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深一本奏疏砸在杨奉先胸膛,寒声:“朝野上下,唯有一个颜岁愿不欺不瞒于朕,你们都当朕瞎子聋子!”
“奴婢不敢!”杨奉先慌忙跪地。
李深静了片息,目光落在袅袅香烟上,鼻尖萦绕些许龙涎香。
“密旨于颜岁愿,严查书学,无论与案情相关与否。”
反正有颜庭在,就算颜岁愿捅了刘玄的老窝,刘玄还敢杀了颜岁愿不成?
“奴婢遵旨。”杨奉先摸了额角冷汗,“程大人那里还是照旧不传旨?”
李深睨了眼杨奉先,道:“程藏之是宰相刘玄门生,与都御史大夫卫正也是不清不楚,他在颜岁愿身边三年,颜岁愿不也没摸清他到底是哪边的人。”
杨奉先了然于心,圣上言下之意,程藏之路数甚野,来历不明,与多方势力牵扯不清。
“不过颜大人与程大人...似乎纠缠不清,甚久。”杨奉先想到程藏之在颜府的情景,颇有忧虑道:“或许,这二位真的......”
李深无谓笑笑,“不可能,颜岁愿可是颜庭的侄子,况且程藏之前前后后跟颜岁愿表了三年心迹,你见程藏之对颜岁愿格外眷顾了吗?还不是照样搅黄颜岁愿的案子。”
经皇帝提醒的杨奉先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连连赞叹皇上英明。末了又换上一副不解的面具,道:“那程大人这自毁清名为的什么?”
李深一想到程藏之目的,便头疼脑昏,连连摆手道:“颜庭不许颜岁愿上战场,更是不准其插手军务,除了个刑部尚书的职位,朕还真不知程藏之打颜岁愿什么主意。”
杨奉先见李深头疼之状愈演愈烈,急忙上前替其揉捏两侧穴位,便温言:“皇上还是休息休息罢。”
李深微不可知的呼了声,御书房的奏疏他已经因为头疼症状不能正常批阅好几年了。而身为皇帝身边第一大太监的杨奉先为君分忧,数年。
一众侍监浩浩荡荡的将李深送回寝宫,杨奉先则弓着腰目送圣驾离去,直到圣驾只剩个虚影才挺直脊梁骨。
杨奉先鄙夷嘲讽的啐了声,召来禁军统领方归道:“传信,皇上的头疾越来越重了。”
“是,杨公。”方归垂首,目光晦暗不明。
作者有话要说:
来来来,老生常谈一下,本文是参考唐官制,奴才清朝用的多,所以用了奴婢。
小剧场走一个-
颜:能带兵打仗,就是保护不好自己?
程:《撩颜尚书手册》说了,颜尚书喜欢会撒娇的。我试试。
颜:…………
第4章
秦孟氏凭借着家中独传的绣技,小有积蓄后,为了独子的学业举家迁来青京。本以为少年中举的秦承来青京会有更加锦绣前程,哪知一路碰壁,家财散尽落得棚户。
慈母择邻也好,断织劝学也罢,寡居的秦孟氏贪黑起早劳作,日夜颠倒的刺绣熬坏一只眼睛,皆不过是为了独子秦承早日出人头地。
直到后来秦承入了国子监下的书学,才隐约有好转之势。
颜岁愿神情寂然,从昏厥里醒转的秦孟氏口中的好转见晴,他隐约觉得并不是天降福运,毕竟朝廷暗不见天日的党派之争由来已久。
秦孟氏泣涕难止,早年丧夫日子过的清贫艰苦,秦承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靠着这一子熬过了数十载的荒芜沧桑,熬瞎一只眼不说,才将四十的身子骨也衰弱的同七老八十。
“大人,老妇人也知我儿在书学并不是在读书识字,只是我们也是没法子了,阿承真的只是替人写写文章......”秦孟氏的话至此便如被人噤声了般,后面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只是替人写写文章便能入国子监的书学?更能承担的起书学高昂的束脩?
程藏之与颜岁愿是一个字也不信,便是秦孟氏自己说到最后都说不下去了。
程藏之一双精致狭长的丹凤目,摆正姿态竟也能有十分正气浩然。他一脸心有不忍,语气中万分理解的同秦孟氏叙话,“我倒是相信夫人的话,只是令公子替何人写文章?写的又是什么文章?要知道,书学的束脩可不低呐。”
颜岁愿静默的看着程藏之言笑晏晏同秦孟氏谈话,他发觉素来笑不露齿的程藏之竟笑出一点润白,本是俊致冶丽的容颜显得十分和蔼可亲。
他漠然垂首,程藏之在朝三年一贯是潇朗洒脱,与谁人都可言笑晏晏其乐融融。百官与其相处融洽,理应如此。
秦孟氏攥着膝上的粗布裙,咬着皲裂旱田似的下唇,唯一能看清的眼睛里亘久的挣扎,直到瞧见程藏之唇畔的暖意,终是忍耐不住倾泻了心里忌语:“是给一些大官写文章,还有一些名士。”
“什么大官、名士?”颜岁愿接过话,直白发问。
秦孟氏看了眼清贵端雅的颜岁愿,不知该不该开口。便又瞧了眼笑容不改的程藏之,才慢慢开口:“老妇人只知道有今科状元,还有一些侯门世家的公子...其他不甚清楚,阿承从不跟我说这些,这还是我无意间听到阿承跟一个同窗争执时听到的。”
颜岁愿本欲再多问几句,却被程藏之拦住,他疑惑的看着程藏之,其人却只是摇头。而后便让人带秦孟氏去休息。
“程大人,这案子圣上移交于刑部,秦孟氏我要带回颜府。”颜岁愿待秦孟氏走后道。
程藏之无奈耸肩,“我说了不会抢你案子,颜大人何必如此草木皆兵的谨慎。”
“程大人不抢,不带代表程大人不搅和。”颜岁愿冷瞧他一眼,心里记挂着程藏之以往的斑斑劣迹。
“那好吧,只是颜大人觉得风口上的刑部能保得住秦孟氏吗?”程藏之直视颜岁愿,瞳孔里一片澄清,“还是说,颜大人顶着各方压力之余,能寸步不离的保护秦孟氏?”
他话音寥寥,周遭寂寂。雅雀无声里,颜岁愿掩映在翳光里面容肃沉不少,冗密如扇的睫羽垂落,远峰似的长眉却紧蹙起。
刑部在明,罪人在暗,确实恼人。
程藏之出手极快,躲避不及的颜岁愿整好被其袭摸到了眉头,他错愕的看着程藏之,他不是想从自己颈上取下什么吗?为什么这次不是脖颈,而是眉头?
“你这样好看的眉,皱起来真难看。”程藏之语毕之余,一指拂开了他眉上浓愁,紧接着手臂下移直驱他的脖颈。
一掌虚空,程藏之目不转睛的看着后退三步的颜岁愿,心中慨然:这么煽情的时候,他都能后退这么一大截,真是警惕十足呐!
“请程节度使自重。”颜岁愿言语冰冷无情,“秦孟氏有劳程节度使看护,告辞。”
言罢,颜岁愿错开程藏之的站位,抬脚就要离开此间。却是被程藏之伸出一臂拦住,颜岁愿看着他那一臂好似附骨之疽,侧步拉开距离。
“我送你啊,”程藏之看着他要开口拒绝,先发制人道:“别拒绝我,否则我只能跟着颜大人回家了。”
颜岁愿眉目生冷加剧,呵气成雾道:“程节度使,适可而止。”
程藏之讪讪一笑,侧身让出阳关大道,目送颜岁愿远去。他静止不动,如木桩一般树立原地。
他目送颜岁愿而去这样事,稀松平常的就像颜岁愿日常被他袭掠颈侧。三年里,很多事都成了约定俗成的习惯。
然,他最不喜当是颜岁愿叫他程节度使。每每如此称呼,颜岁愿不是怀疑他便是恼怒他,且不由他任何自证辩解。
出了程门的颜岁愿走出一条街,才敢回首遥遥望着程门的方位。他的内心时刻都在提醒着他,程藏之来历不明,与多方势力牵扯不清,更重要的是程藏之是河西节度使,手里握着不擅名于他伯父的兵权。
不,程藏之是比他伯父还要庸中佼佼的人。他伯父是由颜氏世代功勋声名积累,才成为中宁军的主帅,程藏之却是一战歼灭突厥五万铁骑成名,年纪轻轻便让河西驻军众多老将尊称一声:程都督。
如此天妒英才,一朝踏进朝堂就对他纠缠不清,只是因为断袖?颜岁愿便是悬梁自尽也不信,其中缘由,他隐约觉察的出与伯父颜庭有关。
颜岁愿行至刘研府邸,他可以确信程藏之一早便知晓秦承之事,他本欲进府问清程藏之与他究竟谈论了什么,最终却止步换了方向。
朝堂之争与他无关,军中争夺自他被伯父逐出中宁军那日,便与他缘分尽矣。
如今,他满心一字曰法。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刑过不避大臣,禁奸于未萌。哪怕结局最终如商鞅无悬崖可勒马,似韩非穷途末路一杯毒酒赴黄泉,亦无悔无怨。
刑部牢狱很宽敞明亮,颜岁愿上任三年来手下从来无冤案,更无留情,凡是犯案者皆依律处置,不讲任何人情量刑减罪。
借着白昼,几束暖黄的阳光从牢墙上的天窗照进阴暗的牢狱,最终落户在侧躺着的犯人刘尧身上。
狱卒打开锁链时,一阵洗啦声于寂静中听着格外惊心动魄。
被惊醒的刘尧翻身而起迎面一束阳光,耀眼的光明使他睁不开双目,默默的接受了不见天日。
颜岁愿踏进牢房,看着这个四体不勤的官家公子,面白温吞骨骼清削,纵火杀人真是难为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了。
刘尧睁开清眉下的秀目,书生孱弱暴露无遗,连带说话的语气都柔和如水:“颜大人,小生说过了,火是小生放的,人是小生杀的,小生认罪。”
“......”
一连四个文绉绉的小生,堵的颜岁愿无言,心中却是觉得好笑的紧。都说户部尚书刘研是刘玄的钱袋子,一身铜臭味,偏生他的儿子书香四溢。
颜岁愿从袖中取出一截深褐色的纸卷,他蹲下身目光直逼刘尧,脆生生的问了句:“这是什么?”
站在颜岁愿身后的狱卒看着上司手里的东西,他再熟悉不过的物件,却是为难住刘尧这个官家公子加书呆子了。
刘尧瞅着颜岁愿手里的卷纸,半晌开不了口。
颜岁愿微不可知的轻笑一声,而后又掏出一截指粗的竹筒,耐心十足的问道:“这个认识吗?”
狱卒看着上司连着拿出两个东西都是他熟知的,而刘尧仍旧一脸茫然无知的看着颜岁愿手里的东西,憋的满脸通红也说不出一个字,颇有种书到用时方恨少,只可惜这两样东西稀松平常的用不到书。
“你猜哪个是你之前认罪时说的火折子。”颜岁愿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刘尧。
刘尧立即明白颜岁愿的意思,他在试探自己供认的真伪。刘尧看了那个纸卷,又看了竹筒,一横心道:“先拿出来的那个是火折子。”
“确定?”颜岁愿问道。
刘尧眉清目秀的脸有些紧张,他心道:既是火折子,应该是能折的。于是他点了点头。
“那这个是什么?”颜岁愿将竹筒递到他面前。
刘尧想起书上一句诗——爆竹声中一岁除,于是他果断答道:“爆竹!”
“扑哧”狱卒终是忍不住在上司身后笑出了声,颜岁愿也不恼,只是打开竹筒,轻轻吹出一缕火苗,在火焰跳动里道:“这是火折子,这个也是火折子。”
刘尧惊呆住,瘫坐在草席上不知言何。
他自小锦衣玉食,刘研又是百般宠溺呵护,待长大成人后又沉溺于书海,醉心经史诗词,几乎就是个五谷不分不识阳春水的‘仙人’。以致于连火折子都认不出。
只是颜岁愿万万没想到,寻常百姓用的土纸制的火折子他识不出也就算了,连自家用的竹筒火折子都认不出。这刘尧,连个纨绔都不如。
“提审。”
颜岁愿留下两个字,先行一步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ps——本文所涉及的法律思想,大多都是取自韩非商鞅。
第5章
刑讯室内陈列斧钺、刀、锯、钻、凿、鞭、杖等诸多刑具,森然泛着寒光,左右站立的狱卒仿若阎王殿里青面獠牙的鬼怪令人骨寒毛竖。
带着枷锁的刘尧甫一入内,便怛然失色,整个人骨软筋麻的被狱卒拖到了刑讯木椅上。
颜岁愿身着紫色盘领补服,胸口一只孔雀展翅于叠浪祥云之间,头上一顶乌纱软帽,脑后静止左右的两翅令刘尧汗洽股栗。
台阁生风的颜岁愿严肃道:“本官在朝风评一向刻薄严苛,不近人情,你若有虚言,大刑伺候。本官问你,书学之火确是你所纵吗?”
刘尧纵然是个金贵的书呆子,却也有一颗志成史官心,因而也是知道当朝有这么位正直如弦的刑部尚书。
“大…颜尚书…你就不能当小生是纵火犯吗……”刘尧脸色虚弱,嘴角一丝苦涩使得他如同顽疾折磨的病重之人。
“听闻刘尚书说入翰林院编修史书是你一生之夙愿,你可知,一旦认罪画押,此生都与史官无缘,你可想好了?世上无后悔灵药。”欲得真话,攻心为上,颜岁愿想了想补充一言:“你犯的是纵火与杀人两项罪。”
刘尧听罢,整个人黯然失色,此生唯一志望于刘尚书之子的他本是唾手可及,但于认罪的杀人犯是登天妄想。
“听闻颜尚书断案如神,铁面无私,不知大人可曾断错过案?”刘尧问道。
颜岁愿淡漠看着他,神情波纹不起,“不曾。”
刘尧笑笑,兴许他会是颜岁愿手下第一桩冤案。
“那颜尚书,可曾对何人有过恻隐之心?”刘尧慢慢吞吞的抬起头颅,看着眼前这个美如冠玉却耿耿全然无艳俗的青年。
颜岁愿神色始终平平淡淡,只是蓦然回想起山南道节度使程怀谋反中,他一意孤行放过的那个血泪零零的少年。