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家姑娘当年嫁给梁正珲不过月余,夫君就征战沙场,身死殉国,膝下并无所出,她娘家人早催她回家,董太君也让她大可相看京中世家子弟,有可心的不妨再嫁。然而这些年下来,她掌家管事,一门心思寡在梁家,无意再嫁,如今梁家遭逢巨变,她娘家哥哥来人,生拉硬拽地要拉她回去,她以死相胁,更不肯回去了。
嫂嫂和弟妹侍奉公婆,绣花织布贴补家用,连十四岁的孙女儿都打扫浆洗煮茶做饭忙进忙出,梁玄琛坐在院中只觉惭愧万分,因为他什么忙也帮不上,光会吃。
常清河负责了一家老小所有的力气活,下地耕田,砍柴担水,这些他样样在行。
梁玄琛听见他把水倒入院中的水缸,突然道:"咱们上街卖艺去,我可以表演蒙面飞刀,你给我当人靶子,如何?"
梁运城冷笑:"你一个失手,家里没了顶梁柱,你让我们全家喝西北风去?"
梁玄琛不服,"那你给我当人靶子去。"
梁运城再次冷笑,对着常清河道:"这是要弑父了。"
常清河摆好水桶,盖好水缸,开始在院中劈柴,天气炎热,他把斧头抡得虎虎生风,没一会儿大汗淋漓,便脱去了上衣,光着膀子在那里干活。
梁玄琛批评道:"家里有女眷呢,你这样不穿衣服有失体面。"
梁运城气不打一处来,"你装瞎就是不肯干活吧?你怎知他没穿上衣了?"
"我听见他脱衣服的声音了,那衣服还放在廊下条凳上了,刚刚雯雯过来把衣服收走拿去洗了。"
梁运城道:"你一天到晚吃饱了撑的就不能干点正事,光管你不该管的闲事了。"
梁玄琛道:"我一个瞎子,你让我干什么好?"
董太君施施然走过来,将一根竹竿挑着一面"算命测字"的旗交到梁玄琛手里,"蒙面飞刀就算了,伤着清儿就不好了,你不如上街招摇撞骗去,你最能说了,干这个你在行。"
梁玄琛道:"皇亲国戚怎么能干这种抛头露面的事情,有失身份。"
董太君兜头一个爆栗子敲下来,"你六妹妹都下狱了,还狗屁的皇亲国戚!你那个六妹夫但凡长了一颗人心,就不会污蔑她谋杀亲夫了。"
雯哥儿在院中晾衣服,奇道:"老祖宗怎么肯定六姑姑是被污蔑的?我看她真有可能谋杀亲夫。"
董太君"啐"了一口,"我阿源真要出手,还有他活命的道理?姓韩的早死透了!"
梁运城上来捂她的嘴,急得跺脚,"你当心祸从口出,隔墙有耳。"
董太君冷笑,"这老破房子还有人来偷听的?扒着一个不小心就倒了,砸了脚去。"
梁玄琛接过董太君塞他手里的旗杆,一脸为难,不肯出去行骗为生。“你刚刚叫他什么?清儿?你从来没叫过我琛儿,从来都是阿大阿二阿三阿四地叫我们几个,你快别叫什么清儿了,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原本叫常四,你可以叫他阿四啊。”
董太君道:“咱家里阿四有人叫了,我那么叫,你弟妹多尴尬?要么我做个主,把清儿许给岚儿,我看他们郎才女貌,十分般配。”
她这么一说,莫说梁玄琛,连常清河跟楚家姑娘都面如土色。
“简直异想天开,这什么跟什么啊?你快别乱点鸳鸯谱了!”梁玄琛扛了旗子,“行行行,我出去给人测字算命去,看看今天能挣到几个子儿。”
常清河不放心他一个人出去,可是谁跟去合适呢?
梁祁雯雀跃道:“我去我去,我跟三叔去见见世面,且看他如何巧舌如簧,招摇撞骗。”
董太君脸一沉,“你一个闺阁小姐,怎么能随随便便出去抛头露面?”
梁玄琛嘲道:“刚刚还说不是什么皇亲国戚,看来闺阁小姐还勉强算得上。”
谁知道梁祁雯道:“我可以扮成小厮跟在三叔后面。”
梁运城交待,梁家如今身份最尊贵的就是小孙女儿梁祁雯,叔侄一同出门,务必全须全羽地回来,别因为招摇撞骗事情败露,让人扣下了打。”
梁玄琛道:“打我也打不着雯雯!乖侄儿,走,叔带你去挣钱。”
日暮西山时分,叔侄两个回来了,不仅带来了钱,还有十来个小厮肩扛手提地送米送肉送菜进来。梁祁雯高高兴兴地指挥他们把东西放这儿放那儿的,一家人目瞪口呆,常清河知道梁玄琛是个有本事的,只不知道他这么有本事,他本在院中修理家什,预备明天下地用的锄头,看这架势也不用了,大家只需坐着等瞎子出门凭三寸不烂之舌就可以不愁吃喝了。
梁祁雯待小厮们走了,便开始坐在厅堂里眉飞色舞地叙述今日出门的奇遇。原来叔侄俩在街市里凉茶铺对面干坐着,直到中午也没人上钩,只挣了两个铜板,都不够买一张饼的,雯哥儿饥肠辘辘,有点儿埋怨梁玄琛出门时为了跟爷爷呕气,夸下海口,如今又不肯回家用午膳。
梁玄琛起身道:"到晌午了啊?那叔带你去吃好吃的,你想吃什么?"
"随便什么,能填饱肚子就好。"
"你最爱吃什么?"
梁祁雯想了想,"想吃桂花鸡,以前家里厨房大师傅做的桂花鸡真好吃。"
梁玄琛叹气,"要吃家里厨房大师傅做的是困难,不过么,说不定别人家的厨房大师傅做的桂花鸡也可以勉强吃吃。"
说罢梁玄琛拉了个人打听,东街郭家怎么走,叔侄二人七拐八弯地到了郭府,梁玄琛故作神秘地上前与门口小厮攀谈,问府上大小姐可是得了什么怪病
那小厮见他面生,不答反问:"你是干什么来的?"
梁玄琛道:"鄙姓常,黑白无常的常,来府上是给郭大小姐治病的。"
那小厮见他身后的梁祁雯扛着算命测字的大旗,一看就是招摇赚骗的江湖术士,便要赶走了事。结果梁玄琛又道:"郭大小姐的病拖不得啊,拖过了十月可是要坏菜,拖过了明年正月可是要出人命。"
那小厮一听,只好去回禀家中的郭员外。
没一会儿小厮来报,说郭员外请。
梁玄琛进了郭府,却不问郭大小姐的病了,反而东拉西扯,一会儿说城南姚家怎么怎么,一会儿说城西吕家怎么怎么。郭员外额头上冷汗涔涔,直让梁玄琛住口。
梁玄琛说他有锦囊妙计,可解郭员外的急,可治郭小姐的病。然后伸出手指捻了两下,郭员外当即会意,然而又不肯信他真能解决了问题,梁玄琛便拉了郭员外,在他耳边叽叽咕咕说了一会儿小话,郭员外将信将疑地取来纸笔,按梁玄琛说的写了张字条塞入锦囊,吩咐府中小厮送往城西吕家。
这当口梁玄琛又拍肚子说饿了,要吃桂花鸡。
郭员外看他模样周正,说话斯斯文文,不像混吃骗喝的,又想此人满腹诗书,才学当在自己之上,说不定真是世外高人,故而不敢怠慢了,便吩咐厨房去做桂花鸡。
不久酒菜端上来,梁祁雯有点儿不好意思吃那桂花鸡,便假意推让,叫梁玄琛先动筷子。
桂花鸡还没下筷子,从城西吕家跑回来的小厮急匆匆凑到郭员外耳边叽叽咕咕几句。
话才说到一半,郭员外瞪圆了眼睛,当即要朝梁玄琛跪倒,什么大恩大德,没齿难忘之类的一堆,感激涕零地说完,梁玄琛让小厮取来荷叶将桂花鸡包了,又要了铜钱十贯,米一袋,肉一提,青菜萝卜各一箩筐。
"我潜心修佛,爱吃素,只是我这侄儿在长个子,要多吃一些肉,那就谢谢郭员外了。"说罢便要起身告辞。
郭员外急忙让他留步,说是梁玄琛救了郭家,只拿这些许钱粮去怎么够还要再多送一些。
梁玄琛百般推辞,盛情难却之下,又多收了几两银子,这便带着梁祁雯打道回府。
梁祁雯讶异至极,一再追问郭家大小姐得了什么病,又问三叔的锦囊妙计是怎么回事,然而梁玄琛就是故意卖关子不说。
将桂花鸡从荷叶里解开了献给老母亲,梁玄琛还是不肯说原委,只说让雯哥儿学了去,教会了徒弟饿死师父。
当晚一家人鸡鸭鱼肉吃了一顿好的,那鱼乃是门口不知道谁放那里的,梁运城也是心大,不怕有毒,拿到厨房就让儿媳妇下锅炖汤了。
夜里上了塌,常清河忍不住好奇也来追问,"三爷神通广大我是知道的,只不知道你在这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怎么东家长西家短的这些事都能知道,还能帮人拿主意?"
"想知道来叫哥哥!"
常清河都肯叫他爷爷,叫哥哥何难。
"这个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回头你别告诉我爹,就让他难受去。"梁玄琛说罢娓娓道来,原来他双目失明后,格外在意训练耳力,一上午在街上茶馆墙根下看似摆摊测字,其实就在听茶馆里头道些东西南北的长短是非。听了半天,近日最神奇的乃是郭员外的女儿郭大小姐突发疾病,不像往日那样跟着家里祖奶奶去庙里进香了。郭大小姐是这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人,她一生病牵动了各方,城南姚家的小公子据说与郭小姐早就互通情愫,然而不久前神机营事变,姚家牵扯其中,罪名不大不小,还在过审。这当口城西财大气粗,有权有势的吕家突然上门来提亲,吕二公子非要娶郭大小姐,如若不然,还要去告发姚家更大的罪名,让京里来钦差拿逆贼,这样郭家也得牵扯在内。
这一年里神机营事变搞得人心惶惶,从京城到地方的大小官员人人自危,郭员外一筹莫展之际,梁玄琛出面,只用一张纸条就解决了问题。
"你在纸条里写了什么啊?"常清河追问。
"你记得京城大员里哪个姓吕吗?"梁玄琛反问。
常清河道:"詹事府里好像有姓吕的。"
"好记性!詹事府是教太子读书的地方,姓吕的虽然不是梁家举荐的,可是吕家有亲戚买官,在我妹妹那里可是交过不少银子的,这可比直接由梁后举荐更糟糕 。举荐是拿不到把柄,没什么大罪的,顶多就是个革职,买官走的流程十分复杂,条件十分苛刻,哪一条哪一款没有按章程来,搞不好就是贪赃枉法,那可是杀头大罪。我不过在纸条里说了让吕家老爷去吏部衙门问问,他爹那十二个红印章是怎么盖全的。我也是猜的,要盖全那十二个章可不容易,中间行贿受贿几乎是难免的。最近风声这么紧,谁牵扯进神机营事变,几乎都不用怎么审就定案了,正是朝里党同伐异,排除异己的良机。吕家平时嚣张惯了,梁家一倒台又马上一副要撇清关系的姿态,肯定得罪过不少人。"
常清河对官场之道没有梁玄琛摸得清,咀嚼了一番,又道:"那郭小姐的病呢?"
"茶馆里的人说,经常看到姚家公子也去庙里上香,我看郭大小姐怕是珠胎暗结了。"
常清河点头:"你果然艺高人胆大,也不怕被人打出来。"
"人家都迎我进府相谈,可见我猜的八九不离十,连月份都没错。"
第73章 陈年老醋
梁家人耕田织布,加上梁玄琛隔三差五出门替人算命化灾,屡有进账,大家总算把日子过下来了。常清河知道梁玄琛不是不能挣一笔大的,只是如今不能太高调了,惹人注目,日子还是细水长流地过才好。
因得梁玄琛把控着算命测字的次数,轻易不出门,渐渐地竟成了远近闻名的半仙,常大仙人在外头比罢官故里的梁老将军更加如雷贯耳。
梁运城牙酸地问道:"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成了常家人。"
梁玄琛道:"我总不能逢人便说自己姓梁,届时辱没了家门,败坏了家风,在外头给您丢人现眼,惹是生非,那怎么行?"
"费心了。"说罢梁运城又突然想起来似的,"我怎么记得上一回你还跟着姓林的,似乎也跟过姓顾的,还有什么姓秦的啦,姓那个什么来着,记不得那么多了。俗话说好女不二嫁,好男不二君,你说你这都几回了?"
梁玄琛老脸一红,咬着牙道:"看不惯我风流倜傥吗?"
梁运城讪笑,"清儿可是个老实孩子,你别欺负他。"
说话间常清河背了一捆柴进院来,冲梁运城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梁玄琛只想仰天长叹,偏偏有苦说不出。
之前梁运城还管常清河叫小常,这些日子跟着董太君一起叫起了清儿,梁运城替这个爹脸红,还清儿,怎么叫得出口的?
"清儿,这家里就只有你这么一个男人了吗?我是年事已高,干不动这些力气活了,这里不还有一个男人吗?不是还号称武林高手吗?有那力气天天对着木人桩使劲,还不如干些力气活,他不过是瞎了,有手有脚有力气的。来来来,你今天也够累了,我们去吃口茶,到后山溪里摸鱼去,这嘴里好几天没沾荤腥了,馋得慌!"
"我是瞎子,怎么干活?"梁玄琛委屈地大叫。
"你练功准头好得很,还蒙面飞刀呢,干点粗活可比那个容易多了,凡事熟能生巧,慢慢练呗。"梁运城说罢,拉了常清河就出门而去了。
常清河觉得过意不去,他不介意干力气活,然而梁玄琛已经扭头进屋去了,他扯开了嗓子,哼哼唧唧对着董太君撒娇,嘴里一口一个娘地叫,最后直接改口"母亲大人"!
常清河跟了梁运城去茶摊喝了茶,又去后山摸了鱼,捞了泥鳅黄鳝,还抓了一条足有七尺长的大蛇。那草上飞哧溜一下显现,又哧溜一下神隐,两人合作默契,心照不宣,一个打草,一个堵截,常清河眼疾手快掐住蛇尾猛一甩,那大蛇百节骨头顿时散了架,萎靡不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