟让素子衣差点忘了,韩子高,将来也是个叱咤风云的将军。怨只怨韩子高这副身板实在不够看,瘦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让素子衣责怎么都不敢相信这样的身板也能率兵肆意厮杀。虽说韩子高三番五次救了她,但素子衣总觉得,若不是当时自己吓傻了,光论身法,她和韩子高是不相上下的——谁叫第一次见面韩子高逮了她半日都没逮到呢?
韩子高听得此言,看到素子衣眼中的戏虐,轻笑着摇了摇头:“侥幸尔,那些传言夸夸其谈了。”
素子衣眨了眨眼睛:“怎么个侥幸法?”
韩子高轻轻瞥了眼满脸八卦色的素子衣,有些好笑:“嗯.....也许像你说过得,敌军将领被我的美色惊呆了?”韩子高说完轻笑了一声,大踏步地朝前走去。
素子衣被这句话雷了半响,待立在路上半响,才反应过来韩子高说了什么。
奇事奇事!!
素子衣愣了会,高笑了一声,迈开步子追了上去。
“天啊!韩大美人!”素子衣的眉眼肆意地扬起,眼里洋溢着从来都没有过得欢快笑容。
那是一种她自己都未察觉到的笑容。
韩子高嘴角的笑意就那般轻柔地挂在嘴边,似乎胜过这世间所有的风景。
可若仔细看他的眼睛,便会发现,他的眼里没有丝毫的欢喜。那笑意浮在嘴角,也只是,浮在嘴角。
他的眼里,像是装进来千千万万的愁绪,即便在这年味十足的热闹的大街上,即便是在素子衣调侃玩笑中,即便是在每个经过他的人不由的驻足回眸中,韩子高眼里的那份东西,仍然缠绕在最深处,丝毫不减。
那份东西,叫孤寂。
物是人非事事休。
吴兴城......
那曾是他最放纵肆意的时光吧。
在陈茜的庇护下,平平安安,快快活活得做着一个怀着将军梦的少年。
没有不安,没有忐忑,没有挣扎,没有鸿沟。
高山流水觅知音,只可惜,陈茜终不是高山,而他,也终不是流水。
韩子高抬眼望了望前方百米开外太守府显眼的瓦顶。他从一个普通士卒,到太守府的侍卫,到徐州守军领军之人,再到一个普通的士卒,又因着军功官至九品校尉,却由于私自行动再次贬到了普通士卒。
韩子高恍然发现,每一次起落之间,都和陈茜连的那般紧密。
只这一次,他官封百户,却与他无关。
再也不会有一个人,明明满眼笑意,却习惯性地沉着脸说一句“很好。”
韩子高脸上笑容依旧,让每个看到他面庞的人都止不住感慨一声“倾国倾城”。
他脚步顿在太守府百米开外的地方,不再前行。
“韩子高!你现在当了官,怎么着也得请我吃一顿吧!”素子衣终于追上了韩子高。她踮脚拍了拍韩子高的肩,“话说你也走得太快了吧!”
韩子高左右扫了一眼:“酒馆全关门歇业了,怎么请?”
素子衣眼珠一转。
说起来,不知道韩子高这样的人有没有洗手做过羹汤?她对这一点,极其得感兴趣。
“我带你回厨房,你做给我吃!”素子衣拉着韩子高的衣袖,满脸的狡黠。
“我?”韩子高愣了愣,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哎呀,走啦!我不管!你就得做给我吃!”素子衣一脸的无赖状。
韩子高每每看到素子衣这般神情就一阵头疼——素子衣的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精神有时着实让他吃不消。他以前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和素子衣这般的人交好,想当初他可是恨不得一剑削了这人的。可他偏偏对素子衣再生不起气来。素子衣身上的那份洒脱和纯真,让他总忍不住想去保护,想去守住那份他没有的洒脱和纯真。
不知不觉间,他早已把素子衣,当做了亲妹妹。
韩子高早已做好打算,等他军功累积够了,便可以给素子衣讨门好亲事,以哥哥的身份当她永远的娘家人。他护不了她一辈子,但却可以找个疼她爱她的男子护她一辈子,更何况,若将来自己有个一官半职,她的夫家定不敢欺她。他自小孤苦,只尝得过那么三两年的亲情便被这战乱毁了所有。曾经的他,无能护着爹爹,无能护着成哥,无能护着他自己。如今,他既把素子衣当做妹妹,便再也不要尝一次那有心无力的苦楚和痛苦。
素子衣手拉着韩子高衣袖,怕他反对般紧紧攒着。
韩子高叹了口气,摸了摸刚到自己胸口的梳着男士发髻的女子的头,说道:“好。”
一高一低的身影逐渐离去,那稍高的背影即使身着一身普通的青色棉衣,也掩不住那一身的气度芳华,矮一些的身影手指抓住那人的袖子,动作间尽是信任和依赖。
乍眼看去,那一对身影,分外的和谐。
街头拐角处,一人冷眼看着二人相偕离去,捏断了手中的笔杆。
“这.......”笔摊的老板面色不虞地看着那节断在地上的笔杆,“您,您看这......”
那人唰得把目光转向老板,阴婺地眼神如野狼一般,让老板的背后不寒而栗。
“没,没......没事。”那老板不敢再追究那断在地上的湖笔,退了几步,拉起摊着百支毛笔的四轮车便小跑着离开了。
那人一身黑色甲胄,腰间横着一把通体发亮的钢刀,笔挺的鲜红色裤管下踩着一双青色白底的长靴。再向那人面上看去,不由让人惊上一惊——左脸上一大块触目惊心的烧伤从额头延展到了脖颈,右颊上一刀不知是剑伤还是刀伤的疤痕横过眼角,要是再差一点便要将那人变成独眼龙了。
这人手里捏着另半段生生扳断的湖笔,眼神死死盯着韩子高和素子衣离去的方向。
韩,蛮,子。
我可算,找着你了!!
☆、第 88 章
淅淅沥沥的水声响起,韩子高挽着袖子,打了瓢水洗着有些发蔫的白葱。
素子衣坐在方凳上,上身趴在桌子上托着腮,笑看着韩子高:“你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